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影收拾好箭矢,交给身旁的宫女,便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站在唐婷婷身旁的宫女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连忙去搀扶跌坐于地的唐婷婷,扶着她回到了位置上。
四下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这二人身上,只是顾清影始终一脸淡然,而唐婷婷回到自己位置上后,咬了咬唇,恢复了几分气度。此番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让顾清影在众人面前难堪,不料却被她反将一军,这事不会就这样算了,总有一日她会讨回来。
“婷婷,不许再惹是生非!”方才为唐婷婷说话的男子轻声呵斥她道。
“哥哥……”唐婷婷看着她亲哥哥扁了扁嘴,似是要哭出来一般。
她哥哥却是偏过头,不再理会她。
这一段插曲告一段落,太子妃象征性地开口斥责了顾清影两句,无非是说着她太过胆大冒险之类的话,顾清影面上虚心接受,太子妃恍若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便不想再说了。
宴会依旧进行着,顾清影心情有几分憋闷,便让人给她倒了几杯酒,一个人自顾自浅酌慢饮,她不常喝酒,觉得酒喝下去一个人就变得昏沉沉的,仿佛掌控不了自己一样。
顾清影从前喝的少,自然酒量也算不得好,只是几杯果酒下肚,脑袋便开始有些晕乎乎的,此时宴会即将结束,顾清影甩了甩头,恢复了几分清明,所幸她喝多了面上并不显,看上去和往常一样。
东宫不常设宴,今日的宴席自然是要让宾主尽欢方才得散。今日赴宴者有好些是暗地里早已依附于太子的,这些人在太子的眼神示意下,不停的给坐在临近之人劝酒,因而至宴席将散时,好些人多吃了几杯酒,喝高了,嘴里嚷嚷着让人不知所云的话语。太子特意来寻顾北辰,令顾北辰替他送一位宾客回家,那人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看来也是个被家中宠坏的,这等宴会也敢喝成这样。
顾北辰心下虽不愿,可太子都与他开口了,他也无法拒绝,只得应下,只是出门时对迎上来的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得了吩咐,先行跑开了。
临安王府的随从也来到了顾蓠和顾清影身后,一行人往宫外走去。
寿宴已散,众人各自归家。
顾清影微醺,脚步有些虚浮,时不时的便歪一下身子,倒吓到走在她身旁的顾蓠好几次,此番跟出来的随从又都是男子,谁也不敢上前去扶。
顾蓠皱着眉头问她:“你喝酒了?”
顾清影微微点头,灿然一笑,笑容在这夜里熠熠生辉,任是顾蓠都有些看呆了。
顾蓠一向与顾清影不对付,哪怕明明晓得顾清影生的好看却从不肯承认,而今夜这样状态下的顾清影,笑意盈盈,目光灵动,像是个精灵一般。本该是明媚的心情,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出几分极淡的愁绪,那弯着眉眼的女子看得让人不自觉脸色微红。
顾蓠慌忙收回目光,轻声咳了一声,板起脸训斥顾清影道:“你今日太过莽撞了。”
顾清影“嗤”了一声,对她的话不以为意,“你分明认为我做得好,为何口是心非?”
顾蓠红了脸,瞪她一眼,“我何时口是心非了!”
