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绕着柱子将润姬和玄鸟绑在青铜柱上,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一人一兽身上逸散出来,聚拢到黑气团出被吞没。
陆沿曾在八神柱中看到过墟境的由来,也看过八神柱显示过今日的情景。
他们此刻只是在润姬的睹丝记忆中,对现在的局面没有什么干预的手段,他便快速地跟鹭鱼解释了一遍墟境的由来:“墟境并非天生邪物。天火生于世间混沌之气中,上古玄女乙禾用血雨熄灭了天火后,将天地间肆虐的混沌炼化成无形之茧,深埋于神树根下下。”
“这茧,乙禾称其为“墟”——一旦墟境破裂吞噬人间,便是万物归尘,皆入虚妄。她以玄络梧的根脉为锁,以玄鸟之魂为钥,将墟境封印住。”
“可千年流转,玄络梧的灵力日渐衰微,墟境趁机不断膨胀,最终反噬神树,蚕食其生机。刚刚丰竟棠用厌胜术将玄鸟绑在青铜柱上,便是打开了墟境的钥匙。”
陆沿继续说:“我曾在八神柱中看到过睹丝中的此刻,今天便是玄络梧彻底枯死的日子。黑丝会捆绑住润姬和玄鸟,用她和玄鸟的魂灵来解开墟境的封印……”
随他的讲述,神树的根系断裂的巨响从地底传来,八根神柱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黑丝如毒蛇出洞,裹挟着积攒数千年的腐朽之气,扑向羲京每一寸鲜活的生命。
陆沿描述的场景,渐渐与鹭鱼眼前的画面重叠。
润姬被黑丝缠缚着拖向八神柱时,鹭鱼胸前的赤色琉璃骨也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玄鸟的悲鸣穿透层层黑雾刺入鹭鱼的耳中,黑丝勒进润姬的手腕,鲜血滴落在地,竟绽开一朵朵赤色的花。
花脉蔓延之处,黑丝退散,露出八神柱那根刻满咒文的南柱。
玄鸟被黑丝贯穿双翼,钉在柱身,金羽凋零如秋叶,每一片羽毛上都映着墟境中扭曲的幻象:战火、瘟疫、饥民易子而食……皆是玄络梧枯萎后人间将要经历的劫难。
鹭鱼和陆沿皆被幻象中的场景惊了又惊,陆沿不自觉地哑然,嘴里被震撼到吐不出一个字。
而润姬的睹丝在鹭鱼的识海中,鹭鱼现在正体会着润姬一切感官。
在黑丝乱舞之中,润姬忽然轻笑:“重活一世,是从一个祭坛走向另一个祭坛。”
润姬眼角血羽胎记泛起金光。
鹭鱼胸口的赤色琉璃骨一同与那胎记亮起相同的金色光芒,琉璃骨和血羽胎记本就有着玄女命脉的联系,在此刻两者的感应下,鹭鱼竟然能与润姬完全共享她的疼痛、她的呼吸、她的想法、甚至于她的记忆。
原来,当年润姬被割头放血时,将最后一丝神力凝成这枚印记印刻在自己的魂魄上。
如今却在墟境的压迫下,即使她顶着姜月的身子,那神力也苏醒过来,想要反抗墟境的吞噬。
润姬伸手触碰玄鸟额间的翎羽,记忆如潮水向润姬涌来——乙禾割腕洒血灭天火的决绝、历代玄女献祭前含泪的微笑、自己倒在雪地时妘律撕心裂肺的呼喊……历代玄女的命脉在她血脉中轰鸣,仿佛千万个声音在催促:“以神归墟,以命换命。”
这些记忆同样地钻进了鹭鱼的脑海中,鹭鱼抱住疼痛欲裂的头,抓住陆沿的右手,艰难发声:“你在八神柱中既然看到了我们回溯到千年以后的事情,那是不是你也看到了神女像是为了让润姬封印墟境才让她回到旸朝?”
