寒抄一梦 第2章 第 1 章

西街的赌市被称作小不夜天，原因是这里乌烟瘴气，需得日夜点灯，否则两丈开外人畜不分，六亲不认，混迹在其中的乌合之众自觉轮班去添置灯油，比那修仙的还要勤勉。用他们的话来说，赌界无睡眠。这是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间的混沌之境。

人间的妖喜欢这儿，各有各有的理由，黄小嚣喜欢这儿，只因来人不问大名，不问出处，没有客套寒暄，更别提虚情假意，管你对面坐的是个什么，总归都是一起混日子。

今日，外面的光亮全无，隐隐有说不出的诡谲。一牛头怪物从门口屁滚尿流地爬进来，血迹拖地三尺。

赌坊里的妖魔鬼怪往地上瞟了一眼，方才的喧嚣，大小骰盅扣在老榆木桌案上的声响，嘶哑力竭的吵嚷，全都戛然而止。

“白…白无常！”爬进来那位，喊完就咽了气。

众妖面色一寒，皆从座椅上滚地，抱头逃窜凄凉。黄小嚣没看明白，伸手拽住一大黑狗精的尾巴，惹得那狗头调转过来，龇牙咧嘴作势吃人。没咬到，气势便又萎了下去。

“跑啥？刚刚那把输了就想赖账？”

“老黄，你不知道，人间的妖日子不好过。”

长街若鬼街，被血泼染过的白纸灯笼摇摇欲坠，烟尘中有一行白影飘然，动静甚微，停留在四方唯一还亮着灯的赌坊门口，脚尖先迈入门槛，鞋面干净，是人非鬼。

来人皆穿白，六七个，以白巾布蒙面，手持一把兵刃。昏暗的灯影下，有一个人咳嗽了两声，瞬间便如传染恶疾一般，每个人嗓子都痒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这声音听起来是个少年，使劲摆了摆手散去房梁抖落的烟尘。

“先办事。”另一个略显沉稳。

来人先分散开，四处搜索，后门有一处窗户大开，那略显沉稳的上前摸到一层积灰，眉眼间霎时也变得不沉稳了，他刚想跳窗户追出去，一阵贴面风正朝里刮，刚好把窗户关上。有一身影正对着背后，烟雾缭绕，方才竟没有察觉。

“你为何不逃？替你的同伴留下来拖延我们？”少年一剑横指，又垂下胳膊挠了两下，几近崩溃，他怀疑这里有虱子。

这就是修仙人？黄小嚣挑着眉好奇，如果把这些人按在地上滚一圈，那得是什么样。

“你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她指了指墙上歪七扭八的匾额，赫然一个“赌”字，

“既然来了，就得讲这里的规矩。”

少年眉头一皱，“我若是不呢。”

他摆手招呼其他人追出去，可那窗户就像封死了一般，用上蛮力狠狠去推，一股劲风直接把人掀飞，冲撞到了背后的墙壁上，与此同时，大门也关上了。

白衣人这才如临大敌，开始正视起板凳上蹲着的黄衣女子。

“小鬼，我们赌一局，若你输了，放他们一马。若我输了，我打开门窗，任由你追，顺便还给你们指路。”

其他人已经慌了阵脚，为首的还算冷静。“怎么赌？”

黄小嚣嘴角扬了扬，“说话算话，愿赌服输。”少年人点了点头在她对面掸尽尘灰坐下，她转头向身后扫了一眼，“都出来吧。”

一时间，赌坊里各个角落钻出脑袋，有和墙洞合二为一的，有挂在房梁上的，当一个狗头从桌子腿下冒出来的时候，黄小嚣看到对面人下意识斜身闪避，对着一脸哈喇子的狗脸无比嫌弃，知道自己上当，拳头也握紧了。

众妖还是怂得在墙角挤成一团。

黄小嚣气定神闲地扣响了桌面，“我教你个简单的，追点。”

怪不得这些人没看见一屋子藏匿的妖怪，这地方光线着实昏暗，又尘埃弥漫，连黄小嚣坐在对面，都须得眯眼仔细盯着瞧。

她摆在赌桌上有二十四颗骰子，两个骰盅，作为老手先交代一下规矩。“双方都有十二颗，先发制人者为追家，你摇一颗，我跟着摇一颗，这叫一轮，但凡有一轮我跟你点数一样，那就是我被你追到点了，算我输。”

