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表妹的双眼好像有些肿?
雪雪完全没发现表姐的注视和疑惑。
她正全神贯注看着电视。
在她刚驾到时,不仅外公外婆自觉呈上遥控器,姨妈更是拿出特意备着的奇多栗米棒,但不是牛排味,买错了。
雪雪当场哭泣,五个大人一起哄了好久,直到刘玲玲回来的前几分,才哄住。
“如果当年我没顶职进厂,也是个文艺状元了!”刘贵和突然将高亢的声音再提高几分,刘玲玲赶紧低头扒饭,来了来了,“如果当年”又来了。
刘贵和五官底子生得不错,二三十岁时,不像如今干瘪,他会拉二胡,会哄女孩子,青鱼路周边的姑娘,没有谁不迷他。
连北京来的艺校招生老师,也一眼相中。
可刘贵和却选择了顶职进重型厂,一生的命运从此转折。
“如果当年我上了艺校,现在做明星,几十亿地赚钱。”刘贵和偏向刘贵珍,“姐,要实现了,你下半辈子我包了。”
刘玲玲听到这,微微抬头,用余光偷窥刘贵珍,母亲热泪盈眶。
刘玲玲咽下筷子上夹的鸡蛋,饭煲热度不够,鸡蛋冰冰凉,一股腥味。
“如果当年我那个精品店没倒,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精品店?
呵!
事发时刘玲玲还未出世,但长辈们年年聊起,耳朵都听出茧了。
刘贵和拿了姐姐的嫁妆本,在当时陆州最繁华的市中心开了一家精品店,卖衣服。
可他贪玩,自开店起一直做着甩手掌柜,每天安排女朋友义务看店,不发薪水那种。
后来女友被隔壁店的打工仔撬走,刘贵和与情敌打了一架,耳朵被打聋,店也砸坏了。
店是他生闷气,自己砸的。
“如果我的租车公司没倒,我们现在上千万,姐,你都上百万了。”
新世纪出头,刘贵和突然要开汽车租赁。
从哪筹钱弄十数辆车?
父母的退休金和棺材本,姐姐刘贵珍的商品房。
初开业红红火火,每天车都租完,说好年底分红大家一起发财,刘贵和却勾搭上公司的会计,现在的老婆,挪了钱去买别墅,百万装修。
没有钱,一辆辆地卖车,最后资不抵债,连别墅也贱卖了。
刘玲玲觉着,刘家三姐弟,唯有二姨是精明人,瞧见贵和吃爸妈吃姐姐,形势不妙,夫妻俩连夜搬去深圳与女儿同住,五、六年了,平时没有电话,过年也不回来。
刘玲玲都有点记不起二姨的长相了。
“唉——”刘贵珍突然长叹一声,惊得刘玲玲抬头。
刘贵珍却是满眼愧疚望向弟弟,“当年都怪我,说了一句‘还是进厂好’,把你害了!”
艺校全封闭且末位淘汰,重型厂一杯茶一包烟混一天,难道不是刘贵和怕吃苦,自己选择了安逸?
刘玲玲嚼着米饭,跟鸡蛋一样,也凉了,颗粒发硬。
“从小到大你就没住过校,这次……妈担心你住不习惯。”刘贵珍竟然对她说,“不习惯就退掉,还是回来。”
刘玲玲张口准备搭戏,但可能是回家太晚,人疲惫了,竟不想演下去,浅浅回道:“到时候再看吧。”
转身去厨房刷碗刷锅,老旧的木门不隔音,刘贵和甲亢似的高声仍句句传来:
“姐,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住校费不找玲玲爸爸出?分开是分开,玲玲不仍是他女儿?”
“唉,寒假时候去要过一回学费,那女人,拿着擀面杖把玲玲往外撵。这回住宿……没必要去要。”
“我看你还是太心软,我姐这辈子就是对外人心软,对自己家里人苛刻。”刘贵和给刘贵珍总结、上课,“该改改了。”
“和和,姐不是对你苛刻,是定期上也就只这么多钱。”
“唉,我姐姐是善良哦,曹春笋他就是个王.八蛋!”
曹春笋是玲玲爸爸的名字,若非此时刘贵和骂出来,她已经许久没听到了。
“他就是想骗户口!”刘贵和忿忿骂道,曹春笋是陆州附近郊县的人,那个时代户口难落,得找城里人结婚:“结婚的时候他连彩礼都没给,就一床棉被,他妈给了两百块钱,就混到我们家来了!”
“算了,少说点,那时候我们条件也不好。”极少聊天的外公外婆开口劝。
刘贵和却不休地数落:“曹春笋其实一开始就记恨我们,让他当上门女婿。玲玲既不跟他姓,又是女孩,我看他根本就没喜欢过玲玲!”
正要放置洗好碗筷的刘玲玲突然手抖,攥不住滑落,还好及时用屈膝兜住,不然就掉到粪.坑里去了。
刘玲玲先回头往客厅方向望,怕厨房里的动静被人听见,继而脑子里盘旋:爸爸根本没有喜欢过自己?
她恍恍惚惚,小时候爸爸只要休息,都会带她去公园,虽然手头不宽松,仍会允她玩一、两项游乐设施。
爸爸还给她拍照片,一卷卷洗出胶片,说要记录刘玲玲的成长,至少从零到四十岁。
楼上有人冲厕.所用水,刘玲玲身后的水管哗哗直响,像极了那天外头的暴雨,街都淹起来,明明是白天,却一片漆黑。
“如果你真卖房去贴你弟弟,我们就离婚!”爸爸向妈妈吼道。
“不是贴,是借,我弟会还的。”
“还什么还?以前买货车,开饭馆,哪一次还了?”
