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他常常来,望山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而对方口中的那个故事,在这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慢慢变成一种慰藉,从最初认为它荒诞离奇,难以置信,到后来的感同身受,情不自禁,他依然无法判定这个故事中的人和事究竟是真还是假,但没关系,他是故事以外的人,枪林弹雨伤不到他,妖魔鬼怪也不能将他如何。
他看着另一个人被命运玩弄于鼓掌,被磨难踩在脚下,一路粉身碎骨,一路血泪斑斑,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跟故事里的那个人比起来,他人生之中遇到的所有挫折原来根本算不上挫折。
“少爷……他是怎么死的?”
望山愣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张脸一下子血色褪尽,变得煞白。
秦疏见状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望山摇头,他缓缓抬起那双好奇的眼睛望向面前救死扶伤的大夫,“秦大夫,你说,死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低声宽慰对方,“人都会死啊。”
“那人死的时候是不是会很痛苦?”
“也不一定,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中间会经过衰老和疾病,有些疾病会让人痛苦,相比而言,受疾病折磨的人,死亡反倒又成了一种解脱。”
望山仍旧摇头,“少爷他不是得病死的。”
“除了疾病,一些突发性的事件……”
秦疏的话没说完,望山打断他,“炸死的。”
“什……什么?”
“温司令让人把少爷绑在死人谷,身上挂满炸*药,还拿手/雷堵他的嘴,说这叫放花,是专门用来惩罚叛徒的,炸弹一响,少爷就没有了。”
“……什么叫……没有了?”
“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秦疏的心揪紧了,他不知道自己所想到的“没有了”跟对方所说的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望山一脸茫然,“也不是没有了,还有的,我跟韩爷一起捡回来了一些。”
秦疏感到背上发寒,手心犯冷,他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住了,“那之前……他还活着吗?”
“活着的,还跟我说话呢。”
“……说了什么?”
“说,望山,你别哭,我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没对不起任何人,更谁也不欠。”
“就没有人救他吗?”
“韩爷在的话,或许能救,但他替温司令走货去了,少爷放走了大猫,得罪了红红,阿堃又把他当成眼中钉,好不容易温司令肯收留他,可他又背叛温司令。”
“半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吗?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望山张张口,“我……不知道。”
“那红红是谁?大猫……是一只猫吗?”
望山明显不是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秦疏的疑问伴随着故事的深入,变得越来越多。
望山却没答他的话,而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秦医生,你能帮我给少爷烧点纸钱吗,他身上没有钱,别的鬼会欺负他。”
“那你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
望山仍是摇头,“韩爷把他带走了。”
“带走了?”
“嗯,韩爷说,他把少爷送回心上人的身边了。”
秦疏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我就在路口给他烧点纸钱可以吗?”
“谢谢……谢谢你,秦大夫。”
“没事。”秦疏从他拿来的零食和水果中摸出一只蜜桔,“别难过了,来,吃个桔子。”
男人捧着桔子,刚刚还只是眼泪汪汪,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少爷也喜欢吃桔子。”
秦疏在心里说,贺阗也喜欢,平时要是没人说他,他能一口气吃好几个,吃完又哼哼唧唧嗓子疼。
只是这些……那个叫欣欣的女孩会知道吗?会在以后漫漫长的人生中叮嘱他过犹不及,适可而止,冬要保暖,夏莫贪凉吗?
“望山,你家少爷也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喜欢得要命呢。”
“既然那么喜欢,又为什么忍心离他而去?”
望山捉着手里的桔子,“少爷说,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把那个人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以后就算没有他,也不要紧。”
“可是他知道后半生有多长吗?”
“知道的,少爷说,时间会抹杀一切,那个人会慢慢忘掉他,删掉他的联系方式,摘掉他送的戒指,把有关他的一切从心房里一点点清除,然后让更好的人住进去。”
秦疏冰凉的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同样冰凉的左手,他不知道遗忘的过程是不是都如此相似,但在决定放下的那一刻,毫无疑问他已经在放任时间来抹杀一切了。
“秦大夫,你怎么了?”