白衣少年示意他听懂了规矩，合情合理，并且赢面很大。身后的同伴们持剑监督左右，以免黄衣女子使诈。

他先是摇了个“二”，头一次碰这东西，不由得心跳加快，莫名紧张起来，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听闻过赌庄里最常见的押大押小，周围人热血沸腾，“大！”“小！”“开！”总也不明白为何有人为其卖儿卖女，倾家荡产。

少年人收回心神，一个“二”也没什么，又不是比点数大小。

黄小嚣悠哉地开了点，“三。”

再来一轮。

“四。”

“六。”

连续三把，没有追到点。

“陆师兄，你手气好差，换我来吧！”

黄小嚣笑笑，大度比了个“请”的手势。在旁的众妖也都围了上来，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老黄的十八般赌艺可谓是样样精通，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她能算点。摇骰子之前先看一眼，记住它在骰盅里晃了几下，什么方向，当然还得记清楚一颗骰子上的每个点数所在的面，上下左右分别是什么点，脑子里捋一遍，这样开盘前就知道自己摇了个什么。

这是十赌九赢的老黄亲口说的，人没法说她出老千，老黄说你行你也来。

这一轮对方出了个“一”点，黄小嚣开了个“三。”

众妖已经开始拍桌叫好，甚至放下心里包袱，时不时嘲讽一下白衣小子们。

黄小嚣的对手按人头换了个遍，照规矩，还剩两把。她蹲着的那根长凳突然间朝一边倾斜，荡秋千似的摆了一遭，整个人一激灵骑在上面。往周遭一瞟眼，长凳的另一头又多了个蒙面的白衣人，也蹲在上面，此刻看不到脸，只一双灵气逼人的桃花眼，那眼睛捉弄似地弯了起来。

黄小嚣再扫了一眼身后的大门，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该换我了。”长凳上的人说。他坐到对面去，起身的时候黄小嚣屁股又颠了一下，晃眼一看凳子腿的对角被利器削过，两长两短，难怪脚跟不稳。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做到的，老天爷知道。

那人把玩着骰盅，半天不打开，缓缓抬起眼皮道，“我想改个规矩。”

周围不管是人是妖，闻言皆愣，立马都想插两句话，他却抬手打断，直盯着黄小嚣，“你之前说先发制人为追家，这不合理。既然是追点，你不先跑我怎么追？…不如这样吧，还剩两轮，你且先开，若是我都追到了才算你输。”

这小鬼怎么回事。

他眉眼间霎时带上点较劲的狠，神情专注盯着骰盅，黄小嚣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硬着头皮应下，“好。”

“六点。”黄小嚣开了骰盅。

那小子轻笑了一声，打开一看，“六”点。

“再来吧，你紧张什么。我虽不混迹这种地方，但想来赌场亦如战场，先自乱了阵脚的人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黄小嚣被堵得一句话也不想说，腿脚一收，便坐得端正。

少年却显得惬意，“修行不易，妖比起人来说，笨鸟先飞，若无机缘百年才有灵智，你既已化了人形，少说也是三五百年的道行，贪生怕死岂非常态，见了我们不跑，居然有闲心赌骰子。”

这里堂间，稍微有点世面的妖见此阵仗早已下跪求饶，剩下卡在两个极端，半点世面没见过的和太有世面的，眼前的黄衣女是哪一头，竟叫人分辨不出。

她只道，“你追我跑，你都坐下来了，我跑什么。”

那少年二郎腿换了个边，虽然遮脸，但还是难掩乐得一笑，“你不跑说明你有底气，数十年前妖皇都被伏诛了，人间太平，可从未听闻再有翻得了天的。”

黄小嚣忍不住轻哼，“人间妖皇？死了可惜了，没吃过。”

她大言不惭，周遭也只是逢场作戏般点头晃脑。

“人间非我故居，此间一二十年，我也没见着能翻上天的，太平…呵，看表不看里，世间可从来没有一处是绝对太平的，所谓暗流涌动，没有外族侵扰，自相残杀的较量也不会少。”

