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根海姆排位赛当天,苏溪一个人坐在观众席默默去看了比赛。
这场比赛并非杜修延人生中的关键比赛,而且结果她早已知晓,但是当看到车手积分的时候,她还是狠狠被震惊了一下。
超级驾照的前提是车手在三年内在的资格赛中累计拿到40分,但是杜修延竟然有30分之多。
也就是说从积分上看,杜修延即便在这场比赛中只需要冲进前六,就可以稳拿超级驾照。
但是苏溪记忆里分明不是这样的,她记得杜修延从现在算起至少是一年后才拿到超级驾照的。
苏溪坐在观众席上,再度确认了他的积分。
她开始对这个重生的世界产生了疑虑,这一世的杜修延起步太快,她始料未及。
不过她要等比赛开始之后才能做出进一步判断。
她清楚记得,霍根海姆赛道之所以不能成为杜修延福地的原因是——
杜修延的驾驶技术以及所驾驶的赛车,当年在多弯道上优势不大,再加上雨天驾驶的原因。
所以不管是从什么方面来分析,杜修延在这场比赛中夺冠的可能性都不大。
但是在看完正常排位赛下来,竟然是杜修延夺得杆位(跑出了最快圈速),成功拿下正赛第一发车位。
对于冠军车手来说,排位赛如果能夺得杆位,在正赛中优势很大,不出意外大概率夺冠。
这就意味着……
这一世的杜修延有极大的可能提前一年以上拿到超级驾照。
再结合苏溪对杜修延以往驾驶水平的了解,她从这一世的杜修延身上发现了更多惊人的可能性。
直到比赛结束,苏溪仍旧在原地思考了很久。
她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因为她想到一种震撼的可能性……
既然自己能重生,那是不是意味着杜修延也能重生。
但是这个猜测似乎也不合理,因为这一世的杜修延,完全没有关于苏溪的记忆。
苏溪回过神,茫然地眨眼,看向车队策略组所在的方向,却已经看不到杜修延的人影。
第二天的正赛苏溪没有买到票,没能抵达现场观看。
但是有实时赛事播报的,正如苏溪所预料的那样,杜修延在比赛前45圈都保持着领先优势,转折发生在第七十圈的时候。
由于有赛车前胎抱死,撞向赛道,导致安全车出动,虽然工作人员及时清理赛道,但是比赛规定:安全车一旦出动,所有赛车必须在安全车后面行驶。
这意味着杜修延会被后面赛车追上,在比赛前半程建立的优势将会丧失。
一旦安全车挪开,就有可能被后方赛车赶超。
苏溪依照经验判断,杜修延最坏的结果就是错失冠军,但是排名前三问题是不大的。
听到比赛进入到最后一圈的时候,安全车撤离,杜修延仍然保持领先,但是被后方车辆咬得很死。
第二名车手试图在弯道寻求超车机会,但是却因为雨胎打滑而直接撞上了前方杜修延所驾驶的车辆。
双方车辆高速碰撞,导致杜修延的赛车短暂失控,但是被及时救回,惊险地跑完剩下半圈。
F2方程式德国霍根海姆站比赛落下帷幕,杜修延夺冠。
但是因为最后一圈的碰撞,杜修延左腿骨折,而且被掉落的碳纤维材料刺中的情况下坚持完赛,刚完赛就被工作人员从驾驶舱移出,紧急送医。
一场欢喜一场忧。
苏溪呼吸一滞,脑海中想起当年圣马力诺的惨剧,整个人条件反射的发抖,脸色惨白地跌坐原地。
她好像又想呕吐了。
只能一遍遍给自己乐观的心理暗示。
见惯了比赛受伤状况她知道,这种伤势不致命,在比赛中已经算很乐观情况了。
而且这一次杜修延能在雨天被撞之后紧急救车后夺冠,足以让他被很多观众记住。
在地面上缓了十分钟,苏溪在犹豫之下给阮嘉泽打去了一个电话。
她不想伤害阮嘉泽和杜修延之间的感情,所以她尽量克服自己颤抖的声音,去问阮嘉泽要去哪个医院探望杜修延。
阮嘉泽那边已经从慕尼黑驱车赶往斯图加特的路上。
车手就医的地点信息一般是保密的,但是阮嘉泽肯定知道。
苏溪只能通过这个方式将医院地点问出来。
确定地点后,苏溪飞快穿上外套赶往医院。
*
克林姆医院外早已站着一些消息灵通的车迷,但好在人数不多。
苏溪知道自己的华人面孔在人群中有些特殊,于是她站在人群后很远的位置,静静地等待。
等手术成功的消息传来,人群散去,苏溪才缓缓从路边站起身,双腿有些麻木。
但是她及时看到了阮嘉泽的车开来,不仅只有阮嘉泽,还有一些其他要好的朋友,都来医院看望杜修延。
苏溪看到这一幕,心里变得很空,又退了回去。
因为她没有立场,她不是杜修延圈子里的一员,所以她不能跟着进去。
阮嘉泽他们进去之后很久没有出来,苏溪一直在医院外等到天黑。
天上又开始下雨了,苏溪撑开了杜修延送给自己的长柄伞,在远处坡道上的路灯下来回踱步。
她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时常感到孤独,她一刻不停歇地工作,用这种方式填满内心的缺口。
否则,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回忆就会被无限放大,梦魇折磨着她。