顾清影白了她一眼,缓缓吐出四个字:“无时无刻。”
顾蓠气结,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低下头沉思起来。
自小顾蓠一贯做出一副乖张跋扈的模样来,并非她就是那样的人,而是大夫人想看到她是那个模样,好衬得顾蓉的端庄大气、气度雍容,她只是庶女,且她娘亲对大夫人更是事事听从,不敢有丝毫逾矩,所以她也只能蒙上双眼,拼尽全力讨好大夫人。
她以为不会有任何人察觉,此时却被顾清影一语道破,此刻她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心中藏的最深的事情被人说了出来,格外难堪。她不是顾清影,有爹爹的偏爱。顾蓠小时候无意中听到过大夫人和娘亲的谈话,说哪怕要她爹爹舍弃整个临安王府去换那个女人,他定会眉头都不皱的选择那个女人,她从前不知道她们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自从顾清影出现后,她便知道了。也许她一直看顾清影碍眼便是因为嫉妒吧,嫉妒她占据了顾临安所有的父爱。
可顾蓠能怎么办呢?她只能继续讨好大夫人,希冀着大夫人对她和她娘的那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为她们娘俩日后谋个好出路。
见顾蓠突然沉默下来,顾清影余光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也不再说话,有些事情,她只可说一句,不适合多言。
几人走过一处假山后,在假山后方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苏承轩穿着墨色衣袍,浑身都融入了夜色中,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出奇,带着愉悦的笑意。待顾清影一行人离开后,他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定定的看着顾清影离去的方向,月色肆意倾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色外壳。
没想到她喝醉了酒是这般模样,倒是比寻常时候的她可爱多了。想到这个,苏承轩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站着他身边的小厮能感觉到此时苏承轩心情很好,鼓起勇气开口道:“王爷,我们该回去了。”
原本他二人是准备回府的,可走在路上时听到后方有声音传来,苏承轩便拉着他躲在了假山后面,等身后那一行人走过去了才出来,他虽不解,可哪敢去探究缘由。
苏承轩闻言敛了心神,淡淡道:“回吧。”
出了宫门后临安王府的马车便在一旁等着了,顾清影和顾蓠坐上了自家马车,缓缓朝王府而去。
此时虽天色已暗,时辰却尚早,街道上还有一些行人,临安王府的车夫赶车稳当,速度不急不缓的,再者京都道路平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顾清影靠在软垫上,都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才离开宫城没多久,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令顾清影和顾蓠二人身形皆是一歪,二人连忙抓住车壁木梁。
“怎么回事?突然停下做什么?”顾蓠不悦地对车外吼道。
外面却安静的出奇。
顾清影察觉到不正常,下意识便想跳出车去,却发现自己无法使用内力,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顾蓠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跳进车内,一个手刀劈在了顾蓠后颈,顾蓠登时便失去意识晕了过去,那人同时也伸手过来想点顾清影的穴,顾清影立即后退避开,只是车内一共就这么大,实在退无可退。
顾清影此时终于看清了来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却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她略一思索便猜到了这人是谁。
“你是方舒窈?”顾清影盯着她的脸问道。
来人并不答她的话,依旧要过来擒她,顾清影只得与她过了两招,只是此时她不能用内力,自然不是她的对手,眼看就要被她得手时,马车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生面孔的男子抬手便朝方舒窈身上抓。
方舒窈只得先撇开顾清影,与那男子交起手来。车厢内空间逼仄,二人施展不开手脚,不过闯进来的那男子武艺不弱,且招式诡异,方舒窈一时被他缠的脱不开身。
顾清影在二人交手间隙,找机会挪到了车门处,方舒窈见状,也顾不得其他,拼着被那男子击中一掌也要一把抓回顾清影,只是这一下没控制好力度,顾清影后脑结结实实地撞到了车璧,剧烈的疼痛袭来,意识也在渐渐模糊,昏迷前一刻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大声叫道:“小白!”
