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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休假结束,岑屿在上班第一天就遇到堵车,停好车已是再过一分钟就迟到。当她一路小跑冲向闸机打卡时,再一次无比深刻地认识到——
只有工作,才是生活的主旋律。
日照金山,茂密森林。
都不过是打工人的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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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交所打工人的现实是,不会停的股价与交易监测,数不清的通函与财报审核,以及一旦忙起来,总是过得飞快的时间。
转眼端午将至。
岑屿记挂着裴青岩的救命之恩,在超市买了盒粽子,想想又搭了一份稍微精致些的端午香囊礼盒,给他寄了过去,勉强算是还礼。
远康药业的事,她一直放在心上。
这几周,每次她的办公座机或是手机铃声一响,她都会第一时间查看,就怕错过了陶陶的电话。但是,自左江一别后,远康药业的调查就仿佛杳无音信了。
合理来讲,无论结果如何,进场检查就得形成报告存档。离开左江后,岑屿在心里盘算了无数次,该怎么排列组合那些她们熬夜翻找出来的线索,才能说服稽查公署ICAC正式立案。
数周过去了,她一直没等来攥写报告的任务,甚至连来电和她确认报告内容,这种替代性选项也没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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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临近下班。
岑屿搁在手旁的手机又响了,莫名就预感是陶陶有信了,她满怀期待地拿起手机一看,却是陆知禹的来电。
不由咬了咬唇,指尖停在屏幕上方,犹疑着要不要接通。
……
她有接电话的理由。
徐令夏婚礼当晚,陆知禹给她发了段长讯息,具体措辞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大学时期就很关注她,再见也依然很欣赏她,想约她有空一起吃饭。
平心而论,陆知禹条件不错,身高样貌家庭工作样样都过得去。如果她真的想要开启下一段恋情,他在硬性条件上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也有不接电话的理由。
这两三周,她应了陆知禹几次约,聊得也算融洽,毕竟两人求学就职、知交好友等等都很相近,不缺共同话题。
但是,感觉从不骗人。
陆知禹在那副银框眼镜下的阴郁苍白面孔,她不喜欢。陆知禹注视她时眼底浮现的权衡压抑,她也不喜欢。陆知禹总是旁敲侧击地试图提起许燃,她更是厌烦。
每次见陆知禹,她都感觉自己被他当做了一个筹码,好可以与许燃一论高下。
……
她看着手机,铃声响过了一阵又一阵,才接通了电话。
“在忙?看到Yvette消息了吗?”
“嗯。”岑屿支吾一声,慢吞吞地摸索着鼠标点开桌面右下方的消息。
是徐令夏在邀请她的伴郎伴娘们周日晚上小聚,以作答谢。
“周日晚上,要去吗?那天本想约你去一家南洋餐厅,刚订好位。”陆知禹在电话那边循循善诱地问,殷勤地为她奉上两个选择,可她明明不止这两个选择。
“去夏夏那边吧。”岑屿不假思索,答完暗自咬唇。
——还是掉陷阱了,她这么一答,听着好似她和陆知禹要成对出席一般。
“嗯好,听你的。周日我去接你?”
耳畔却已传来陆知禹的低声闷笑,说话间越发得寸进尺的暧昧。
“不劳烦了。周日下午有约了,开车过去比较方便。”
岑屿冷淡地扯了个谎,又借着工作在忙的理由,挂了电话。
离得越近越排斥。
她想,她得和陆知禹讲清楚了。
一通电话,把她的心绪搅得乱七八糟,根本静不下心看财报,与自己斗争了半天,终是选择关灯关电脑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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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办公座机,就在这个点响铃了,瞬间充斥了空空荡荡的办公室。
岑屿的心猛然一跳,接电话的时候,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果然是陶陶。
“Seren,得到明确指示了,报告把线索都写上,按争取立案的方向写。”
“……时间要求比较急,周一就要有初稿,说是下周就有希望能和稽查公署开会讨论立案。”
陶陶几乎是不停歇地在电话里连珠炮似地说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快速地给岑屿说了要求和分工。
岑屿笔头不停地记录着,心头却有疑惑未解,记完顿了一顿,还是问道:“怎么会决定直接提给ICAC?线索够充分了吗?正常应该先在监察委内部申请拿到调查令?启动专项调查?”
电话线那边没有第一时间给反馈,只余下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隔了好一会,才有声音答道:
“申请专项调查被拒绝了,协商了个折中的法子,说先听听ICAC的意见。”
“这些怎么够?ICAC能立案吗?”
