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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馆的讲解员告诉岑屿。
天体之间也有安全距离,当小天体突破洛希极限时,就会被更大天体的潮汐力彻底撕碎,在撕裂中走向崩塌。
岑屿仰头,看向暗而有光的银河系。
站在太阳投下的巨大阴影下,无端想想起她与裴青岩,也是看似在轨道里各自巡回,却在不着痕迹地靠近。
靠近,直至崩塌。
她不想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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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后,她不时收到裴青岩的讯息,借着业务咨询或者沟通的理由。
顾忌着成年人职场的体面与利弊,岑屿无法直接漠视,只能小心斟酌着措辞,再客气些再礼貌些,以维持时空界限,稳定轨道距离。
裴青岩的度把握得亦是极好。
他偶尔在动态里发一些新闻短讯,间或附上一两句评论,读来亦觉言辞风趣,颇有独到之处,可惜这人似乎不大讨人喜欢,连个赞都不见。
他没再约她见面,只偶尔在雷雨天的话尾提醒她路上小心,或是在她许久不回讯息的傍晚问她是否还在忙碌。
可遇见他的概率,却越来越高。
她去外出讲课培训,抬眼能看到裴青岩镇定自若地落座前排,惹得烂熟于心的讲稿也突然磕绊。
她去听券商策略会,也能碰上裴青岩出席,不仅得听一场他的致辞,看灯光璀璨里所有光芒聚于他一身,还得忍受身畔不时传来关于他的无限夸赞与歆羡。
甚至,她在早上九点飞左江市的经济舱上,也遇到了裴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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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岑屿起晚了,又遇到下雨天早高峰堵车,登机时已经基本客满。
她匆匆忙忙拖着手提箱冲进机舱,却见裴青岩端坐在31L座位上,手拿报纸、姿态怡然。
低头又看了眼机票,确实是31J。
31L旁边的31J。
她缓缓眨了眨眼。
昨晚,她确实群发了邮件,通知对接公司自己要公务外出,有事也别联系。可她没有发给裴青岩,也没说她要飞左江,更没有说过自己的航班座位。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稀奇。或许她只要查一查这家航空公司的股权脉络,就能找到裴青岩的名字。
狭窄的飞机客舱走道里人来人往。
岑屿拎着行李箱,宁愿贴壁站着,也固执地不想入座。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
坦白讲,她在这一刻,格外清晰地感受到贝勃规律正在一点点作用于她。
她是应该恼火的。
周一、雨水、堵车、拥挤,还有裴青岩的出现,都是应该令她恼火的。可最烦躁的是,她似乎已经习惯裴青岩的侵入,连此刻的愤怒,都要靠理智提醒自己。
岑屿深吸一口气,轻扯唇角撩起一抹讥嘲,冷冰冰地盯着裴青岩:
“裴总真巧,又遇到了。”
声音不大,轻易就被客舱的人声杂音淹没,但没关系,她笃定他会听见。
裴青岩果然抬眸,晏然自若向她颔首问好,解开安全带起身的动作慢条斯理,像是在伦敦西区演一出默剧,尽管不过是要为她架好行李。
岑屿心有愠火,不愿与他道谢,只袖手看着,冷眼嘲讽道:
“您今天怎么坐经济舱呀?我以为您出行都是私人飞机呢。”
“前天送去维护了。”裴青岩面不改色,见岑屿眉梢微扬,又立刻道,“临时订票买不到公务舱。”
岑屿被他一句话噎住,差点信以为真,过了一会才想起登机时明明看见公务舱空得很。
“快起飞了,坐好。”裴青岩再次精准截住了她的话头,忽而伸手隔着衣袖紧握住她手腕,把她按在座位上,俯身悉心为她系上安全带。
岑屿懵了。
是谁给他的错觉,他们已经亲近到允许他触碰她了。
睁大眼睛瞪着他,想和他论个明白,却见他低眉弯腰,避开她的质疑目光,额前几缕碎发亦随之垂下,柔和了凌冽的眉眼,温柔得近乎虔诚。
惑人美色当前,岑屿只能喃喃道:“我自己来就好。”
裴青岩抿唇失笑,他的堂妹养了一只猫咪,倒是像极了她,敏感得一言不合就要炸毛,稍稍安抚下又会立刻乖巧。
待岑屿回过神,裴青岩已经又端坐在她身旁看报了。