秦疏不知道,他感到心慌,感到恐惧,感到冷。
“望山,真能这样忘记一个人吗?”
望山又摇头,表情还有点天真,“脑子又没坏,怎么会忘记呢,我想是不再关心了,因为有了更想关心的人,从前的自然就变得无关紧要。”
秦疏默默松了一口气,是了,他只是希望有一天那个人能变得无关紧要,普普通通,跟路人没两样,再不见面也无妨。
“秦大夫,你说,如果连最喜欢的人都把他忘了,少爷该有多可怜哪,他来人间走一趟,悄悄又离开,就像没来过一样。”
秦疏胸口闷得很,这个故事太压抑了,“望山,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哇,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可能没有你的故事精彩。”
“没关系,我想听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后来,父亲也不在了,再后来,哥哥也一走了之,去了他认为需要他的地方。小男孩靠着爸爸的朋友轮流接济,轮流照顾,渐渐的,也长大了。可他找不到人生的价值,看不到活着的意义,他害怕跟活人接触,害怕夜里一个人睡觉,更害怕白天让自己想掩饰的一切无所遁形,他感到自己跟这世界格格不入,就好像中间隔着一道深渊,他怎么也过不去。”
“但是后来,有一个人冒冒失失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就像是一道光领着他在黑夜里一直走,他这才发现,原来面前有一座桥,但那座桥太窄了,他心里害怕,怎么也迈不动脚,那个人就耐心地一点一点把桥加宽,筑牢,直到把它变成一条鲜花大道。”
“他们手牵手走进人世中,他换了新的工作,和以前的朋友有了交集,也认识了很多过去不认识的人,生活变得五光十色,他也在拼命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好。可是有一天,那个人却突然抛下他,和别人一起走了,他这才发现,一切都是错觉,他仍旧还在那座桥上,并且没有了修桥的人,它摇摇晃晃坏得更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脚下崩毁坍塌……”
秦疏发现他好像也不大会讲故事,望山抱着桔子睡着了,他起身给人把被子拉好,轻轻带上房门,离开招待所,郊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走出招待所,上了大道,大个子在车里等他,俞亮那里去得多了,他跟这些人也慢慢熟悉起来,俞亮说他们平时除了看场子,自己也开网约车赚外快贴补家用,知会秦疏照顾他们生意。
秦疏当然不会拒绝,反正他总要打车,有熟人的车为什么不坐?
大个子把他送到小区门口,依然是看着他上楼开灯,又打来一通电话确认家里没事,这才掉头离开。
秦疏不确定这是他们对朋友的关心,还是共同的办事习惯,似乎过分小心了。
凯撒皇宫是位于A市新区的高端娱乐会所,郑佳阳从那些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酒单上随手指了一个,眼睁睁看着服务员微笑着刷走他两个月工资。
李跃坐在对面忍笑,忍了半天没忍不住,尴尬地咳了好一阵。
郑佳阳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笑,还笑,我为了谁呀。”
李跃一边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一边感慨地拿起桌上的鲜花,“得,有人请客,今儿我也沾点光,跟着享受一回。”
“花超了没钱把你押这儿。”
“押我人家也得要啊。”
“留点儿神,干正事,好不容易进来一回。”
根据两人连日来的摸排蹲守,已经大致摸清了六芒星的活动轨迹,此人白天行踪不定,但这几天晚上十点一过,必定要到这里来消费。
“佳阳,你到底有主意没有,没有今晚上工资可就白花了。”
郑佳阳主意倒是有,但自觉不是什么好主意,“直接抓了。”
“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
领路的手下走在前头,沿着迷宫一样的回廊,将人径直带到一间位置最为隐秘的包厢门口,“虎哥,您请。”
王虎挥开身旁殷勤的手下,头大地立在包间外头,老板叫他尽快把人送出去,可是里头这位爷却很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
他听着包间里渗人的笑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看见包厢内的景象,王虎强忍着没有皱眉,里头一片狼藉,三个陪酒女两个已经被玩得有进气没出气,剩下一个正被人摁茶几上灌酒,女孩见他进来,登时大哭求救,“虎哥……虎哥救我……虎哥救我!”
