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瞿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时有些无措:“对不起啊婆婆,我……”
老太太摇了摇低着的头,说:“没事,你又不知道这件事。”
她拿起桌上的相框,捏在手里看了很久,然后拇指抹了一下玻璃框中应知寒的脸,叹息似的主动开口道:“自从他妈妈去世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像这样高高兴兴地笑过了。”
瞿期看着照片里的那张脸,脑海中浮现出应知寒平时冷冷的模样,两幅图像像是被一层磨砂玻璃隔开,眉眼都能对上,但又让人很难重叠起来。
他迟疑地问:“他以前……很爱笑吗?”
老太太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说:“其实也还是冷冷酷酷的,但至少比现在的笑容多得多。”
她撑着膝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说:“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挺让人心疼的,尤其是他妈妈过世之后的这些年。”
几年前,他们还不住在这里,也不需要经营楼下那个小小的面馆。
那时她的女儿,也就是应知寒的妈妈应慈,还是市医院脑外科的医生。
应慈是个令人骄傲的女儿,她性子活泼好动,人也机灵,高考那年以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考进了一所医学院。
毕业后又顺利地进入了市医院,轮转几个科之后,最后定科在脑外。
再后来应慈谈恋爱,结婚,又在发现丈夫出轨时跟他离婚,六七个月后生下了应知寒。
老实说,出了这种事,邱老太太对这个孩子的降临是有些抗拒的。
毕竟应慈医院的工作忙,白班夜班经常倒得昏天黑地。所以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应慈而言,这个孩子都像一个拖油瓶,大概只会给他们增添麻烦。
小小的应知寒大概感受到了这些情绪,整个幼年时期,几乎都没出现过大吵大闹的情况,饿了病了也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直到那张冷白的小脸烧得泛红,老太太才意识到他发烧了,赶忙往医院送去。
自那之后,她就挥除了脑子中拖油瓶的念头,开始加倍地对应知寒好。
后来应知寒年纪再大一些,到了有情感、对亲缘关系有感知的年纪,应慈上班就带着他一起去科室。
每当应慈出去接诊查房,他就自己待在办公桌前做作业。
办公室里冷不丁出现一个小孩,别的医生就很爱逗他玩,最开始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几岁了?”
对于这种还算正常的问题,应知寒就会从做作业的间隙里抬起头,回答他们的问题。
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这些问题就渐渐跑偏,变成了:“你觉得我和那个叔叔谁帅?”
这时应知寒就会充耳不闻,专心做自己的作业,怎么逗都不回答。
甚至有一次,他被逗得不想开口的时候,别的医生以为他生气了,拿出饼干想哄他,结果他抬起头来盯着对方看了小半晌,蹦出一句:“你刚才查完房回来还没手消毒。”
那个瞬间,整个办公室安静了一秒,然后笑倒了一片。应慈回来看到这个场景也乐得不行,揽住他半逗半问,一边问他跟谁学的,一边又笑得停不下来。
这种时候,应知寒就会看着分明很无奈,但嘴角又会小幅度地跟着扬起来,不过片刻又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老年人的声音经历风霜,讲起故事来就像上世纪的彩色电影,虽然透着古朴,却也有着所有明亮的色彩。
相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瞿期手里,他看着照片中的那张脸,仿佛能透过这个故事,看到那个年幼的,坐在办公桌前板着脸的小大人。
甚至就连自己的嘴角也跟着扬了起来。
瞿期笑了一下说:“原来他爱怼人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的。”
邱老太太说:“什么叫怼人?”
瞿期思索了两秒,把这个词稍微美化了一下:“就是经常说一些意想不到的回答,或者一不留神就噎你一下,让人哭笑不得的那种。”
老太太了然地点点头。
大概是这些年实在无人倾诉,她一说起来就打不住,忽然又道:“说起这个,你让我想起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
“以前他妈妈特别喜欢极限运动,我们不太懂,听说是什么蹦极啊,跳伞滑雪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瞿期又把目光移到应慈脸上,没来由地产生一种意料之中的想法。
老太太接着道:“你们年轻人应该知道,这些运动很容易受伤,我记得有一次,小知的妈妈摔伤了,膝盖破了一大片,血一直淌到了地上。”
“后来在家里换药的时候,这孩子就跟个书童一样站在旁边盯着,他又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妈的膝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他妈,为什么要玩这种运动。”
那时应慈笑着说:“因为喜欢呀,你现在年纪小,很多事情还不懂,一辈子其实很短暂的,所以人也好,东西也好,不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什么就要去冲,要去抓住它。”
应知寒一言不发地听她讲完道理,过了几秒,顶着一张冷酷的小脸,指着应慈全是血的膝盖说:“像你这样冲么?”