岑屿拧起眉头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问完就有些懊悔失言,她问得仓促,甚至透出几分埋怨来。
陶陶似是叹了口气,停顿了好几秒,才清亮地坚定答道:
“没事,我们会想办法的。”
“好,加油。”
岑屿轻声对着话筒道,这一句「加油」给陶陶,也给她自己。
电话挂断,她按下了开机键,电脑屏幕在已逐渐没入黑暗的办公室里,独自投出微弱而执着的光芒。
这又是一个加班周末。
*
周六傍晚,岑屿在修修改改又查漏补缺地又折腾了一天后,终于邮件发出了她负责的部分。
日影渐斜。
她心不在焉端起办公桌上早已放冷的红茶,小口啜饮,目光却还停留在屏幕上,正盯着已发出的报告逐字校读着。
直到确认无处可改之后,她才长吁一口气,伸了伸僵直的脊背,松垮地仰靠进椅靠子的怀抱里,仿佛所有气力都已耗尽。
就这么静坐了好一会儿。
方才缓过神,摸索出手机,时隔数个小时再次与世界取得联络。
徐令夏 Yvette:
「卧槽!Lucas已经有新女友了[震惊]」
徐令夏 Yvette:
「气死我了!!Feyn居然一直知道但没告诉我[愤怒]」
徐令夏 Yvette:
「屿屿,大消息!Lucas明晚会带他现任女友来[捂脸]」
徐令夏 Yvette:
「什么?Lucas说他是和你说好的?」
岑屿 Seren:
「嗯。话赶话,没想到他当真了。」
岑屿 Seren:
「你有他新女友的具体消息吗?」
岑屿 Seren:
「我也是你婚礼那天听说的,只知道他有了新女友。」
徐令夏 Yvette:
「等着,我去给你找一手情报去。」
*
许燃的现任女友,叫梁斯懿。
是个风情万种姿容冶丽的大美女,高鼻深目、浓睫卷翘,笑起来光彩照人,明艳耀眼不可方物。
听徐令夏说,梁斯懿的背景来头应该不小,年纪轻轻就是知名私募的合伙人,和许燃在创投会上认识,虽然没直接投许燃的项目,但为许燃引荐了不少资金。
周日。
岑屿兴致缺缺,到得就有些晚,抵达时大家都已经落座,只空了陆知禹身侧的一把椅子给她。
众目睽睽之下,陆知禹特意起身,体贴地为她拉开餐椅。
岑屿眉梢微挑,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用不过分却又极清晰的音调从容道了谢,环桌四顾,只有许燃身侧一位容光焕发的美貌女性,她未曾见过。
噢,那就是梁斯懿。
她看梁斯懿,梁斯懿也正在打量她,一双潋滟明眸里兴致昂然,玲珑耳垂下满钻耳钉炫出耀眼的光,丝绒般的唇妆勾勒出清晰唇线,愈发衬得红唇丰润。
真好看呀。
岑屿在心里赞道,她的心态比预想得更平和,除了欣赏外,再没有别的想法,顶多就是感叹一句,许燃这小子运气不错。
成年人都讲究个体面,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前任与现任见面也没什么好稀奇。谁介意,谁就先落了下乘。
这席酒,起初还是一派躬逢胜饯、宾主尽欢,不知道怎的,到了酒酣耳热之际,偏生有人醉言醉语地追忆起往日来,非要平地生波澜。
“Yvette可是咱们学校的大美女。东舍住着一个她,一个Seren,每到节日,男生送的花和礼物都得能绕楼一圈。”
“是吧,Lucas。我那时替室友送花,还碰到过你。不过你的目标是Seren,不冲突哈哈哈。”
程宇,纪凡他们这伙人中的一个,醉意上头的口不择言,让桌上的热络逢迎瞬间冷下来,众人神色各异。
“阿宇,别老记着过去,该向前看。”
许燃垂眸道,一手慢悠悠地转着酒杯,一手不着痕迹地轻轻握住梁斯懿的手。
这安慰似是没必要的。
因为梁斯懿看起来并不介怀,她神态怡然自若,眼眸里兴味不减,目光反在陆知禹与岑屿之间来回打转。
“Lucas,这么多同学,我最佩服你。”
“你说往前看,就往前看。当初教授那么挽留你,Seren家里还出了事,你就能头也不回地分手出国。现在又说放弃硅谷高薪就放弃,说回国创业就创业。”
“我们就做不到。你看知禹,他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个人。”
“我知道,你想邀我和知禹加入。可我们也难啊,不是不信你。李教授是怎么待你我的,你不是不知道。”
“谁能不顾旧情呢。”
程宇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里话外全是真情实感,再没一点审时度势。
许燃听着听着,手里的杯子不转了。
陆知禹的脸色也沉了。
岑屿敛眉低目,又端起酒杯小口抿着。
纪凡眼看不妙,赶忙插话问大家要不要再加菜,又招手请餐厅上主食,意图把聚会推向尾声。
可惜,酒醉的人偏不喜欢遂人愿。
离了餐桌,程宇几个又嚷嚷着再去酒吧续摊,大家闹哄哄地挤在会所门前的几步台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嬉笑怒骂,像极了那些年他们每一次期末考试后的聚会。
陆知禹与岑屿隔了些距离立于最上侧台阶,沉默无言。
如果没有程宇那些酒后醉言,或许陆知禹现在会对她极尽温言细语地展示爱意与恋慕,就像此刻,许燃正低头询问着梁斯懿的意见,眉眼写满温柔。
只是现在,温情脉脉都成了被揭开的谎言。
看着与纪凡勾肩搭背的程宇,岑屿少见地心下感慨道,再续个摊也挺好,让这些破事都能在今晚终结,需要借着酒酣讲些话的人,怕是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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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们又去了一家酒吧。