她有些懊恼,悄悄瞥了眼这人,确认自己绝对不想和他说话,又见他神情专注,更多了一层不打扰的借口,就带上耳塞,安心闭目会周公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空乘在提示飞机即将下降。身上多了一条毛毯,不用猜,必是裴青岩请空乘为她盖上的。
她揉揉眼。
朦胧间,察觉到裴青岩似正望向机舱外出神。
视线逐渐清晰,棉花糖般雪白的云朵们在弦窗之外层层叠叠堆积得无边无际,天光云影勾勒出他的侧颜,无端显出几分令她心动的温柔与寂寥。
莫名有些心软,对着裴青岩的侧影,轻声咕哝了句「谢谢」。
声音很轻,却惹得他倏尔回头。
一双眼眸含笑,恰撞上她尚未收回的视线,于是,她就在那双眼里看见漫天温柔云朵在平静涌动,云卷云舒,无穷无尽。
这就有点像偷看被发现了。
气氛染上暧昧的氤氲,空气似乎也在升温。
岑屿不自在地转过头去,假装自己对航司廉价毛毯上的花纹很感兴趣。
裴青岩却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只一味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仿佛她是博物馆里百年一展的青瓷,值得他仔细揣摩。
视线压迫的把戏,他是极擅长的。
岑屿暗自腹诽着。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灼烧过她的肌肤与血管。
岑屿如芒在背,只好主动开口,尝试换个话题,打破这不妙的氛围:“裴总,是去左江市出差吗?”
“嗯,左江有几家临床研究机构,要去拜访下。岑小姐呢?”裴青岩答得细致,声音舒缓而耐心,驱散了几分空气里跳跃着的悸动。
“公务外出,保密事项。”岑屿拢了拢肩上的毛毯,抬头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佯作出自然又轻松的模样。
“左江的海岸线很长,风景不错,一路椰林,沙滩银白,工作忙完了不妨抽空去看看。”
“嗯呢。不过我这趟是去城北新区,离海可能有点远。”
“新区那边……东关路上有家餐馆,海鲜不错,很有当地特色,可以去试试。”
裴青岩谈起左江的风景美食,有一股信手拈来的熟悉。
岑屿有些惊讶。
坊间传闻里,裴青岩大概得是长于德法学在英美,成长轨迹遍布全球繁华都市。左江,一个普普通通的国内三线城市,与他实在格格不入。
裴青岩是谜,是很多谜。
两年前,他回港就任青山制药总裁,就已经够奇怪了。毕竟,国内制药业与佩琦集团旗下的航运地产金融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冷门业务。
岑屿不是不好奇,但她已拿定主意。
恪守界限,不问不提。
她眯起眼看向裴青岩,这人的漆黑眸色下藏着狡黠,唇畔亦有可恶笑意,她不会猜错,他定是笃定了要勾起她的好奇。
“好呀,要么您发我下店名?您推荐的一定靠谱。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您可千万别吝啬分享。”
岑屿唇角噙上笑意,睫羽微扇,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逆反,声音轻快,一字一句都像浸了蜜般虚假甜腻。
只问左江的风景美食,不碰他的过往私事。
倒是固执倔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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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五十分,飞机降落在左江机场,扑面而来的干爽朗风,令人心情愉悦。
岑屿挥挥手,在廊桥与裴青岩道别。
裴青岩也未多言,只道了句「有事可随时联系」,就转身随一位久候的工作人员离开,大人物自然得走要客通道。
而她,需要在机场等待一位来自证券期货事务监察委员会SFC的同事陶陶Doris的飞机降落。
方才说公务保密,并不是玩笑。
这次出差任务,岑屿要配合SFC对远康药业开展财务造假专项检查。远康药业是一家市值近千亿,业务覆盖全国的龙头药企。个中细节,她还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线索来自内部人举报。监察委启动调查后,说是时间紧任务重,请联交所派人支援。她们Team-1抽签摇人,就派了她出来。