凌寒是知道方舒窈今日出手的,准确来说,是方舒窈找到他告诉他的,她也直言了需要凌寒的帮忙。按理说,凌寒应该帮她,毕竟老头给他下达的任务与方舒窈的目标是一致的,可他私心却并不太想与蝴蝶谷为难。
今日方舒窈潜伏在宫城外不远处的一条巷道中,凌寒也跟着来了,准备先看看情况再说。
一开始都很顺利,顾北辰未与顾清影二人随行,几个随从连同车夫几下便悄无声息地被方舒窈撂倒了,凌寒看着方舒窈进了马车,本以为那蝴蝶谷少主会窜出车来逃跑,不料却迟迟没有动静。他从前听闻过这位少主的一些传言,她武艺不弱,尤其是轻功算是上乘,否则何以先前派出的那几波人都无功而返。而此刻却不见这位少主的动静,兴许是内力被封了,凌寒心中猜测,猜的倒是十分准确。
看来今日方舒窈是有备而来,虽然凌寒不清楚她之前到底筹谋了什么,此时的局面对她而言是十分有利的。
可就在方舒窈钻进马车后,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四个人,神情肃杀,为首那一人亦直奔马车车厢而去,另外三人一言不发,直接便与方舒窈带来的几人交起手来。
这四人身手皆不弱,招式凌厉且诡异,让人防不胜防。凌寒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这才决定出手帮方舒窈一把,便闪身而出加入了战局。
那几人不是凌寒的对手,没一会儿便都被打晕扔在了一旁,便还只剩下车里那一个。
凌寒掀开车帘,在方舒窈与那人交手间隙中仿佛看见了小白,而下一秒,方舒窈全力抓住了顾清影往后一扔,顾清影狠狠地撞到车壁晕了过去,凌寒这才看清的确是小白,不由得着急大喊出声。
顾清影已彻底失去了意识,凌寒大急,抽出藏于身上的利刃,对着还在纠缠着的二人刺了过去。凌寒原本不想弄出人命,所以对先前马车外的那三人都是打晕即可,可眼下看见顾清影这般模样,他心中又急又气,自然没有功夫再与此人周旋了。
那生面孔男子连忙闪身躲过,方舒窈的掌风又接踵而至,他避无可避,硬生生吃了这一掌,鲜血自嘴角溢出。见凌寒也加入了战局,二对一,局势对他很是不利,他眼神转了转,琢磨着如何逃。虽然他们几人得了小主上的命令要保护好马车里这两个女子,可此时明显不敌,他不想徒然送死。
凌寒才不管这人准备如何,他一刺未中,便直接爬上了车,一只手抓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子扔下了马车,偏头对方舒窈冷冷道:“你去解决。”
方舒窈略有犹豫,一抬眼对上那道冷冰冰的眼神时,还是乖乖下了车,此刻的凌寒,与他父亲凌肃简直是如出一辙,甚至威严犹有过之,令她不敢违抗。
方舒窈下了车后,马车内便只有凌寒、顾清影,还有一个晕了许久的顾蓠。临安王府这马车倒是真结实,几个人在车内过了这么多招,竟没有散架。
凌寒小心翼翼地扶起顾清影,抱在了怀里,目光落在顾清影脸上,尽是怜惜,他万万没想到小白就是顾清影,就是那位他寻了许久的蝴蝶谷少主,若是他一早知道,他不会任方舒窈这样乱来。
凌寒抱着顾清影走出了马车,车外除了方舒窈及她带着的几人外,没有别人了,看来那名被他丢出马车的男子已经带着他几个同伴逃走了。
“先离开这里。”凌寒沉声吩咐道,抱着昏迷的顾清影先行离去。
方舒窈点头,带着那几人跟在凌寒身后离开,此处的动静不一会儿便会有人发现,毕竟是天子脚下,所以不宜久留。
……
献王府邸。
苏承轩一进王府二门,乌蓝便迎了上来,向他事无巨细地禀报王府这一天的诸多事宜,他一边缓步往自己院子走,一边细细听着。
待乌蓝差不多说完,正好到院门口,苏承轩抬脚进门,略一思索,朝孙景云所居厢房走去。
“以后这些事情不必一一禀报于我,你拿主意便是,遇到拿不了主意的,随时找我。”苏承轩微微偏头对乌蓝道。
“是。”乌蓝连忙颔首。
这些府中事务的确繁琐,毕竟偌大一个王府,可他也没有精力事事亲为,也许他这献王府,是缺个当家主母。苏承轩此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久前才入眼,却当即便印刻于心的笑靥如花的面容,嘴角不自觉泛起了笑意,可随即又成了苦笑之意,若她真愿意进府,他又怎舍得让她因这些琐事而烦心,那样一个精灵般的女子,生来就是归属于广阔天地的,怎能让一座小小王府困住。
至孙先生屋外,窗户开着,屋内透出微弱的光来,苏承轩收敛心神,跨进了门内。