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因为她曾过于冷漠,也因无法说出口的话而悔恨。
在梦里,她与杜修延之间总是相遇而不能相望,她内心的呐喊是不被杜修延听到的。
为了能够摆脱这些困扰,她产生了药物依赖,在一根接着一根的香烟中寻求内心的麻醉品。
但是苏溪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她有些害怕……
她怕自己这一世仍然有精神疾病,更怕自己最终还是用不健康的方式排解焦虑。
阮嘉泽直到很晚才和一行人从医院里出来。
苏溪等他们的车开走了,才敢进去。
收了雨伞,用塑料膜包好,防止伞上积水滴落。
她在医院前台做了来访登记,才被允许进入。
她脚步很轻地走在了医院的长廊上,整个走廊都没有人。
德国的医院规模一般都很小,顶多七层楼,而且没那么多患者住院,非常安静。
她找到了杜修延的病房,但是处于**的设计,门上的可视窗口已经关闭,她也没有叨扰他的打算。
正欲离开时,病房的门却突然被人开启,门锁的声音在幽静的长廊上显得突兀,差点将苏溪吓了一跳。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德国男性,似乎早已知道苏溪站在门外,便冲苏溪点头礼貌地微笑,然后将门让开,示意苏溪可以进入。
门内可以看到远处半躺在病床上的杜修延,清瘦的脸庞和平时一样疏冷,并没有半点病态,深邃的双眼正注视着她。
在这一刻,苏溪有些心虚和迟疑,像是干坏事被抓个正着,忍住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死死钉在原地。
见她迟迟不动,杜修延在病床上用不辨情愫的声音开口:“要进来吗?”
病房内外,一明一暗,苏溪置身于长廊的昏暗中,神情委顿。
她心里藏着幽微的念头,却好像此时被看出了什么,她不敢确定。
带着很多复杂的念头,她将手中的长柄伞放在了病房门外,摇摇倚靠着墙,靠墙体的摩擦力来立着。
她思绪万千,向前一步走进了病房。
一旁的德国同事跟杜修延告别,便带着公文包先走一步。
房内只剩下苏溪和杜修延两个人,偌大的病房内并不是消毒水的味道,也许更接近百合花的味道。
苏溪知道她本该内心不安,但是她多想从杜修延的眼中看出点别的什么,想验证自己白天的猜想。
“我无意打扰你休息。”苏溪平静而礼貌地说道,站在病床的不远处,没有靠得太近。
“还不至于打扰。”
杜修延不以为然,语气很淡。
他左腿刚做完手术被悬起,他身上也换上了病号服,但是他却没有显出丝毫狼狈,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像赛场上那么飒爽帅气,却意外将他的疏冷削减几分。
他面色如常,大概和身体素质比较好有关,赛车手是用身体来对抗高速转向时的身体压力的,身体机能在长时间训练下肯定会比普通人好很多。
他示意苏溪可以找地方坐,随即目光落下,漆黑的眸子藏着幽邃,看着她说:
“医院告知我访客的时候,我也有些意外。”
苏溪抿着双唇,淡淡微笑:“但是我不会用什么还雨伞的借口,我就是来看望你的。”
还没等杜修延说话,苏溪便打量了一下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腿,镇定地说道:
“骨折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只是想看看碳纤维有没有扎到致命的地方,但是看你的状态,应该没什么大碍。”
杜修延的眸子暗了几分,刻意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像是试图忽略某些夜晚的记忆。
他看了自己左腿的石膏一眼,不以为意地说道:
“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苏溪的脸色因为在户外等待了五个小时之久而有些发白,但是进入室内后好像缓和了一些,但是她的脸色仍旧是白的。
他轻易可以猜出她应该在有些寒冷的地方待了很久,因为她走进室内的时候有扑面而来的凉意。
苏溪看着眼前的杜修延,还是能感受到一种陌生感。
可能因为苏溪的印象里,杜修延看着自己的时候,几乎都带着清浅温柔的笑,用宠溺的神情来注视她。
他的爱意张扬,而又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兴。
笑容可以点亮他冷峻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没有在媒体上那样生人勿近。
苏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收敛视线,正色道:
“我其实想确定一件事……你在那天聚会之前认识我吗?你一直都擅长雨天开弯道大的赛道吗?”