陶陶也是个飒爽活泼的年轻姑娘,和岑屿差不多年纪。白衬衫牛仔裤,提着一个略显破旧的行李箱,晃晃悠悠跟在乘客队伍末尾,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了。
陶陶带来了更多的信息。
SFC还没正式公开专项调查,怕打草惊蛇,主力队伍暂时只用常规检查的名义进驻了远康药业的平京市总部。
她们到左江来,主要是配合调取一家远康药业子公司的合同凭证,还要去当地几家银行调流水。难度应该不会很大,说是已经让总部和子公司打过招呼了。
岑屿听完,心安了些许。
对方不知道调查背景,尤其她们的目标还是并不核心的子公司,对抗性应该会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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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和第二天都很顺利。
尽管这家子公司所在的开发区堪称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但也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百废待兴,街道新、厂房新、工地新,就连她们入住的酒店也是崭新,早餐时分都见不到几个住客。
变故,发生在第三天傍晚。
事后再回想,她们在银行营业厅等待对公柜台打印流水时,就已经隐有异常。
银行对接公司的客户经理先是久久未联系上,而后联系上了,却又推脱说自己公务外出,建议她们改日再来。陶陶很警惕,强硬要求银行其他人员当场打印,可机器刚启动就故障了,只能用其他工作电脑打印,一直到天黑才堪堪打印完。
远康药业派来陪她们调流水的财务,在等她们把文件都装好行李箱后,就匆匆告辞说要回家接小朋友了。
岑屿和陶陶本想打车回酒店。
可这地方实在是偏僻,白天工作时段还勉强有些人流,到了晚上,叫车都困难,她们在银行门口等了十多分钟,叫车软件一点反馈也无。
天色已是漆黑,四下寂静,只有杂草丛里的虫鸣风动清晰可闻。
突然有车辆路过,特意停下来问她们要不要搭车,探出头的司机是个光头男子,陶陶有些意动,岑屿却觉得这人面相凶恶,扯了扯陶陶的衣袖,抢先开口拒绝了。
又等了好几分钟。
她们最终决定先步行一段路,边走边看能不能叫到车。
夜幕下的街道格外冷清,昏黄的路灯投下长长的阴影,亮着灯光的店铺也只有零星几家。
拐了两条街后,岑屿越发感到不安,身后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们。
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妄动,小心留意着道路两旁摄像头,尽量留在监控镜头里。
终于路过一家火锅店,三三俩俩还坐着些食客,岑屿立时拉起陶陶的手推门,侧身进门时,眼角余光果然瞥见,正有两个年轻男性一远一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喧闹嘈杂的人声涌来,她赶紧抓住机会在陶陶耳边警告道:“小心,有人在跟踪我们,这里人多,先避一避”。
陶陶没吭声,只牵着她的那只手紧了一紧。
岑屿径直朝一个被食客包围的中间餐位走去,又特意把行李箱搁在了靠墙内侧——这些天调取的流水、抽取的会计凭证和存了一堆关键报表的办公电脑都在这行李箱里。
两人坐下来,一边故作镇定地翻菜单,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门口。
不出所料,那两个年轻男子也一起走了进来,一高一矮。高个儿精瘦,面容阴冷刻薄,矮个儿黝黑,看着也是贼眉鼠眼。他们四处张望了会,寻了一个角落座位坐下。
岑屿心下顿时已有了七八分确定,犹疑着拿起手机准备短信报警。
陶陶动作比她更快。
她在桌上指着菜单和服务员问三问四,在桌下却轻轻踢了岑屿一下。
岑屿会意,低头看见手机上来自陶陶的新短迅。
陶陶 Doris:
「我报警了。你在左江还有认识的人吗?」
裴青岩的名字,浮上心头。
正在这时,屏幕微闪,恰是裴青岩发来了一则短信。
裴青岩 Ethan:
「下班了吗?这几家餐厅颇有左江特色,风味也好,有空可以去尝一尝。」
他在线。
岑屿心跳如鼓,一时顾不上许多,直接发了个定位过去,怕自己正被盯着,又作出轻松模样,一手撑着桌面托腮,一手啪啪按着手机键盘,迅速写了一条求救短信。
岑屿 Seren:
