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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刘家。
“爸、妈,你们吃面还是吃米粉?”
“米粉吧,雪雪和玲玲都喜欢吃。”
对话声音轻浅,好似人吹着气在说。
但刘玲玲还是被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太阳光直接照过来,刺得立刻重闭。翻身换了个位置,才能看清:阳光从阁楼帘子的缝隙钻进来,一道道洒在被面上。
被子大半空着,刘贵珍已经下去了,她往下望,老年人醒得早,外公外婆同样已不在室内。
刘玲玲目光瞟向挂钟,五点。
她也得起来了。
校服、毛衣、袜子都堆在床脚,拣了套起来,爬下楼梯。洗漱杯和喝水杯是同一个,昨天放在书桌上没还回去。刘玲玲拿了杯子和牙刷走出去,发现客厅的一家三口还交叉睡着,刘贵和的脚丫挨着他老婆的卷发。
刘玲玲本来可以直接去厕所,却走向装搪瓷杯的矮柜,打开来,四五个杯子碰在一起,叮里咣啷。刘贵和跟他老婆全醒了,懵着眼朝这边看过来,连雪雪也迷迷糊糊睁开眼。
“对不起,对不起。”刘玲玲睁着一双比小猫咪、小兔子还澄澈的双眼,坦然对视,“我不是有意的,我拿杯子,刷牙,很轻了,但还是碰到……”
刘贵和其实隐隐有些恼怒,但外甥女都快哭了,无辜小辈,他怎么好发作?
“唉——”刘贵和叹气,和老婆一起穿衣服,起来。但是心里那口起床气没发泄出去,十分难受,套毛衣时领口一下子卡住脑袋,既下不去,也脱不掉,火愈燥了。
“慢点,慢点,别扯坏了!”她老婆也来帮忙。
夫妻俩手忙脚乱。
刘玲玲欣赏数秒,然后走进厕所,跨在坑上刷牙、漱口:“咕噜——咕噜——”
又洗了把脸,走出门口,刚好碰到刘贵珍。
刘贵珍一个人提了五碗汤粉,纸碗盛着,满满当当。她掌握平衡有限,眼看红油汤就要漏到薄薄的塑料打包袋里,刘玲玲连忙去接,因为站在妈妈右侧,所以自然接的右手那三碗。
刘贵珍忽然交叉双手,将左手的粉递给女儿:“你的。”
眸中闪现几丝慌乱。
刘玲玲楞了楞,而后目光飞快扫过五碗粉,之前那三碗是三鲜的,丰盛待客,甚至加了她最爱吃的虎皮鸡蛋,而左手两碗是素粉,只飘着辣萝卜和几颗香菜。
刘贵珍以为女儿要拿自己的早餐,怕给错了。
刘贵珍发现女儿打量汤粉,尬笑:“想到你中午有番茄鸡蛋,怕两顿蛋会腻,就没给你加。”
虽然今天刘玲玲搬行李去住校,但中午仍旧带最后一餐剩饭。
“不加是对的。”刘玲玲接过素粉,语气轻松,“专家说了,人一天不能吃超过一个鸡蛋。”
她胡诌完,取出袋里插.着的一次性筷子,准备直接端在走廊吃。刘贵珍目光在女儿身上扫了两三遍,欲言又止,最终走进去了。
可能是素粉寡淡的原因,难得的外买,刘玲玲却吃得索然无味。
吃完便准备去上学;
行李昨晚收拾好了,刘家没有行李箱,她拿了两个袋子,一个装被褥,一个装衣物和书,再把书包背在身后。
双手一提,人跟个天秤似的,歪向一边,差点倒了。
没想到所有书装起来比十个铅球还重。
她只能咬咬牙,努力提到大门口,心想今晚胳膊肯定要打颤了。
“玲玲!”刘贵珍叫住她,“周五回来还是周六回来?”