意识到这小孩儿在讥讽她,应慈当场就没绷住,她捏了捏应知寒没什么肉的脸,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反过来教训你妈了?快别绷着脸了,笑一个。”
应知寒显然没有笑,他把纱布塞到应慈手里,又板着脸走了。
“他妈妈特别喜欢逗他,让他笑一笑。”老太太说,“只不过经常都逗不成功。”
“那有成功的时候吗?”瞿期问。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说:“有的。”
“在他妈妈快要过世的那段时间。”
瞿期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敛起来,就蓦地僵在了脸上。
应慈身体其实很好,不然也不会爱玩那些极限运动,可癌症这种东西由不得人。
最后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应知寒几乎整夜整夜地守在床边。
那时他已经十来岁了,身形有了现在高挑利落的影子,对很多事情也具备清晰的认知。他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所以当他这么守在床边时,就更让应慈不舍和心疼。
她分明浑身疼得受不了,却还要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捏一捏应知寒的脸,让他笑一笑。
应知寒同样没有笑。
他握着应慈的手,听到她佯装生气地说:“快点,笑一笑给我看看,不然我要生气了。”
直到这时,应知寒才扯了一下嘴角,短促得就像只是抿了一下嘴唇。
老太太说:“再后来他妈妈走了,就没再看到他笑起来过了。”
瞿期沉默了很久。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有人拿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垄在了他的心脏上。以至于他分明能一次又一次地呼吸,却又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感觉,他只在看那些令人难过的电影时出现过,但二者在某些方面又有些不同。奈何他言语匮乏,实在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
狭小的房间一直安静着,窗外有正午的阳光落进来,但瞿期有点冷。
他说:“所以阿姨去世之后,你们才搬到了这里?”
“嗯。”
老太太抬起头,环顾了一圈房间,这个房间真的很小,除了自带的床、桌椅、衣柜和一个不到两米的硬木沙发,几乎很难再放下别的大型家具。但这却是他们那时最好的一个选项。
“搬过来之后,小知没地方住,他就说没关系,他可以住学校,于是除了长假,他会回来睡这个沙发,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学校住。
“我总觉得亏欠他太多了,他怕家里拮据,就放弃了教学条件更好的一中,去读明德那个私立学校,因为虽然都是一样的免学费,但明德给的奖学金和生活补贴更高。
“他怕我和他外公舍不得花钱,就经常还能省一笔钱回来给我们。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他在学校到底吃没吃饱。”
老太太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一下,瞿期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多说什么。
因为现在任何话听起来都苍白无力。
同时他也串联起了很多东西,比如为什么应知寒对医院那么熟悉,为什么报生命体征的时候熟练简洁,又为什么明明成绩更好,却读的是明德。
那些或主动或被迫接收与作出的选择,都是他成长道路上无法更改的一环。
也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户。
“他明明都放弃那么多东西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派他那个爸来折磨他?明明小知出生前,小慈就已经跟这个畜生离婚了离婚了,他怎么还有脸来找一个相当于陌生人的人要钱?”
瞿期又想起那个夜晚,他以为那是闹掰了的父子,此刻才知道,对应知寒而言,那不过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渣。
他的手从老太太背上放下来,下意识慢慢捏紧,攥成了拳。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叫过一声苦,每天那么努力地学习,也是为了拿最高的那档奖学金,好几次假期晚上我起来没看到人,下楼才发现他点着台灯,坐在餐桌上做题。”
老太太捏着手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赶紧高考,考得越远越好,我们才是他的拖油瓶。”
“应知寒不会这么想的,”瞿期说,“你们永远是他的外婆和外公。”
“说起高考,他转到一中之后还没怎么提过,你们这个班怎么样,老师还负责吗?”
瞿期想了想说:“很好,年级排名第一的那种,老师也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叹息一声说,“他这些年吃的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为了这个家,他既没有机会和别的孩子一样出去玩,就连交朋友的时间都没有,孤零零的,我和他外公是真的放不下他。”
“没关系的。”瞿期说,“他会有朋友的,或者说已经有朋友了。”
老太太没反应过来:“谁?”
瞿期粲然一笑,轻拍了一下自己胸口,哄长辈的口吻似的说:“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