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眼（二战） 第16章 但泽走廊

“拿上这个，我的朋友。”赫尔曼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包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药品，铂金纸包装：“说不定哪天你需要它。”“这是什么？”尤利安疑惑地问。

他的好友用一张五十马克的钞票引燃了香烟，满面春风地解释：“柏飞丁。相信我好兄弟，有了它你就能变成雅利安超人，有了它你就能长出十二块腹肌。”“…合法吗？”“当然合法，”少校叫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就是你持股的那家药厂，我帮他们拿到了军方的订单。”“我看是吃下去我连人带盒不到二十斤，”尤利安叹口气收下了，清楚好友从不做赔本的交易：“小心被反贪局盯上，马肯森。”“知道了，”赫尔曼显然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费因茨怎么没来送送你？”“芙罗拉刚刚生产，他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会给我写信的。”

他们没有再交谈，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擅长漫长的告别，何况尤利安圣诞节前就会回来。岑寂在他们四周蔓延开，只有彼此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极轻的砰砰声在寂静的空间里重叠，仿佛他们共用一个心脏。他们就像一棵葳蕤的百年老树上的两根树枝，无论延伸得有多远，无论散落阴凉和沐浴阳光的那一半是多么的不同，终归同根。尤利安蔚蓝的眼眸注视着赫尔曼，仿佛冲刷洁白滩沿的潮汐，他注意到朋友身上那件蜂蜜色的风衣下摆有些短，已经被浆洗地褪色，最上方杏仁色的纽扣开了两颗，一颗扣眼里插着一朵风干的五月玫瑰。他猜想这是一份受珍视的礼物，所以赫尔曼才从少年时保留到了现在。

“我得走了。”尤利安说。赫尔曼点点头：“那，再见？”“嗯，再见。”“我不会给你写信的，亲爱的。”“没关系。”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向前走去，但他知道，少校还留在原地目送。

“不行文森特，我要困死了。那帮混蛋尽欺负新兵，我都已经两夜没合眼了。”文森特自己的眼皮也越发沉重，他努力清醒过来，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快到换岗时间了，你睡就好，待会儿我叫你。”“你真的太好了文森特，但你一个人行吗？”“能有什么事？几只土拨鼠企图破坏防御工事吗？”“那你可千万别忘了击毙它。”同伴迷迷糊糊地接上了这句玩笑，放心地枕在枪上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就平静均匀下来，拉着文森特的睫毛向下拽。这时，在朦胧的晨光里，微茫的天际线处，出现了一只只黝黑巨大的怪物，从远方宽广的平野上向他们迅速驶近，比夜色还浓重的颜色透露出一股阴森不祥的气息。文森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但当他重新睁开眼时，怪物依然存在，依然在无声地逼近。

此时天还未破晓，他勉强辨认着，终于从它们模糊的轮廓和纵横驰骋的气势分辨出是坦克，但型号却不像波兰的轻型坦克。是新研发出的武器吗？是一次没通知他们的军事演习吗？他拧开水壶，不知是否该浇在酣眠的同伴脸上。

在他犹豫之际，坦克停了下来，像是在原地待命。空间和时间仿佛被扭曲了，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像一切重大历史事件的开端一样。突然，无数声让大地和平原震颤的轰鸣同时响起，燃烧的火光提前吹响了黎明的号角。

——这不是一次军事演习，而是蓄谋已久的入侵。

“艾利蒙，”张伯伦的脸色憔悴不堪，他刚刚在记者那儿经受了一番羞辱，指责像潮水一样地向他涌来，但看见青年后他的眼睛明显一亮：“你长高了。我上次见你还是在八年前，那时你还是一个孩子，又固执又可爱。”他扶住他的肩膀，细细地端详起他来，令张伯伦惊讶的是，艾利蒙那双明亮的灰眼睛褪去了梦幻的艺术家气息，不再洋溢着春天的轻快，透露出秋天的肃穆，这样的沉静是属于军人而不是画家的。

