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眼（二战） 第5章 啤酒馆

斯坦恩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他白天时常犯困，夜里却总是睡不安稳，这种不安稳多少和良心上的重担有关，但他把这都归咎于年龄。眼下，他靠在温暖的壁炉边，又被一个噩梦从打盹中拽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颤巍巍地走到保险柜的旁边，用藏在鞋底里的那把小钥匙开了锁，直到看见里面金灿灿的黄金，才长舒一口气，揩了揩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只要它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他对自己说：“黄金就是我的上帝。”一只绿眼睛的黑猫从高高的柜子上敏捷的跳下来，在他的脚踝边绕来绕去，弓起脊背蹭他的裤腿。“哦，莫西，”他弯腰抱起猫，自怜自伤地说：“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啦，现在不是过去的好日子了，你应该节省点，别冲我喵喵叫，三分钟不吃饭饿不死你。”

他一把打开大门，把猫丢了出去：“自己去找吃的吧，好猫咪，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你开门。”黑猫厌烦了唠叨，它竖着尾巴高傲地离去，留下孤独的老人。

斯坦恩刚想关上门，就看见了不远处背着书包，面色冷峻的少年。他的神色顿时有几分慌乱，这就是他不上街溜达的原因，担心撞见曾经的老主顾，在至少已经四五年的时间内，他的娱乐除了看报就是在门口那张华丽的波斯地毯上来来回回的踱步。“这不是费因茨吗，哎呀呀……”,他一连哎呀了几次，才无可奈何地邀请道：“进来喝口热茶吧？”

少年没有答话，却低下头，咬掉自己一只手上的指套，随意地往深蓝色的校服口袋里一塞，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银行家装成一幅冷得受不了的样子往衣服里缩了缩，同时压低帽檐，遮住自己像老鼠一样偷摸打量对方的视线。

这小畜生，斯坦恩想，总是用一副狼崽子的眼神盯着我，但他现在已经不是狼崽子，而是一头真正的狼了。他一直不敢真正和对方翻脸，于是殷勤地翻箱倒柜，翻出一些最为次等，过去他用于招待储蓄金最低一档客户的锡兰红茶，用黄油胡萝卜般短粗的手指撮出一些放进玻璃的茶壶里，茶壶的做工精巧可爱，壶盖被巧妙地做成一朵波斯菊。

费因茨说话了，他钢铁般的蓝眼睛在炉火的映衬下发出炯炯的光：“把黄金还给我。” “什么？”“还”是银行家最害怕听见的字眼，他失声叫了出来：“孩子，我只是一个破产的可怜老头子，并没有什么黄金呀。”

喝茶的小客人重重撂下了茶杯，那清晰可闻的碰响让犹太银行家心疼得打了一个哆嗦：“你以朋友的名义，在股市崩盘时，请求我父亲出手帮你，在他把黄金存入你的银行后却宣布破产，害他倾家荡产，”费因茨脸上的憎恨压倒了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斯坦恩几乎昏厥过去，他结结巴巴，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是华尔街上那些人的错，追溯的更久远一点，是荷兰人的错，是他们把葱茏的树木伐倒，推入波涛湛蓝的大海，是他们发明了股票。总之不是我呀，我每月还给你和你妈妈送三十个鸡蛋呢。”

他转过身去，想寻找一件能平息对方愤怒的礼物，这样一来也就把后脑勺暴露在了少年面前。父亲绝望中吞枪自尽时四溅的鲜血又出现在了眼前，顿时，让这一幕重现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他抓起了茶几上的天使雕像。

……

他怔怔地凝视那只作案的，没带指套的手。血珠挂在少年鸦翼般漆黑的睫毛上，罪恶在年轻的灵魂里盛放，黑天使飞临他的头顶，撒下来自地狱的光辉，使他如撒旦般阴沉俊美。

“起码，在警察逮捕我前，我还来得及把书还给马肯森。”费因茨缓缓站起了身。

“买点吧，两位小先生。”尽管赫尔曼和尤利安两人一身湿透像极了落汤鸡，过往的行人还是从他们昂贵的衬衫，脸上灿烂的笑容看出了他们衣食无忧的处境，这个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是不会也不敢高高兴兴弄成这样一身回家的。像这样落水要挨一通揍，要是脸上还带着笑，就要挨一通好揍。西装革履的男人挎着水果篮，一连三次向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脱帽致敬：“买点吧，小先生，可怜可怜我，我有三个孩子啊。”

“抱歉，我不喜欢吃苹果。”尤利安漫不经心地说，他的话如同给中年男人判了死刑，对方的脸色立即灰白一片，感到那根绞死人的绳索已经套在了全家的脖子上。“狠心的孩子，一个饿死在大街上的人也不会比一道出错的数学题让你更皱一皱眉头了，”赫尔曼莞尔，揽住尤利安的肩膀，两根手指从校服内侧夹出钱包——就像他原来偷别人的钱包时那样轻巧，抛到苹果篮里：“我却正好相反。”

“谢谢您，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求上帝保佑您，”男人哽咽了：“我有三个孩子，会三门语言，但我只想要一个工作。”

他们继续往前走，赫尔曼一只手挽着尤利安，另一只手挎着果篮，尤利安目不斜视，他却不时左顾右盼，在一个啤酒馆前停下了脚步：“好兄弟，我可不想就这样回到家里，至少让我来杯热红酒或者姜汁啤酒。”“可我不能喝酒。”“你可以看着我喝。”“？”“开个玩笑，我可以给你点果汁。”