他压下心中的怒气,矮下脖子上前赔了个笑脸,“刀爷,您高抬贵手,丫头们赚钱也不容易。”
靠在沙发里的男人身材高大,面相凶狠,浑身肌肉紧绷,他挥开两个意犹未尽的手下,“王老板都发话了,这个面子岂能不给?”
王虎心里也奇怪,这凶蛮子净玩野的,可又从来不自己上去玩儿,每次都是一旁看着,指挥手下玩儿。
“刀爷,事儿也谈完了,您看,我找个时间送您出去吧。”
男人呵呵一笑,“急甚么,货到了再走也不迟。”
刀雷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他年轻时在南边几个省份游荡过一段日子,难保不会有人认出他来,只是阿堃跟温达那个老东西撕破了脸,老家伙从中作梗,连着几批货都被七星坳的人中途劫了去,他也只能暂时留在这里,稳住买家。
王虎无法,“刀爷,不是咱们不懂待客之道,而是警察已经盯上您了,您上回就不该跟他们黏上。”
刀雷一听警察,口中发出两声怪笑,“这么怕警察?”
王虎急得直拍大腿,上回这位爷大马路上飞车撞那两个警察,已经吓得他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正奇怪最近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今儿外面已经来了两个盯梢的,“刀爷,瞧您说的,警察谁不怕呀。”
刀雷灌了一口酒,拿起手边的遥控器开了房间另一侧的显示器,屏幕里两个便衣正坐在大厅东北角的卡座里低声说着什么,正是李跃和郑佳阳。
“是这俩吗?”
王虎抬手擦了下额上的冷汗,回头瞪了眼身后的经理,经理一脸茫然,他也不清楚这个看起来粗鲁无知的蛮子,怎么会知道他们监控后台的进入方法。
“刀爷,咱们都是为老板办事,可千万不能给老板惹麻烦哪。”王虎总觉得这蛮子疯得很,话里几乎已将暗示换成了明示。
男人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王老板,你太小心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就是两个警察么,又没穿衣服,我猜,连证件也没带。”刀雷身为鹰嘴崖上八大金刚之首,绝不像他外表所表现得那般蠢钝鲁莽,相反为人心思缜密,做事果决,手段毒辣,他常年游走在两国边境上,与H国警方打了多年交道,太清楚他们的作风,他甚至比这个王虎更早察觉到有人已经盯上了他,上一次马路飞车不过试探,试探的结果也证明了那两个人果然是私底下在查他,都撞成那个德行了还不敢亮明身份,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郑佳阳和李跃在刑侦支队很有几年的办案经验,可恰恰是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经验,让他们无意中轻视了自己的敌人。
两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并不知道他们对上的是丛林里最凶狠的豺狼,是罪恶的食物链上只较生死而罔顾规则的恶魔。
王宇正在滨河路翡翠店听店员给他介绍一款翡翠手镯,他觉得要是郑妈妈和李妈妈戴起来肯定会很好看,“这个多少钱?”
“帅哥你真有眼光,正好这一款目前在打折,现在单只只要一万八。”
王宇瞪大眼笑了一下,这把他卖了也买不起啊……
“我再看看。”
“好,您先看,有喜欢的,我再给您介绍。”
他迈开步子转到另一个柜台,手机突然亮了,三人微信小群蹦出了群消息。
暖阳阳:@小宇告诉你件好事儿,我跟你跃哥打算补给你一份生日礼物。
跃跃哥:郑佳阳,你这家伙这么藏不住秘密的?