刘玲玲止步数秒,才微笑回头:“周五太晚了,周六吧。”
刘贵珍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沓钱,一张张的数,抽出四张十块,背面灰蒙蒙的长江三峡:“这几天在学校吃点好的。”
“谢谢妈妈。”
“嘎吱——”隔壁的铁门一阵巨响,推门的人仿佛用了蛮力。接着,张光霞穿着保洁制服走出来,一瞧着刘贵珍母女,便笑开去:“贵珍,怎么还没换衣服呢?要上班了!”
刘贵珍回以笑容:“我今天早上请假。”
她要去取定期。
“哦——”张光霞琢磨片刻,将注意力转到刘玲玲身上,“玲玲,提这么大两袋子去哪?”
“上学,住校。这些都是行李。”刘玲玲解释。
“哎呀这么重你一个人提啊——”张光霞转头朝自家房内大喊,“阿龙!”
没动静,她直接喊大名:“张龙!”好似催命婆婆:“张龙,你起来!今天帮玲玲把行李提一下。”
“张姨,不用,不用。”刘玲玲巴不得有人做苦力,面上却一脸拒意,放下行礼摆手,“其实不重,我一个人能行。”
“哎呀!”张光霞不听,直接将顶着鸡窝头,外套领子还没来得及翻出来的张龙拉出家门,推到刘玲玲面前。
张龙睡眼惺忪,很眨了几下,才接过刘玲玲的两个大袋。
两只胳膊瞬间下坠。
张龙咬牙,提着行李走向楼梯。
刘玲玲同张光霞再次道谢后,追下楼去。
两人到了楼下,每走两三步,都能遇着一位晨练的老人,正用后背狠狠撞树。再走几步,遇着刘玲玲的外公外婆,也是同样招数。
“唉,你问过你外公外婆没?为什么要这样做?”张龙咧嘴,舌头抵上侧边牙,“不疼吗?”
“没问过,不知道。”
张龙斜刘玲玲一眼,两人一路沉默直至车站。
干等了约莫五分钟,张龙突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低头查看信息。
刘玲玲惊讶:他什么时候买的?哪来的钱?
凑近细瞧,发现不算手机,是那种黑白屏幕的小灵通,她刚要问,忽然发现等车的人全动了,赶紧转头——果然,811和9路前后抵站。
“别看了,车来了。”刘玲玲提醒张龙,说着跑过811,要去上9路。
“唉!”
张龙喊了声,没反应,不得不再喊:“玲玲!”
刘玲玲回头,怕待会挤不上车,脚下不停。
张龙下巴朝811的方向点了下:“我请你坐811!”
刘玲玲双脚急刹,停住。
调头回来。
张龙竟真帮她刷了卡。811座位多,好几排全是空的,张龙在前面走,到了双人座位前,脚下不动了,等刘玲玲来,再抬下巴:“你坐里面。”
刘玲玲心思飞转,笑着拒绝:“我坐外面吧,我要看行李。”
张龙抬眼皮:“我妈要我帮你看行李。”
刘玲玲点头,嘴角旋得高高:“那谢谢你了,麻烦你帮我一路看行李,直到附中。”
说完这句话,她才坐进里面去,车开灌风,刘玲玲将窗户关紧。
811离开青鱼路,仅仅只往前开了一站半路。张龙原本板着的脸上忽然浮起笑容,看向刘玲玲:“跟你商量个事呗?”
“什么事?”刘玲玲其实七、八成猜着。
“我跟阿威阿昆他们约好,早上连DOTA,待会下一站我下车。”张龙笑嘻嘻,“你自己把行李提到附中去,好不好?”
阿威阿昆都是同小区的少年,跟张龙同级,连职高都没考上,白天混混社会,晚上在网吧包.夜通宵。
刘玲玲满面笑意,用最甜的声音,说出最果断的拒绝:“不好。”
张龙抬眉,这时811已到站,他没急着下去,先同刘玲玲商议好。
车重开起来,刘玲玲含笑继续:“刚刚你答应我,要一路看行李到附中,我才坐进来的。”
“呵,那你还跟我妈说,不重你自己能行!”张龙反讥。
“但是你也答应了阿姨,要一路帮我提行李的。”刘玲玲扬着嘴角,“不怕阿姨知道你逃学吗?”