这是慕尼黑最大的啤酒馆，可容纳大约三千名市民，但不是每天都像今天这样宾客满堂。侍应生走过来，一个典型的金发美人。她亮丽的红唇微微一动，看着赫尔曼说：“想喝点什么，先生？我需要知道您的年龄，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我想不会有男人被您冒犯到的，请原谅，”赫尔曼握住她的手，恰如一个绅士，轻轻在冰凉白皙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后适时松开。他不紧不慢地拨开额前落下的一绺卷曲的金发，好让碧波荡漾的眼眸直视对方：“只要他们得幸看您一眼，定会仰您为天人。一杯热红酒，如果能再加上些马天尼就更妙了。”“啊，您在来这里前吃太多甜食了。”女招待不得不用腾出一只手捂住心脏，防止血冲上她的脑门：“这位小先生呢？” “给我弟弟来杯橙汁。”赫尔曼朝尤利安抛了一个媚眼：“喜欢吗亲爱的？”

尤利安：“……”

“喂，小鬼头，我打赌你是用身高骗人吧？”“玩个小游戏怎么样？”赫尔曼接过邻座的烟，向身后一仰，笑容温润而意味深长：“我请客。先上两杯马天尼，每五分钟一次，直到我们中的一人倒下为止。”

半小时后，那人气喘吁吁地抱着椅子腿爬了起来，诚心诚意地宣布认输。赫尔曼给他叫了足足有一升冰水，他猛灌了下去，他们改为玩扑克。邻座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喜欢他千杯不醉的酒量，那一掷千金的潇洒魅力，酒吧里大多数时候只有争吵和抱怨，你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人物。他大着舌头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叫道：“您会迷倒一大片人的，无论军队里，酒吧里，还是任何一个地方——没错，您很迷人，只要您愿意，人们会在和您喝酒前就醉倒的。”他还想继续发表感言，忽然，啤酒馆的大门被从外面一脚踹开，领头的人环视了一圈大厅，跳上离自己最近的桌子，掏出手枪，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碎了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明亮的光线骤然暗淡，仿佛黄昏降临，夜色初上。灯重重砸落下来，落在呆若木鸡的人群中央。像是一声信号，抒情的轻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人们歇斯底里的喊叫，杂乱的脚步和酒瓶翻倒的碎裂声。而赫尔曼早在来者拔枪的同时就抱着尤利安滚到了桌子底下。

来者开完枪后，将枪抵在一个警察的后腰上，昂首阔步地走上演讲台，原来的演讲者——邦长官卡尔战战兢兢地退了下来。一声响亮，雄厚的呐喊声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席卷了整个大厅：“全国革命开始了，任何人不准离开大厅！”

“该死，那个疯子是谁？”赫尔曼低声问。有人回答了他：“阿道夫。”

“阿道夫.希特勒”

“赫尔曼……”尤利安的声音罕见的有些颤抖，连气息都微弱了下去。“别怕，”赫尔曼不眨眼地注视着大厅的局势：“我会保护你的，朋友。”“我是想说，咳咳咳…”尤利安艰难地说：“你能不能…别用胸堵我的嘴，我快喘不过气了。”

“幸好你妈没回来，否则她非得杀了我。”赫尔曼自言自语：“我再不带你去那个鬼地方了。” “母亲看在我的成绩单上也会消气的，她没这么循规蹈矩。这些人太愚蠢了，”尤利安淡漠地评价：“如果他们真的想夺权，就无论如何不该把那三个人放出去。”赫尔曼深表赞同： “一群蠢货。只有党魁还称得上有头脑，不管政府机关有没有被占领，只要机枪架在门外，就没人敢轻举妄动。”

尤利安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拉开了一半的窗帘上，他忽然缄口，凝神听了半分钟左右，对他躺在床上的朋友无害地笑了笑：“其实我很温和。”“……温和到玩亲爹消消乐是吧？”“我才十二岁，柔弱地不能自理，除了解数学题外一无是处。”“不是，道理我都懂，你拿扳手干什么？”

“咱能不能把扳手先放下？”

“…不放就不放，那你能笑得不要这么吓人么？”为什么突然很想守护这个变态的笑容，难道我也是变态？

赫尔曼思考了片刻，高高兴兴地和他击了击掌：“所以我们是去征服世界还是去抢银行？要不定个小目标，先烧学校吧？”“抓老鼠。”尤利安别有深意地舔舔唇角。下一刻，扳手带着呼啸的风直直向赫尔曼劈来，他立马双手抱头：“等等好兄弟你听我狡辩我不是故意偷你零花钱的！！！”

扳手擦过他的脸颊，停在了半空中，少年坐在被半边窗帘遮住的窗沿上，扳手离他的鼻尖只有两厘米。“怎么是你，费因茨？”尤利安诧异地问，他后退两步，丢开了扳手。

少年的眼神有几分呆滞：“我来，还书。”“嗯？可我下午才把书借给你啊，”赫尔曼凑过来说：“是不感兴趣还是——”他突然看见了，费因茨笔挺的深蓝色校服上，沾着大量喷溅的血迹。

赫尔曼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接过书：“好的，你可以走了。”费因茨机械地点点头，打开窗户，显然不打算从正门离开。

一只手环住费因茨的腰，把他抱了下来，尤利安的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温声问：“我的朋友，你杀人了吗？”“我……”费因茨动了动唇，尤利安定定地注视着他：“别怕，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烧掉。”“看来他执意把我们拖下水了，”赫尔曼挫败的叹口气，拉上窗帘：“尤利安对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留下吧，费因茨，但别急着开口，等我泡壶茶来。你需要醒醒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