「我们可能被跟踪了,现在躲在火锅店里,对方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你有保镖吗?能派辆车来接下我们吗?」
裴青岩 Ethan:
「十分钟到。」
发出的下一秒,她就收到了裴青岩的回复。
*
这是度秒如年的十分钟。
一切都很正常。
服务员端来了火锅,火锅开始冒泡沸腾,把羊肉片烫进锅里,蘸了麻酱裹进嘴里。
唯有她手中微微颤抖的筷子,再鲜嫩也味同嚼蜡的羊肉,揭示出一丝不寻常。
岑屿很焦虑。
无法控制地紧张。
她已经在第一千遍猜测,那一高一矮的两人有没有携带凶器?是警察还是裴青岩的人会先到?警察会来几个?会是便衣吗?会激怒对方吗?……她担忧成千上万,就在她第一千零一遍在脑海里演习时——
裴青岩推开门。
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很好,他带了两个保镖。
两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保镖的大哥。
裴青岩一眼就看到了岑屿,径直穿过人群,几步来到她背后,俯身双手拢住她纤薄的肩背,伟岸身形恰好为她遮住那些危险不安的窥视。
顷刻间,岑屿被他身上萦绕着的冷杉气息裹住,霎时心静。
一个保镖大哥也来到了陶陶身侧。
裴青岩向保镖微一点头,薄唇贴近她耳廓,温热呼吸近在咫尺,低声道:“Seren。不吃了,我们走。”
话未落地,岑屿已抓起行李箱拉杆,触电般跳起,积蓄了太久的紧张警惕终于找到了泄洪口,她紧紧攥住裴青岩的手,几乎是跑着往店门走去。
一个保镖大哥护着陶陶撤离,另一个保镖大哥正在门口接应。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高个儿和矮个儿察觉有异,直接绕过食客,冲了过来。
高个儿伸手往保镖大哥脸上就是一拳,好在保镖大哥险险避过,又抡动右臂,一拳重击在高个儿腹部,替他们拦住了片刻。
一辆没牌照的商务车就停在门口。
陶陶那边没有行李箱,更快一步,已经安全上车了。
岑屿却在门槛处,被行李箱绊住。
矮个儿的动作灵活极了,瞅准机会,竟一把绕过了保镖大哥,又极迅捷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短刀。
刀光一闪,直直朝着她握着行李箱的那只手而去。
岑屿怕极了,却又冷静极了,这是要恐吓她,令她放手扔开行李箱。
她闭上眼,没松手。
只用尽力气拉起行李箱,强行转身,想尽力避开那刺向她的凶刃。
哐当。
矮个儿的短刀,被裴青岩一脚踢开。
再睁眼,她已经被裴青岩护在怀里。
他结实有力的手臂,一只紧紧扣在她腰间,一只绕在她身后,覆在她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上。
“上车。行李箱交给我。”
裴青岩的声线是从未有过的紧涩,语气绝对的不容置喙,他一手拎起箱子,一手在岑屿腰间轻轻推了下。
岑屿不敢耽搁,右腿一迈跳上车。
刚坐好,就朝裴青岩伸出手,想帮忙接一下行李箱。
裴青岩冷眸看了她一眼,神情不愉,却也没说什么,把箱子递给了她,反手握住车门侧方的拉手,一步跃上车,立刻下令司机出发。
“那两位保镖大哥?”岑屿不安地望向车外,身后的店门前两位大哥似还在和对方缠斗,好在方才混乱间,凶器应该都已被收缴了。
“不必担心,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
裴青岩冷冰冰地答,他的面色铁青,眼里乌云密布,是无尽大海上暴风雨即将狂飙疾转的前兆。
岑屿却没回应。
她落在窗外的视线,正看见那辆曾在银行门口问过她俩的车,还有那个光头佬,就停在这街角,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光头佬掐熄烟头,低声咒骂了一句,摇起车窗发动车辆,方向正与他们相反。
幸好幸好。
岑屿缓缓吐出一口气。
对方,应该是暂时放过她们了。
1.贝勃定律,是指心理学中的一个现象,主要是指当人经历较强刺激后,对后续的弱刺激会变得不敏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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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洛希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