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张伯伦想。“是您给我买了去欧洲的船票，”艾利蒙礼貌地接过他的手杖：“若不是您家父会直接将我送往军校，我不会有机会去维也纳美术学院学习。”他隐晦地安慰这位老人：“我永远是您忠诚的朋友。家父亦然。”

“我想和你的父亲谈谈。”张伯伦恳切地说：“我的孩子，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位元帅的建议。”“恐怕不行。”“他不肯见我吗？”首相的目光顿时暗淡了下去：“早在奥地利时我们就产生了分歧…”“不是，”艾利蒙的回答并无多少悲痛的意味：“您来晚了，他前天就不进饮食，昨天已经不能说话，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医生说就算挺过今晚，也没多大意义，他们对他无计可施。”“什么？！你的父亲！”张伯伦难以置信地失声叫了出来：“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他还宣称自己可以横渡英吉利海峡！”

“他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对我说，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商量，”艾利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我一直在等您。他让我在您上门后再去空军报道。”“参军?艾利蒙？”张伯伦感到自己虚弱的神经被炮弹不断地轰炸：“为什么？”“我在艺术上很难有更高的成就，事实上，我九年前的一幅作品是我能攀到的最高峰，巴黎也这样认为，而家父规定只有从军我才能继承遗产，我有一个收养的妹妹正在上学，所以我答应了他。”谈到妹妹时，他的眉眼一下子柔和：“您要看她的照片吗？我下午去接她放学，她非常可爱。她才十二岁，小伙子们都围着她转。”

“不会有人介意多一个这样的妹妹，”首相端着相框喃喃自语：“为这些孩子提供和平的生活是我们的义务。”他转向瘦高的青年，颓唐地承认：“德国正在横扫波兰国境。”“德国高层也担心陷入双线战争，”艾利蒙的灰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口吻向他建议：“希特勒不过是在赌英法的枪中没有子弹，您应该开一枪向他示警，驻扎在法国边境的德军几乎没有战斗力，德国将精锐都投入了东线。一但英法联军大举进攻，波兰境内的德军必定回撤。”“我想等法国先动手。”“宣而不战还不如不宣战，”艾利蒙不赞成地皱眉：“至少您应该派出飞机轰炸。”“那会遭到德军的报复。”张伯伦担心地说。

“我们迟早会被老虎咬一口，”艾利蒙为他斟茶，端茶壶的动作优雅至极，水不疾不徐地注入茶杯中：“被幼虎咬一口的代价，比成年的老虎咬一口要小得多。您不能指望赌徒自己下赌桌。”

“上尉，昨天我们还以每天五十公里的速度推进，今天我们的坦克却被一群骑兵围住了。”施密特少尉嘟嘟囔囔地向尤利安抱怨：“我们还能顺利完成和北方集团军的合围吗？”

“很正常，”尤利安冷静地说：“之前的进军令他们措手不及，现在罗兹集团军和克拉科夫集团军已在克布茨克一带形成防御界限，南面有他们的第七步兵师驻防，而我们所处的北面，也就是莫卡拉一带是沃扬斯卡骑兵旅的防线。骑兵是他们的精锐部队，我们只有步兵。更别提他们还有反坦克炮，重机枪和装甲列车。”

“难道我们就在这儿耗着？”少尉不甘心地问。“当务之急是将他们逼至铁路东侧，由我们占领交通线，”尤利安的指关节有节奏地叩击在地图上，金发下的容颜在幽暗的帐篷内愈发绮丽耀眼：“但我需要找到…”

“长官，”一个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惊魂未定地啪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南面的我军分队被敌军全歼了。”“你说什么？！”交战以来还未见过如此惨痛损失的少尉跳起来厉声问。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尤利安，却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沉重之意。

——相反，这位被他们私下里议论取笑只会弹钢琴的年轻上尉镇定地把旗帜插上地图，海洋般浩瀚的双眸不被怜悯玷污，仿佛鲜活的人命只是他用来探路的棋子：“原来他们的伏击阵地在那儿。”

“通知空军轰炸莫卡拉北面的森林，然后我们开过去。直取伊比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