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知澍一低头,看清缩在纸箱阴影里的一双漆黑眼睛,目光对撞,首先撞出了一丝找错人的怀疑。
天光苍白,难以侵入脚下暗巷,大块影子流出建筑物背面,像切割锋利的深色水池,孤零零浮着一只大号牛皮纸箱,箱子上还醒目地印有某某知名家用电器商标。
这是一个堪称诡异的姿势:牛皮纸枯黄的颜色里捧出两支小腿,膝腘弯卡在竖起的纸箱壁上,顺外翻的纸皮倾泻而出。暴露在外的皮肤底色很白、蹭着灰黑色污迹,像节日过后,扔进垃圾箱里两枝蔫软的花。
倒仰的小孩深陷在纸箱里,箱体深处,阴影浓密,一双黑眸恍惚睁大,仿佛刚被惊醒。
眼前情景,要是忽略地点的特殊性,倒很像小狗在沙滩上晒肚皮。
不对。他默默地想,和阴影里那双仓皇眨动的眼睛又对视了一瞬。
更像只四仰八叉的八爪鱼。
这让他心中稍定——嗯,没找错。
这就是他们初步排查出来的,连环杀人案嫌疑人。
两小时前,距离该牛皮纸箱三条街道、两扇门的一张会议桌上,有三份打印材料被按照日期顺序逐一排开,一名中年警官收回放材料的手,习惯性摸出兜里烟盒,又蓦地反应过来,目光夹带尴尬,投向桌对面坐着的白衬衫年轻人。
年轻男人穿着干练整洁,敏锐地抬起眼,轻微颔首间主动打消了他的顾虑:“我没事的,程警官,您抽,不影响。”他刚舒口气,又听得对方声音温和道:“跟我一块过来的同事,他可能闻不太惯,您多担待。”
老程连忙摆手:“‘哨兵’的五感灵敏,能理解。你们都是特殊人才,能过来一趟已经是帮了大忙,哪有什么担不担待的。最近局里忙,前一阵子本地老牌食品企业的工厂被曝出有重大食品安全问题,一直查到现在,现在又出了命案,半年的工作量全给这一两个月碰上了。”
他还是把烟收了起来,往桌前凑近了些:“怎么样,小杭,有没有什么头绪了?”
小杭,或者说杭知澍——C国陆北大区哨向军校研究生,即将毕业,被派到这个犄角旮旯的小城X市来协助调查一桩连续投毒案。本月内X市已经陆续发生三起中毒事件,经过化验,全是摄入河豚毒素导致的呼吸衰竭,一例被发现时已经死亡,两例还在住院。
河豚毒素(TTX),自然界已知毒性最大的神经毒素之一,毒性千倍于氰/化/钠,通常的高温加热手段无法使其分解。可能由河豚和部分蟾蜍、蝾螈、蟹类、蛸类等生物携带,通过进食或皮肤黏膜接触传播,摄入后最快发作时间在十至三十分钟内,最慢在三至六小时内。[1]
调查报告显示,三名受害者重叠的活动范围是一家连锁便利店。但店内本身商品和环境并未检测出TTX。当然,也有可能是问题商品已全部售出并导致了案情、短时间内还未及补充上架,或是犯人听到风吹草动,暂时停止了继续通过便利店这一地点作案。
截止到目前的调查结果,受害者彼此之间,明面上看去似乎是毫无关联的。
无差别?杭知澍转了圈手中笔,把思路从作案动机转移到作案方式上。这其中有风险,除非就是无差别伤人,在便利店这种人流量大的公共环境里,很难精确地控制和锁定投毒范围,假如毒素是涂抹或注射在商品上的,不说顾客,收银台的工作人员也很容易被误伤……收银员。
他倏然坐直。
迄今为止可没有一个收银员发生意外。而中毒案例全都是皮肤接触导致的。
不在便利店内。
那么……
他再度抬起双眼,看向因自身表情变化而显出紧张神色的老程:“……警官,方便再调一遍便利店周边监控吗?路口,暗巷,垃圾投放点,任何能找到的……”
回忆中断。他隐含审视的目光看向紧张不安、捏着脏兮兮衣角的小孩,看起来才十四五岁——犹豫片刻,选择了单刀直入:“你是哨兵吧。”
小孩呆呆地问:“什么是哨兵?”