少年人眉眼间又换了副神色，“那姑娘你，是个什么妖？”

“黄雀。就是…黄雀在后的那个黄雀。”

有个站着的傻小子突然从兜里摸出手札和狼毫，边写边道，“师兄英明，这点要考，鸟精比其他的妖怪狡诈。”

“……”

最后一把。

那人身子坐直，待黄小嚣手指离开骰盅，便伸长了手按住，不许对面再有动作，又盯着自己面前的骰盅，轻轻摇晃，皱眉，再晃了两下。示意黄小嚣和他同时揭开骰盅。

这动作明目张胆，黄小嚣直觉他能看透木盅拨弄点数。

揭开，两个“一”点。

这没法玩。

“算出来的。”他抖抖灰，站起来。脑门上好似没皮没脸地写着一行字，“你行你也可以”。

身后的诸多白衣少年已经抽出剑，一人得意道，“都老实点，乖乖受死，任何伎俩都逃不过我大师兄法眼。”

“老黄，别管我们了，你自己跑吧！”大黑狗抱着黄小嚣的腿喊道。

“……你搞得如此悲壮，我想跑都不好意思了。”黄小嚣摇头苦笑，主动跳进敌人的包围圈，“你们快跑~这里我…”

她回头那一嗓子慢了，竟然追不上众妖一哄而散的速度。

场面一度有些凄凉，纸钱被平地生风卷起半空，纷纷扬扬。这里原本早先是个义庄，有妖出没，怪事频频，人们便以为闹鬼，举家带口整条街都搬走了。

黄小嚣的身影在好似六月飞雪的屋中乍然消失，阴风炸开后院那几口棺材，墙脚的几个坛子打翻了，骨灰飘扬，纸钱沾了地上的血，更显得诡异。

忽有女人的尖锐嗓音在屋外响起，众人寻声四顾，但见一披头散发的黑影趴在窗户外，身影缓缓下沉，在窗户纸上拖长了几道骇人血印。电闪雷鸣，窗户上又呈现出另一道剪影，仿佛在她身后举着一把尖刀，反反复复刺向那个只有头还靠在窗边的身影，血肉穿刺的声音，窗户纸上喷溅扩散的血色，令人身临其境，仿佛凶案现场就在眼前。

“啊啊！”

有人吓得叫出了声。几个抱作一团，瞥见左右窗户上轮番呈现的都是不同的诡异画面。

“大师兄，这太吓人了！我们出去等你！”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竟然真的只留了一个人在义庄里。

留下的那人脚尖一垫，轻轻松松跳上了横梁，和隔壁黄小嚣尴尬地打了个照面，像两只靠在一根树枝上的麻雀，随即伸手活捉，两人像打太极一样手腕绕圈几个来回。

“你竟然可以唤醒凶灵。”

黄小嚣也略感诧异，“你怎么不怕呢。”

“这年头，妖魔鬼怪是修士在民间一大讨饭来源，你见到钱害怕吗？”

“……”

“我有个问题，你是如何…”还是那个赌局，黄小嚣输得不明不白。

“卦爻之术。”

黄小嚣惊了，“你…你算命的？这么说，你真看得穿骰盅里边是什么？”

他没有再解释，似是所有神棍挂在嘴边那句天机不可泄露，眼底也多了几分深藏不露。

又招呼几个来回，满屋子纸钱似杀伐利器，冲着白衣人裹去，他背负一柄长剑，只听得铮然一声，剑光闪过，顷刻就已经回鞘了。

此番信手拈来，想的是片叶不沾花，却有一张薄纸划破了眼角，黄小嚣盯着那细长伤口，愣得出神。

这白衣人好像突然没了兴致，又纵身落地，无趣地道，“黄历上今日不宜再杀生，方才算我作弊，这次就放过你。”

他朝半空中挥洒一把黄符，随即踏门而出，那符纸在其身后洋洋洒洒落地，一切归于平静。外边有人问道，“大师兄可逮到妖怪了？”

“跑没影了，这地方怪瘆人的，我们回吧。”

涉及案件请勿剧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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