孙景云听到动静,忙放下手中的笔,举起桌旁的煤油灯迎了出来,见是苏承轩后,微微躬身,道:“见过殿下。”
苏承轩伸手虚扶了一下,“孙先生不必多礼。”
“先生怎么用光这样弱的油灯,对眼睛不好。”苏承轩看了孙景云手中拿着的煤油灯一眼。
“习惯了,不妨事。”孙景云回道。
乌蓝见状连忙去寻了两盏长明灯来,灯盘内烧的是东海白蛟的油脂,不仅能长明不灭,且燃烧时不会有任何烟雾及味道。
屋内顿时亮了许多,苏承轩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同时示意孙景云与乌蓝也坐下来,不必拘束。
孙景云倒是神态自若地坐下了,可乌蓝无论如何也不敢这般逾矩,仍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虽然如今苏承轩看起来很温和,总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可乌蓝是经历过几年前暗域改朝换代时的腥风血雨的,那时候的苏承轩,比地狱中的阎罗还要可怕,他以鬼面公子亮相,用雷霆手段夺权,若有不服者,杀无赦。因而在乌蓝心中,对苏承轩始终存了一分最深的畏惧。
“孙先生从前可有功名在身?”苏承轩突然问道。
孙景云虽心有疑虑,但还是答道:“几年前考了举人。”
苏承轩脸上闪过几分惊讶,“十几岁的举人可不多见,怎会没有丝毫消息。”
十几岁便能中举之人算得上是天才了,若是当即致仕,定会有坊间故事传出的,可他从未听过孙景云之名。
孙景云垂下头,苦笑道:“家中实在困苦,没有渠道去领差使,又恰逢祖母离世,我身体也出了问题,便一再耽搁了。”
“那孙先生可愿入仕?”苏承轩盯着他问。
孙景云闻言猛然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承轩,“殿下这是何意?”
“不日便是春围,先生若是想入仕,我可以为先生报考。”苏承轩淡淡笑道。
孙景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却突然起身,对着苏承轩长揖到底,颤声道:“草民谢殿下这般为我考虑,只是我如今这个身子,怕有负殿下所托。”
苏承轩走过去扶他起身,道:“你的病本就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拖的时间久了,如今已在王府将养了一段时日,尚还有几分体弱罢了,但我相信以先生的能力,熬过一场春围定然是能做到的。”
孙景云定了定心神,看着苏承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考。”
只要是读书之人,没有不想入仕的,尤其是进士及第,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毕竟这是最正统、也是最为他人所认可的为官之路。只是从前他不能想,如今他成了献王府幕僚,便再不敢想,却没想到苏承轩竟会主动提起让他去考春围,他如何能不激动,这是他想了半生的事情,考场内虽条件艰苦,可这对他孙景云来说却不算什么,外界的任何因素都无法影响他丝毫。
苏承轩等的便是他这句话,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景云的肩,欣慰道:“我等着先生金榜提名。”
随即他吩咐乌蓝去为孙景云办好考前事宜,若是要走正经的为官之道,住在王府里便不太合适了,因而还需要购置一个宅子。苏承轩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与乌蓝交代清楚,便放心交给她去办。
孙景云看着为他事无巨细打点好一切的苏承轩,心中感动不已,只好再次长揖到底,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道:“我孙景云日后定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孙先生身怀大才,不该拘在王府。”苏承轩笑道,仅做一个不见天日的幕僚,对于孙景云而言确实是大大的屈才了。
让该处在什么位置上的人能光明正大的站到那个位置上去,这便是苏承轩如今能做到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