王宇不明所以:你们在哪儿啊,下班了没有?
暖阳阳:下了,下了,请你跃哥出来玩,今天没你的份儿了。
跃跃哥:下次带小宇。
小宇:玩个屁呀!你俩伤好没?不回家休息,大半夜玩什么?
暖阳阳:@小宇你快跟我妈一样了。
跃跃哥:@小宇一会儿就回去了,别担心。
暖阳阳:@小宇再过几天就五一了,今年假期轮我俩值班,你可不许撇下我俩出去玩[敲打][敲打][敲打]
跃跃哥:@小宇早餐我要吃高记的牛肉面,午餐炒河粉就可以了,晚餐要曼玲粥店的奶黄包[可爱]
小宇:要不要我喂你们吃?[怄火]
暖阳阳:@小宇这个非常可以有[OK]
王宇低头看了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他还是不放心,电话打过去,那边两个人都关机了,“搞什么?”
这边郑佳阳,李跃默契地关了手机,因为六芒星出来了。
就在秦疏听完故事回到家,彻夜难眠的那个晚上,A市发生了三十年来性质最为恶劣的凶案。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四点,公安局接到群众报警,七里棚一处废弃工地上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们的巡逻队员在彩虹桥下发现了另一具尸体,尸体上半部分被绑在桥墩上,下半部分被拖到了距离桥墩一百八十米远的河堤下,而这两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的同志——李跃和郑佳阳。
从案发到抓获凶手,警方只用了两天时间,凶犯邓海龙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这些,秦疏既不是从新闻报纸上看到的,也不是网上流传的,是在暮色酒吧听俞亮无意中说起的,也许是考虑到事件的影响,也许是顾忌即将到来的五一小长假,案件报道没有公开,俞亮也是三缄其口,语焉不详。
除了大哥比从前更加忙碌以外,秦疏和城市里那些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普通人,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仍旧早出晚归为生活奔走,为赚钱发愁,为即将到来的假期做着或必要,或不必要的计划和安排。
最让局长刘学军不安的是,王宇不见了,李跃和郑佳阳的追悼会他没有出现,连葬礼也没有到场,除了一封胡画乱写的辞职信,人不露面,电话也不接了,他知道三个人感情好,这兔崽子受不了,可受不了有用吗?现在是受不了的时候吗!
王老虎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直到碰见真正的恶人,他才知道什么叫后背发凉,汗毛倒竖。
在H国,再厉害的人物也是不敢动警察的,姓刀的就他妈是个疯子,可老板欣赏他,因为他在下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善后,如此凶狠的手段,如此缜密的心思,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邓海龙是最合适的替死鬼,谁叫他身上有案子,谁叫他得罪了梁老板,谁叫他有软肋捏在他们手中,谁叫那两个警察最近正在查他。
城南的阳光理疗中心是市内最高级的康复医院,王虎不情不愿领着身后的人来到病房前,抬手压了下门把手,却迟疑着没有把门推开。
“怎么了?”男人在后头笑呵呵问了一句。
“刀爷,小龙他已经是个废人了,而且我答应阿海……”
“答应让他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王虎拧紧眉头,“阿海还不够仗义吗,警察面前一个字没说,该认的都认了。”
刀雷捏着王虎的肩膀不客气地把人拨开了,大门打开,年轻的黄毛小子正坐在床上吃包子,生龙活虎很精神,至于他被人打断的那两腿,医生说康复的希望也很大。
邓小龙瞧见王虎,急忙热情打招呼,“虎哥!”