没等他皱着眉接话,这小孩又眨了眨眼,小声说:“我是精神病。”
他似乎既迟疑,又生怕自己不信,伸出手指头戳在了自己脑壳,略一歪头,解释道:“我父母、叔叔阿姨、其他人都这么说,说我幻听、看到的也都是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整天神经兮兮的,弄坏了东西也不记得,说我人格分裂。……总之就是脑子有问题。”
在调查案件的路上遇到了另一个社会问题。作为军校学生,他当然知道这种社会现象,人类中拥有其他动物形态精神体并能利用其生物特性作战的特异人群——哨兵和向导的出现也不过是近一两百年的事情,由于占人口比例很少,普及率尚且不高,在这种信息闭塞的小城市更是少有人知,否则对接的警员先生也不会拿看保护动物的眼光频频瞅他。
哨向的成因未知,不确定接触了什么从而导致基因变异,偶尔也有这种往上数代都是普通人却骤然生出哨兵或向导的案例。然而,不是谁都有接纳基因彩票的认知基础和科学抚养一个脆弱娇贵物种的经济能力,收入低微的普通人家庭往往无力负担一个行为怪异、不知所云的孩子,因此很多在幼年初步觉醒的哨向会遭到遗弃,运气不好的,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就这样潦草浑噩地死去。
这世上有出生在权势显赫的哨向家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他的同学同事,有像他这样父母都是退役哨向士官的平凡幸运儿,也有如眼前这般因感官高敏被误认为存在精神缺陷、从而惨遭遗弃的孩子。
他把那股黯淡怜悯的情绪压了下去,拿出一个普通人该有的反应,语气随和,仿佛随口一问:“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觉得你看上去很……”
“很正常。”小孩轻轻地打断他,从耳间捏出一枚耳塞,很快又捺回去,捺得很深,“只是现在正常,因为这里安静,没有什么声音。如果树上有虫叫,鸟叫,或者待着的地方距离很远有人在装修,我会精神崩溃,流眼泪,抓墙,手脚不受控制,破坏东西。”
他低着眼帘,飘忽快速地叙述,“叔叔阿姨领养我的时候也觉得我看着很正常,他们一开始说我乖,后来他们就知道了。但我不想再回福利院了,福利院里有人打我,抢我的眼罩和耳塞,而且……”他顿了顿,眼神飘闪,“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他终于又抬起眼睛,很认真地对面前衬衫雪白干净的男人说:“所以我要先跟你说一声。”
“就你一个人,住在纸箱子里。吃饭呢?怎么解决?”
“……我不偷东西的,”他慢慢地、嗫嚅着说,“以前可以到那边的便利店后门装箱卸货,老板会给钱和过期食品。……最近他们突然不要临时工了。”
发生了中毒事件,最近警方盘查严格,便利店自顾不暇,哪有空管一个流浪小孩死活。
他翻了个面,侧身收回腿,窸窸窣窣地换成了坐姿,屈折的两腿撇在纸箱底,声音仍然不高,恹恹怯怯,像是没有多余的精神:“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最近几天这附近有很多大人走来走去,找人问问题。”
看来是已经碰见过便衣。
“是有问题想跟你了解一下,希望你能配合。”他对着似懂非懂的小孩掏出证件,忽然想到以对方的经历并不一定认字,随即把皮夹收回,却意料之外地,听到那个细弱干净的声音开口,音色放出,比轻声说话时亮一些,夹着不易察觉的颤动和慌张:“杭,杭知——”
“杭知澍。跟‘树木’的‘树’同音。”他习以为常,自己把最后那个生僻字读完。
“……杭知澍。”纤脆的嗓音重复了一遍,他注意到这小孩又紧紧揪住了衣摆。
他“嗯”了一声,算答应,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分明还开着无形的精神安抚屏障,一直安静乖巧的少年却忽然瑟缩了一下,低垂的眼帘给面颊投下一大片阴凉影子:“……没有名字。”
“便利店老板说你叫西西。”
“他问我的时候对面路过一辆小摊车,上面写,‘西西章鱼小丸子现炸’。”
“你父母姓什么?”