陆沿点点头,“数千年前,润姬的身子被埋在八神柱下,她身躯中赤色琉璃骨滋养了玄络梧,让神树苟延残喘,撑到了木心被我抽出来的那天,而黑气团中的墟境也多被封印了几千年,但是赤色琉璃骨的作用有限,假使你和润姬不回溯到千年前,玄络梧的残余的神力压不了墟境多久了,到时天地都会被吞噬。”
陆沿看着鹭鱼红肿的眼眶,又看了一眼被黑丝勒得遍体鳞伤的润姬,不忍道:“此番重历一次旸朝,便是让你继承赤色琉璃骨,而让润姬的魂魄代替神树来封印墟境。”
鹭鱼愤怒到喉咙梗塞,哽咽着说:“谁稀罕当什么玄女、神女的,乙禾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润姬罢了,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润姬啊……”
陆沿摸摸她的头:“润姬和我说过,她知道她自己的命运,神女像曾经和她坦白过她的打算,她是自愿的。”
“玄鸟,你守了我这么多年,可曾后悔?”润姬指尖抚过玄鸟碎裂的喙,黑丝察觉到她的动作,发疯般勒紧她的腰腹。
她却恍若未觉,任由鲜血浸透裙裾,在脚下汇成一道蜿蜒的赤河。玄鸟的瞳孔骤然收缩,金芒暴涨,黑丝在光芒中寸寸崩裂。它仰颈长啸,墟境黑雾被音浪撕开裂缝,露出一角血色苍穹。
而在金光中,姜月的身躯渐渐化成齑粉消散,在光芒中出现一个身影。
陆沿看着光渐渐暗下去,完全显示出那身影的样子:“是润姬的魂魄。”
只见润姬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虚空中画出乙禾神像留下的禁咒。每一笔都带着赤金色的光华,咒文成型的瞬间,玄鸟化作金色洪流冲入她的眉心。剧痛从骨髓深处炸开,润姬的魂魄被金光与黑雾撕扯,玄鸟的羽翼在她背后舒展,墟境中的狂风呼啸声忽然静止了。
“以吾骨为引,散墟入四方——”
润姬的嗓音仿佛千万人齐诵,八神柱轰然炸裂,黑雾凝成的气团在金光中哀嚎着碎成碎片。
碎片如流星坠落四方,北方雪山、西边城郭、南方瘴林,东海深渊……遥远的四个方位升起一道道光柱,将墟境残片镇压其中。
而润姬的魂魄从心口开始碎裂,像一尊被敲碎的瓷偶。
“娘亲!”皱皱冲破黑雾扑来时,润姬的正从空中坠落。它接住她轻如纸片的魂魄,四条狐尾疯狂燃烧着灵力,试图堵住她胸前不断逸散的金光。
“别浪费修为……你小时候被抓进祭神庙,我用自己的血喂养你,帮助你恢复修为,才能逃出祭神庙,”润姬抬手抚上他满是泪痕的脸,指尖已透变得几近透明,“你吸食人的生气,本应该受天罚,但因为有玄女的神血,不算是纯妖之体,可以逃过一劫,你以后要好好修炼,帮我好好保护我的妹妹,她……她会在云匣海边醒来……”
皱皱才知道原来润姬什么都知道,它大哭:“是不是我做了坏事,才让爹爹死了,娘也要离我而去?皱皱不要你们离开……呜,娘亲……”
润姬擦了擦它满脸的泪水:“这不怪你,我虽不能完全看到未来,但是也算到了大概,这是我接受的命数,皱皱,带我去看……海雪樱的雪……我感觉到了,它快开花了。”
皱皱伸着尾巴,尾尖的毛擦干净它脸上的湿泞,恢复自己眼前的清明,掐了一个咒诀,缩地成寸,顷刻间便将润姬带回了东堰的小院。
被润姬的感官冲击到趔趄的鹭鱼,步子连连后退,陆沿一把抱住她,跟着皱皱咒术的痕迹追到了东堰的小院。
东堰小院的石阶上积了薄霜,润姬裹着皱皱的尾巴蜷在藤椅里。
海雪樱的枝桠横斜在苍青天色下,花苞紧闭如沉睡的蛹。她瞳色变淡,魂魄翩飞出赤金色的灵光,涣散在空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灵光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浅。
润姬却仍固执地望着那棵树。皱皱颤抖着将妖力注入树干,刹那间,万千花苞同时绽放,白瓣纷扬如雪,落在她眉梢、唇畔、衣襟。
“下雪了啊……”润姬呢喃着,恍惚看见五六岁的自己身前,还是少年的妘律穿过长廊跑向自己,玄鸟在檐角振翅,抖落一片雪沫;又看见重生那日,妘律拥着她策马踏碎月光,马蹄溅起的雪粒凝成她鬓边霜色。