王虎原本不想过去,但听见喊声,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小龙,感觉怎么样,我来看看你。”
“没事,我大哥呢?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他说着瞄了眼王虎身边那几个面生的兄弟,“这几位是……”
“叫刀爷,老板的贵客,你大哥我让他出去办事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青年乖巧地叫了声,“刀爷。”他说完又拉住王虎的袖子,“虎哥,我真不知道咱们都是跟着梁老板吃饭的,我要是早知道,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犯梁少爷的晦气,虎哥,您向老板求求情,叫他千万别难为我大哥。”
不等王虎说话,刀雷身后的两个手下已经抢先动了手,麻利上前一人一边制住了邓小龙的胳膊。
邓小龙吓坏了,“虎哥,这是干什么?”
话音没落,男人已经拿起了床头柜上的肉包子堵住了他的嘴。
“唔……唔……虎哥……干什么……唔唔……”
王虎眼睁睁看着邓小龙被人活生生捂死在掌下,冷汗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刀爷何必赶尽杀绝?”
刀雷若无其事在床褥上蹭了蹭刚刚杀过人的手,“我喜欢以和为贵,仇恨这东西最是麻烦,铲草除根,干干净净才好。”
凶案造成的影响超出了秦疏的想象,邓海龙身上还有一桩多年前的刑事案件,属于被通缉的在逃人员,而且此次作案的手段更加凶残,令人发指。
新一轮的扫黑除恶行动席卷A市,公安系统内几乎所有部门所有人员,无不怀着巨大的悲痛,全副精神投入到行动之中,城市中所有被波及的行业与地区都是一派风声鹤唳的景象。
当然,这些事情,秦疏依然还是从俞亮和疤脸他们口中听说的,于他而言,最直接的感受是夜巴黎的生意冷清了很多,暮色酒吧这种客人本就不多的店面变得更加萧条冷落。
受行动影响,邵明锋对名单的寻找也因为缺乏有效的支援而陷入停滞,请S省协助调查的公函成为一纸空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A市各部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市区目前的整治行动和对以往重大刑事案件的纠察上,名单应该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
鹰嘴崖与七星坳经过几次交火,争端不断升级,已经是一副你死我活的姿态,现在他最担心的是韩浪,这小子别身份没暴露,反倒在混战中死在外头那帮人的乱枪底下。
林子里刚下过雨,天上雨停了,树上积的水啪嗒啪嗒又接着往下掉,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夹杂着浓重的烟尘和火r药味,山坡上的民房在炮火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枪/弹打了一半,虽说灭了鹰嘴崖的一支保安队,他们自己也损失不小。
“啊——”
“别叫了,别叫了,剜个子弹你他妈叫得跟生孩子一样。”洪五脑门子上血淌个不停,嘴上还没忘了开玩笑。
“你他妈这叫剜子弹,老子都快给你捅穿了。”
“子弹它自己钻得深,怪我吗?忍着吧你!”
“……啊!你妈的!轻点!”
邵明锋的担心是多余的,到了这份上,韩浪早就已经不怎么考虑自己的性命了,事情是他搞砸的,是他没把名单记下来,望山送回去的那一份又不知所踪,国内无法追踪买家,就只能靠他在卖家这里想办法周旋。
为了阻止鹰嘴崖出货,他鼓动温达的部下,挑唆老司令截鹰嘴崖的货,彻底惹恼了贺堃。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贺堃早有称霸的野心,并且已经暗中筹备了很多年,温达毕竟老了,这一次海棠的事情又让他损失惨重,在其他头人面前的威信大打折扣,这是一个强者为尊,不讲规则的地方,许多人已经在惦记着瓜分七星坳的地盘。
韩浪担心一旦贺堃灭了温达,独霸缅/北,必定会成为第二个贺兰山,他的生死倒是小事,如果那边没有新的暗线接进来,这几年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秦疏从没干过这种事,父母死得早,大哥早年又不在家,他自己更是个无神论者,除了清明扫墓给爸妈送两束花,别的就再不知道能做什么了,但他答应了望山,要给少爷送纸钱。
“秦哥,我陪你去。”
听到俞亮开口,秦疏微微一愣,“不用了,我就在小区附近弄就好了。”
俞亮擦干洗好的杯子,“正好也要送你回家,今天疤脸跟大个子有事,而且我有个朋友开香烛店的。”
秦疏知道对方又要拿照顾生意那一套来堵他的嘴,索性不再推辞,“那好吧,这些我也不太懂。”
香烛店里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在店老板的建议下,秦疏买了一些纸钱和元宝。
俞亮把车开到小区附近的路口已经是晚上十点过,路上没有什么人,二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把买来的纸钱,金元宝一片片送进火中点着。
俞亮望着面前的火堆,“我以为像秦大夫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迷信的事。”
“替朋友给他的朋友送的,他不方便自己来,我确实不大弄这个,倒不是迷信不迷信,只是从前家里人少,没有这个习惯。”
“朋友的朋友?”