杜修延蹙起了眉梢,似乎没有找出什么逻辑联系。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苏溪的语气不知不觉间语气变得强烈,她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像着病床上前几步。
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的颤抖,她下意识将双手交握在一起。
“我之前不认识你,至于弯道雨天的驾驶,一直都是我的短板,所以平时练习得多,我依旧感到不擅长。”
杜修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将这两个问题清晰地回答了一遍。
苏溪终是松开了自己交握的双手,泄气般收回目光,眼神再看向杜修延的时候,却已然是空濛和茫然。
她总想从这张冷漠的脸上看出点破绽,来佐证自己的猜想,但是她从杜修延棕色的眸子中,只看到了疑惑。
杜修延没有撒谎,自己在他眼中就是实实在在的陌生人。
不过苏溪倒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重生后的这个世界,并非一切都一成不变,至少在她察觉到的范围内,可能命运是有细微的变化的。
比如她和阮嘉泽的提前偶遇,阮嘉泽对她莫名其妙的喜欢,杜修延对她的漠视和疏远,杜修延驾驶技术的突然提高……
大家的命运之轮已经悄然偏离了轨迹。
苏溪直起身,重新平复了自己情绪,自嘲地笑了笑,她略低抱歉地颔首:
“不好意思,之前我的行为有些唐突了。”
但是当她再次抬眸的瞬间,她脸上有了细微而复杂的变化,刚才的歉意被一种透不过气的悲伤所笼罩。
杜修延亲眼目睹,一个人的神色,竟然可以如此瞬息万变。
让人看不懂半点。
苏溪叹了口气,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嘴角漾起不带感情的笑意,说道:
“重新再跟你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苏溪,现在在斯图加特大学读车辆工程,梦想是成为奔驰的车身设计师……”
这是上一世苏溪第一次见杜修延的时候的自我介绍,当年她性格外向,可以轻易对陌生人说出自己的梦想。
如今,她只是想公式化地复原上一世相识的场景,只不过她眼里早已空茫一片,不复当年懵懂无知的光彩了。
她直接无视掉杜修延的反应,紧接着淡漠地摆摆手说道:
“但那是之前的梦想了,现在我已经不想这么做了。”
“还有一件事,麻烦帮我转告阮嘉泽,我承认他是个好人,所以我不想随便说出伤害人的话,但我不喜欢他,对他毫无兴趣,如果是做朋友,我欢迎,如果是做恋人,算了吧。”
静谧的室内,苏溪在一口气无比酣畅地说完这些话,说完的那一刻,她也松了口气。
也许她该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也顺便表达了,但是毕竟来日方长,眼下她确实过多打扰杜修延了,还是在双方不熟悉的情况下。
有些东西尤其上感情上的事,不能太过心急,十多年都熬过来了,也不急在一时。
病床上的杜修延恰好垂眸看向自己被病号服包裹的左手臂,让人看不清他在静默中在想什么。
他反而没有对于这番话表示出多大的意外,眼上的严肃在听完这一番话后反而缓和了些,沉声道:
“深表遗憾,我会替你转达的。”
苏溪满意地点点头,瞬间福至心灵。
本想再继续就情感问题再补充点什么,又觉得不和时宜。
她不再纠结于之前的话题,理性又轻而易举地占据大脑,扫了一眼他的左腿,问道:
“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要紧吗?”
杜修延这次没有奇怪于她的唐突,好像已经习惯于她话语间的跳跃性,沉沉地说道:
“我会在德国待上一阵,先养好伤。”
“好的,祝你早日康复,最后恭喜你,拿到超级驾照。”
苏溪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拿起了自己的外套,走到了门边,跟他说: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她总要懂得见好就收,不要一开始就将全部的事情堆砌到对方面前。
气氛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友好而轻松,苏溪也觉得莫名。
空气变得有些滞涩。
杜修延恍然间听到外面传来了巨大的雨声,随口问道:
“雨下得有点大,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吗?”
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慢慢变得有些不一样。
苏溪抬眼看了下窗外,一脸无所谓,顺带提了一句:“没事,今天我带伞了。”
他相赠的伞。
苏溪将病房门打开,走了出去。
她的语气总是轻松,带着对周遭毫不在意的态度。
她的脚步声响起,在医院的长廊里荡开,一步一步,如波纹一缕缕晕开在水面上。
她在用拖沓散漫的脚步去掩饰内心的孤清。
病房内,直到杜修延听到苏溪的脚步远去,他的面容在夜色中沉湎。
很久之后,才抬手隔着衣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左臂内侧的纹身。
今天有一块碳纤维碎片扎进了他的左手臂,他有些担心会破坏那里的纹身。
不过幸好刚好避开,而且伤口不深。
他不放心地解开衣服再次重新确认了一下,纹身处是简单的四个拉丁字母,是当时特意找人设计的字体,如同疯狂生长在荆棘上的黑色蔷薇,与枯木缠绕,至死方休。
【SUXI】
此时纹身的地方,有些烧灼感,隐隐发痒。
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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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