卡座里装模作样地喝了几巡。梁斯懿拉着许燃先下了池子,纪凡和程宇也在谈笑间消失了,岑屿借着空气太闷的理由,躲去了酒吧的室外露台。
她在这等陆知禹。
天气预报说台风要来了,在城市高楼的射灯映照下,夜空被绘成墨蓝色的梦幻,缥缈云层在月色晕染间飞快穿梭,轨迹清晰可见。
岑屿背倚护栏逆风而立,长发被晚风轻盈地吹起又卷起,神情淡漠无波,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般的自由。
陆知禹走近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岑屿——若非她尚且在低头看手机,沾染了些尘世气息,怕不是已羽化登仙。
岑屿听见声响,仰头直直望向他:“还真有些默契。刚在给你发讯息,你就找过来了。”
陆知禹抬手扶了下镜框,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黯然对她道:“我该早些找你说明白的。”
见他还在避重就轻,岑屿不耐烦地直接开口打断道:
“不必了,我来替你说。”
“你觉得许燃的项目不错,他应该给你允诺了不错的待遇?不过怕是价码还没谈拢吧。但无论如何,你想加入,而且你想要话语权,大概就那种类似联合创始人级别的加入,对吗?”
“但是,偏偏你对许燃有心结,许燃对你,或许也有?当年在学校,你论成绩不如他,比竞赛不如他,得人心不如他,就连追我,也没赢过他。”
“所以你们的关系根本没好到能敞开合作,对吗?我刚才想起来,许燃大三突然换了寝室,是为了避开你吗?你不敢赌,你怕你舍弃一切加入他,却还是那个实质上的局外人,你只敢试。”
“陆知禹,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只想拿我来试探许燃?”
“想试试看许燃,能为了请你入局,容忍你多少冒犯,让渡你多少利益?对了,这步棋,或许还能试试梁斯懿的金钱支持有多可靠?”
“程宇真傻。”
“他傻得以为你们都在顾念旧情。其实只他一个念着李教授的旧,为了跳槽离开研究院的事哭哭啼啼。”
“陆知禹,我向来不扰人好事。就到此为止吧。”
岑屿的声音轻轻淡淡,甚至还是她独特的温柔声线,言语却犀利得见血封喉,一刀刀直往人心脏上扎。
也许是夜深了,也许是风起了。
她极为罕见地摘下了温柔有礼的社交面具,眼眸冷若冰霜,全然不近人情。
陆知禹慌了,一时情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又慌乱松开,他不自觉地低头避过她冷得干净无暇的目光,声线微颤。
“Seren。我承认,我起初是有试探许燃的私心,可这与我喜欢你不矛盾。”
岑屿唇角微妙地弯了弯,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陆知禹,别骗了自己。”
大概是冷风吹散了酒精,她的思路清晰敏锐极了。
陆知禹突兀的示好靠近,许燃无波无澜的漠视,梁斯懿玩味的眼神,一幕幕在脑海里撞击,轰然发出一声巨大嘲笑。
“如果许燃不在意,那一切好说,你也能彻底免了疑虑。可如果他还在意呢,陆知禹,那可真是个换取更多利益的好机会。”
“利益够大,你会放弃我的。”
岑屿推开陆知禹,没再等他解释。
真烦。说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没一个能把她放在不可舍弃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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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卡座。
好些人聚在一起摇骰子,只梁斯懿一人独坐一隅,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酒吧舞池里的形形色色。
许燃与程宇俱是不在,大抵也去讲些要紧话了。
见她回来,梁斯懿掠眸一笑,抬手提起马提尼杯,向着她微晃酒杯。
仿似与她道贺。
又似谢她与她一场好戏看。
但是,这又关她何事。
岑屿挑眉冷笑,倘若不是她今日倒霉被看了笑话,她还挺喜欢梁斯懿这副张扬无忌的性格。
可现在,她着实是喜欢不来。
她冷着脸,粗鲁无礼地忽略这问候,侧身招手叫酒保,想讨个冰杯,再兑一杯威士忌。
偏有人拦住了她的手。
她刚扬起的右手手臂,还未展直,就被一只温热手掌从身后,慢而有力地握住又折回。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掌,骨骼分明而宽润有力。
甚至,那人又往她的左手里递了一杯热饮,是杯格格不入的热牛奶。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被清冽的裹着些烟草调的冷杉沉香包围。
岑屿的琥珀色眼眸眯起,仰头回首看见那双已月余未见的深邃锐利的狭长眼眸。
裴青岩。
又是一个说喜欢她的人。
噢不对,他还没说。
先不论这个,现下他们这姿势可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