上来的新乘客里,有一位还离着很远,就盯住刘玲玲的两袋行李。人走过去了,还要回头望。
张龙恢复冷冷的表情,将行李挪近,几乎是贴在脚边,手也放到行李上去。
做完这一连串的事,他才继续回怼刘玲玲:“她知道了也不会怎样,除非我被抓进监狱,其它事我妈都能受住。”
刘玲玲微笑且沉默。
若是其它情况,就允张龙下车了,但等下车站到附中有一段距离,其中包括一段小上坡。
关键,晚上田径队好像要练摆臂。
刘玲玲只能使出杀手锏了:“我突然想起件事,我们青鱼路附近好几个职高,你为什么偏偏报这么远的?”
张龙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的皮肤其实是偏黑的,此刻却透出白来。
张龙稍稍低头,用长刘海遮盖眼神:“我喜欢电子技术,不行?”语速不知不觉加快,“问这个做什么?准备帮我代考了吗?”
刘玲玲眨眼,不回答张龙的问题,反而另提新问:“据我所知,你高一时好像不逃课的,怎么到了高二,就天天逃课?”
“你想说什么?”
“其实你喜欢娟娟姐吧。”刘玲玲缓缓接话,吐字清晰,并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张龙的脸完全煞白。
娟娟姐同样是小区里长大的孩子,她父母身体远比刘贵珍、张光霞差,做不得体力活,下岗后只得在路口守副食店。说是店,其实比学校里头的小卖部还窄,窗口只半米,销售低档香.烟和饮料。近几年肉眼可见的生意不好,柜台上摆的营养快线,瓶身总是脏旧积灰,感觉过期好长时间。
娟娟却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在刘玲玲之前,她是小区里独一无二考上附中的,也是小区里唯一的本科生。
刘玲玲始终记得,他们那会每天路过青鱼路初中,20%不到普高率的学校,搭起充气红拱门,上面贴着金字:热烈庆祝我校李娟考上陆州大学附属中学
来来往往的孩子多,喜欢抠最底下的字,红拱门搭了整整一年,到最后只剩下“我校李娟考上陆州大学”。
可能是预言,李娟最后真上了陆州大学。
……
刘玲玲注视身边脸依旧发白的少年,笑着继续:“你想多看娟娟姐,所以报了街对面的学校,天天上学不迟到。然后娟娟姐去年上大学了,你看不到了,就开始逃课了。”
半晌,张龙埋着头:“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只要——”
“你要是说出去,就死定了!”张龙突然打断她。
刘玲玲笑一笑,继续把话说完:“只要你帮我把行李提到附中校门口,这件事我这辈子保证不告诉别人,包括娟娟姐。”最末五字,她声音加重。
张龙犹如乖乖儿,客客气气给刘玲玲提行李,又像她的仆人,恭恭敬敬将两大袋直送到附中校门口。
眼看再跨就要进门了,但刘玲玲没说停,张龙不敢放下。
“刘玲玲!”突然有人喊她,循声望去,是邝伏波搭着许季的肩膀,“学妹,这边——你怎么也来这么早啊?”
刘玲玲旋即走过去,没说停,张龙只好跟着走。
“邝学长。”她先向邝伏波问好,接着看向许季。许季经过了昨夜,却有点不敢注视刘玲玲的眼睛,他偏过头去。
刘玲玲没在意,回答邝伏波的问题:“今天车开得快些。”
主要是坐了811。
邝伏波点头,目光后移,落在张龙身上:“这你男朋友吗?”
“不是。”
“不是。”
刘玲玲和张龙异口同声地回答,生怕误解,而一直避开目光的许季,却瞬间回过头来。
邝伏波感觉到自己搭着的肩膀在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