“不知道。”
“福利院的院长呢?”
“大家都只叫她院长、院长老师。”
“……”
小孩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会儿,安慰般地告诉他:“阿姨姓客,‘客人’的‘客’,签字的时候我看见了。”
杭知澍受此宽慰,叹一口气:“好吧,那就暂时叫你客西西。”
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高兴,耷着细长的黑眼梢。这仨字叫出来确实和路边小狗也差不太多,但至少方便了后续问话。
太阳慢慢沉了下来,暮色挤入小巷。杭知澍把录音笔一掐,看了一眼答完问题后陷入沉默的小孩,黑笔“喀嗒”插回备忘录侧边搭扣,眼巡过腕表,很讶异道:“唉哟,这一不留神到饭点了……你后面还有事忙吗,晚上要不要打工?”
“没有,”小孩看他一眼,慢吞吞道,“附近别的店也没活。”
“那方不方便就近带我去吃个饭?我头一回来这,不熟悉路,有地能坐下的就行。”
困惑的目光从那黑眼珠里轻轻地透出来些,归向他微笑的面孔,又挪至方才收进证件的衣袋。大概还是证件的公信力起了效,打消了流浪小孩的警惕心,他用手撑着纸箱底,准备站起来。
他坐着太久,腿脚似乎麻了一部分,甫一起身立刻一个趔趄,杭知澍下意识要扶一把,瞥见他露出的小臂竟有一块很显眼的淤青,顿住,小哨兵反应也迅速,眨眼间已经稳住平衡,衣袖回落,把那块阴郁凝实的青紫色再次遮住。
杭知澍的眸光明暗一阵,没有说话。等到借口太淡不合口味,将特意嘱咐少加调料的清汤面条推给小孩、重新等餐的档口,忽然问出来:“这附近有人欺负你吗?”
巷口附近的监控显示,上周日有一群醉汉在夜间进入过巷子,时间在凌晨两点,大约半小时后原路离开,走出监控范围。
经过比对,其中一人正是第三名受害者,也是唯一一名死者,在周日早晨六点被负责打扫邻街的清洁工发现。
这名死者是三十四岁的男性,常年酗酒,无固定工作,这也不是唯一一次拍到他深夜在附近街道游荡,往前的监控还有。
“有。”
他吃得安静快速,怕出动静、怕被抢食,带着动物摄食的悄然利落,连面汤也呼簌簌地边吹气边咽下几口,脸蛋散出薄薄热汽,眉心被热量烫着,无声地皱在一起。
“还有其他地方有伤吗?除了手臂。”
“腿上,后背。”他回答简洁,并不诧异于对方看见了有意遮掩的淤伤却未当场询问,“踹我的时候我会缩起来,保护肚子和头。”
杭知澍没再多问,站起来结了账,出来发现小孩没走,仍站在店外踢着路边石子等他,等隐约听到脚步声,又乖乖地住了脚。
“走吧,我送你过马路。”
他们分别的时候打了招呼,杭知澍伸出手,对着那条瘦弱的背影,没来由地想摸一下他的头,最终又收了回去,独自往反方向走。
走出百米后,他解锁手机,发出了一条消息。
——盯着。
又发送了一条。
——保持距离,戴好手套,不要直接接触对方肢体。
[1]引用自百度百科“河鲀毒素”、360百科“河豚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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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