此刻的雪却是暖的,带着海风的咸涩与花香,温柔地覆住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她喃喃道:“原来魂魄消失前,也像身体死时的感觉一样,都是冷的。”
“小鱼,我知道你在我身边。说话太累了,你能够听到我的想法对不对。”
她的声音虚弱,几不可闻,而在鹭鱼脑海中响起她的内心独白,却依旧如她与自己在牛灵镇相处的千年时光里的一样温柔亲切:
“小鱼,我曾见过无数人的轮回。
当我还是幼童的时候,睹丝便细细地飘浮在空中,其他人都不可见。
我随手触摸到,就能看见有些人的前世今生。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那时的我明明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却经历过生老病死、婚嫁丧娶、儿孙满堂、天灾**……
凡人生死福祸皆有天定,生命很轻,但是只要体验过就能感受它的厚重,沉沉的像一座大山。
我生命的时光被割裂开来,有时被抛在空中感受千帆阅尽垂垂老矣的老妪,有时在神殿里只是一个被妘律宠坏的十几岁少女。
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看见,但是出现在身边的人的命运,或多或少,我零零散散地都看见过。
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触碰到记录你一生的睹丝。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被当成祭品那年,乌鸦盘旋在我断掉的头颅上空,我阖上眼之前,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亮最大最长的睹丝,势如雷钧,响彻天地。
黑鸟衔来黑丝里记录着祭祀的人群里唯一没有跪着的痴呆儿,与我之间深深的羁绊,长过千年。
我看到了你的一生,也看到了自己的消亡。
你有自己要走的路。
乙禾回溯的故事是假,但回溯的方法是真。
神女石像和我说,墟境能够吞噬生气,以木心为诱饵,我再施法术,便能让墟境吞噬掉几千年的时光中的生气,让我们能回到千年前,所以我带着你来到了旸朝,带着你接受你的新的使命,也接受我最后的结局。”
鹭鱼站在回廊阴影里,赤色琉璃骨在她的胸口发烫。陆沿沉默地握住她的手,一缕金光忽然从润姬消散处升起,绕着海雪樱盘旋三圈,最终没入鹭鱼心口。琉璃骨与鹭鱼身体的间隙悄然弥合。
她听见润姬最后的声音随风飘来:“小鱼……人间很好,我甘愿……为了那样多的爱憎,再做一次祭坛上的香灰。”
皱皱抱着怀中的空荡,跪坐花雨中,数尾尽断,额间却生出一枚血羽金纹。
而后世,在此后千年,东堰城年年海雪樱开时,总有白狐绕树长啸,啸声如泣,而每一片花瓣落地,都会化作细雪,覆住树下无名碑冢。
这都是后话,鹭鱼正想去触碰皱皱怀中润姬的余温,识海中的一切变开始坍塌,包括握住鹭鱼手的陆沿。
他看着变得慌乱的鹭鱼,捏了捏她的手,安抚地说:“师父,我们还会再见的。”
等鹭鱼再睁眼,竟是回到了妘氏陵墓的八神柱中,已经不见了青铜柱间的黑气团和黑丝。
一声轻擦,有抹绿色的微光划破了空气,撕开一个小口,那裂缝越来越大,露出黑黢黢的冷气,从裂缝中突然探头进一个人。
鹭鱼长长吐出一口气,唤道:“泊方。”
来人正是泊方,他苏醒后不见鹭鱼和润姬两人,抱着怀中的木枝,在墓道里来来回回地打转,突然他发现怀中的木枝随着他在方才昏迷的地方转悠,在空中发出丝丝绿光。
他试探地握着它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真让他划出一道裂口,他细看里面,正是刚刚睁眼的鹭鱼,他惊喜地干嚎:“师祖奶奶!哎呀,我总算是找到你了,润姬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