“春笋,你是男人,能不能稍微气量大点?”狂风暴雨,妈妈丢下这句话后,仍旧揣着房产证出门。
刘玲玲眨眼,厨房太冷,待得眼周沾染寒露。她转身走向客厅,飞快经过,进入卧室迅速关上门。
今天的作业比昨天少,刘玲玲先拿出许季的笔记本,两百个单词是大头。她眼睛笔着,挨个看下去,过四、五个,突然发现有两个单词自己认识。
不用再背,觉得赚了许季的,刘玲玲笑出声来。
这是今晚唯一的欢.愉。
“吱——”
轻轻推门,仿佛车轮碾在雪地,刘贵珍进来。
刘玲玲望了一眼,没说话,刘贵珍也没打扰女儿,拉开角落里的五屉柜,整理衣服,约莫过了五分钟,突然说:“今天的番茄鸡蛋我炒咸了,你多喝点水,免得齁着。”
“好。”刘玲玲应声后立刻回忆,番茄鸡蛋冷是冷,但咸淡适中,她和母亲的记忆出现偏差。
刘玲玲心里猛地一惊,微微的,脖子几乎没动,只下巴移了一丁点,去观察刘贵珍——妈妈让她多喝水,但并没有带水杯进来。
她想了想,起身说道:“那我去喝点水。”
说完出门,关门动作自然,却不露声色留了条细缝。
客厅里有水杯,都是重型厂原先发的搪瓷杯子,刘玲玲往杯子和开水瓶的方向走了一步半,而后迅速退回来。
她透过门缝,望见刘贵珍伸手摸进她的书包,没有找到,干脆打开书包来翻。
刘贵珍在找一千二百块钱。
刘玲玲心头古筝拨弦似的泛凉,一阵阵,转过头来,客厅里其他人根本不会注意她。
大家都专注电视,刘玲玲也望向屏幕。现在太晚了,没有动画片播,雪雪带着大家在看陆州台的《封神榜》,TVB那版。只见哪吒蓬头散发,面布血痕,瞪着双眼斥道:“李家的人口口声声说我欠他们的,现在我就削骨还父,削肉还母,连李靖养过我的五百文,现在也一次全还给他们!”
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痛快!
夜,静悄悄。
一城两端,许家。
这处高端别墅群距离附中不远,业主子女要么就近入读附中,要么初中便送出国去。许季家的独栋处在最里面,前后都是落地窗,前望花园里种满的蔷薇花,后眺陆州著名的湿地湖泊。
许家长辈一直对这处住所不满,觉得夏天蚊子多,想要寻觅更宜居的替代。
一如昨日,许季和邝伏波均能在九点前抵家。
许家客厅以壁炉为中心,绕着一圈沙发。除了许季父亲许哲远,家里人都不怎么看电视,不会客的时候,外公外婆会坐在各自的沙发上看书。
许哲远常看电视,那也是因为他是影视公司的董事长。
今天许哲远下班早,一家三代,难得能凑到一起吃晚餐。
现在还未开始,邝伏波悄悄把许季拉到角落里:“喏,给你欣赏欣赏,我和李娟拍的大头贴。”
他早就想炫了,方才在车上怕司机听出蹊跷,忍到现在。
许季应付了一眼,许多小格,两人的脸或嵌在兔子脸上,或和哆啦A梦合照,甚至有一张在红心里嘴对嘴。
许季收回目光。
“这就看完啦?”邝伏波发现许季敷衍,他和李娟可是光选款式,就花了一小时。
邝伏波凑近:“我女朋友漂不漂亮?”
许季几乎是被按着脑袋点头。
李娟虽然是附中学姐,但他不认识,这回在大头贴上见着,觉得她明显比邝伏波年纪大些。
“**,阿季,吃饭了。”外婆喊他们。
今晚食西餐,按道上菜,精细计算过营养搭配和热量,每道只一勺份量,绝对不会长胖。
许哲远尝了一口前菜的牛肉刺身,停下刀叉:“妈,家里不是郑师父在做了?”
许季的外婆朝他微微笑:“西厨已经换了两个月了。”
“姨父工作太忙了。”邝伏波插嘴,含笑注视许哲远——姨父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四官皆衬气质,唯独鼻子,太尖,显露凶相。
不过许哲远却是整个家族里最好说话的,邝伏波念小学初中那会,母亲怕他学坏,管钱极紧,有时候邝伏波连同学的生日礼物钱都拿不出来。
他偷偷找许哲远要,没有不给他的。
邝伏波还要再说,却突然听见身边“啪啪”两声,竟是许季将刀叉拍到桌上。
大家正准备询问,许季却先一步站起身,鞠个躬:“对不起,我吃饱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上楼。
“他这是怎么了?”外婆问许哲远,许哲远追问邝伏波。
……
许季蹬蹬上楼,径直回到房中。
书包挂在衣架上,他没有取下,直接拉开拉链,取出钱夹,刘玲玲“骗”来的一千二整齐在里叠好,单独占.有一格。
方才饭桌上许季突然反应过来,巷子里的男人被唤“刘老板”,定是刘玲玲的赖皮亲戚。如果她不果断要来住宿费,不存在他这,今晚,势必荡然无存。
前后串联,许季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