秦疏点头,“对,我也没见过。”
俞亮没再问,那张年轻的脸在火光映衬下显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秦疏想起香烛店老板交代的事情,尽管觉得对着一堆火灰说话有点奇怪,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一边送元宝,一边低声念叨,“望山托我烧纸钱给你,怕你没有钱,路上会被其他的鬼魂欺负,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望山说,你们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花田,可来世还是希望你能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不再受生离死别之痛。”
“我不知道你为何舍生忘死,望山怕你来人间走一趟,又悄悄离开,就像没来过一样,所以他把你的故事告诉了我,尽管还有很多他没有说,我也听不明白,但我听了你的故事,这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会记得你的人。”
“他们说把你送回心上人身边了,望山说你喜欢他喜欢得要命,我仍然不明白,既然这么喜欢,怎么能忍心以这种方式回到他身边。”
俞亮露出笑容,“秦哥真是温柔的人。”
秦疏怔愣一瞬,摇头失笑,“我……太啰嗦了。”
“当然不是,能听秦哥说说话,他一定也走得安心。”
“安不安心我不知道,但没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两人一直等到火灰燃尽,秦疏率先起身,“好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秦哥,我送你回家。”
“就几步远的事,至于吗?”
“可我的车还停在小区院里呢。”
秦疏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走吧。”
俞亮将人送到楼下,依然按照惯例,一通电话确认家里没事,之后再开车离开。
他转出小区,把车放在路边,从车里提了一瓶酒,再次来到刚刚送纸钱的地方。
俞亮打开酒瓶,反手把酒水哗啦啦送在火灰前,灰堆里的火星子沾了酒又蹭蹭跳起来,扬起一片火红的余烬,“哥,你说得对,他真好骗,但愿能骗他很久很久,别放不下,一路走好。”
秦疏睡前做了一件助长封建迷信的事,晚上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他去了望山口中的鹰嘴崖,少爷领他去看了漫山遍野的花,带他摸了望山炫耀的大飞机,还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跟他讲了望山没讲完的故事,可那人一回头,他看见的却是贺阗的脸。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醒来自己躺在地上,摔得后脑勺生疼。
他扶着脑袋,瞪着卧室天花板,半晌还心有余悸,良久,茫茫然叹了一口气,爬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天已经蒙蒙亮,路过客厅,花盆里的小芽长出了两片狭窄的叶子。
他矮下身子,伸手戳了戳嫩绿色的叶芽,“好可爱,你到底是什么花,真的会开花吗?”
植物当然不会回答他,但这一点绿色却霎时驱散了他梦里的阴霾,“果然睡前还是应该做些积极健康的事情,你说对吧?”
他摸了摸潮湿的土壤,知道还没到浇水的日子,“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不懂养花,也不会照顾你,贺甜甜在的时候你来就好了,他才是真会养花。”
他从衣服里拉出颈上的项链,看着缀在项链上的戒指,“他上次把我气坏了,态度特别差,我明明是要跟他说正经事,他倒好,媳妇儿回来了,说挂我电话就挂我电话,你说那个姑娘很凶吗,管他管得这么严的。”
“五一快到了,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一个人过假期,我还不如加班,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