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突生,大臣们围着妘归,谁也不敢上前,妘归的躯体扑倒在地,胸前洇开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夙愿已成,妘律像踩在不真实的梦境之中,他的目光迟滞地落在妘归的尸体上,整个人像游魂般飘离了躯壳,旁观着自己机械地开口:“大王突发癔症,来人,速派医首前来至德殿。”
扈从这才从惊惧中回过神,四散着去找医官。
大臣们先是骇然地僵在原地,看着妘归的尸体半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率先跪下。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大臣们纷纷跪倒在地,目光复杂地偷偷观看妘律。
出乎鹭鱼意料的是,第一个发声的竟是丰竟棠:“今朝突变,大旸不可一日无君。将军与大王同为社稷及先王之子,臣愿遵将军令,同遵王令。”
丰竟棠声音低沉,言辞却果决,在鹭鱼耳边响着,但鹭鱼隐隐约约觉得好像他的话语中像在压抑着什么。
而其余大臣随即反应过来,齐声高喊:“臣愿遵将军令,同王令!”
鹭鱼看这群大臣们像是伶人,完美地配合着妘律演完了这出戏,她冷笑一声,对陆沿说:“你看看这群大臣的表情,嘴上热切,但眼睛里写满了疑虑,他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一人相信是妘归是真的自杀的。”
陆沿为了探查葆江的动静常到王宫,在祭神庙找寻葆江时,里里外外行走间知道了不少事情:“妘归为了清洗姜俄的实力,接二连三地打压朝臣,妘归死了,恐怕不少人暗中拍手称快。”
大臣们彼此警惕地交换着目光,跪在低处却各怀心思,无人注意到鼓上方的一抹细微动静。
皱皱悄然从鼓面上溜下来,小心翼翼地伸脚试探,蹑手蹑脚走到润姬面前。她仰头看着润姬,眨了眨眼,小声道:“娘亲,你瞧,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爹爹名正言顺继位的见证者。”
润姬垂着头没有应她。
鹭鱼也很奇怪,润姬从入座开始就是低着头,仿佛一座静默的雕像,动也不动。
皱皱顿时疑惑,凑近了些,轻轻唤了几声。见润姬仍无动静,鹭鱼飘到皱皱身边同她一起俯身细看,皱皱不小心碰了她一下,润姬的身子直直地往后仰倒,下一刻两人同时失声惊呼,皱皱大喊:“爹爹,你快来!娘亲晕过去了,她的生气在散开。”
妘律刚想转身查看,耳边却捕捉到大臣们的动静。他目光如刀扫过跪伏的人群,看他们蠢蠢欲动地头颅,冷喝一声:“我看谁敢抬头,皱皱,收了幻相。”
皱皱点点头,闭眼复而睁眼,随之而动的是翦水秋瞳变作细长高挑的狐狸兽眼,光芒乍现,宛如点燃的火炬,刺破了殿中的虚妄。
方才穿着褐色花衫的女子们被这双兽眼瞧看后都变成了身披铠甲的士兵。
大殿外的四面八方有人跑动着,更多的女子从殿外蜂拥而入,她们一手持着武器、一手拿着小皮鼓,被皱皱的狐狸眼扫过后,身子上立刻剥下一层人皮跌到地上,砸成粉尘后反弹到空气中,然紧接着那些齑粉不见了,女子们一一显露真身,成了全副武装的军队。
一时间,长矛森然,士兵们将皮鼓抛在大臣脚边,矛尖直抵他们的脖颈。
妘律终于转身跑到润姬身边,将她从皱皱怀里抱起。他声音低沉,隐隐压着颤抖:“怎么回事?你娘亲为何突然晕过去?”
皱皱眉头紧蹙,掌心覆在润姬面上,低声咏念咒语,将灵力源源不断注入润姬体内。随着灵力流动,润姬的眼角缓缓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印记,形状如同一根沾血的羽毛。
妘律看着这个熟悉形状的胎记,发现面前之人还是姜月的面貌,但紧闭双眼的眼角却长出来昔日玄女才有的胎记。
妘律不明白润姬到底怎么了,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显得眼角的印记越发鲜艳的诡异:“皱皱,你能施法将她唤醒吗?”
皱皱两只手都抬起来覆盖在润姬的脸上,输送的灵力光亮更加耀眼,交叠的双手变成了兽类的爪子,它化作了原身的狐狸模样,嘴上是止不住抖动的慌乱,声音在女子、男童、女童中混乱地切换着:“我已经用了全部的灵力在救娘亲了,可是她身上的生气怎么都止不住散开。”
润姬在妘律怀中微微睁眼,目光虚弱地扫过他。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带着一种透彻人心的悲凉:“玄鸟被……要破了……”
妘律耳朵贴近她的嘴巴,竭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润姬又昏死过去。
鹭鱼皱眉问陆沿:“这是润姬复活后的第十年吗?”她看到润姬这样,立刻想到前几天润姬和自己说的,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
陆沿掐手算了算,“还有一天,明天就是她复活整整十年的日子。”
“可是神女不是说因为妘律只能活十年,所以才给润姬新生十年吗?”鹭鱼念叨着,而现在的情形是妘律还好好的活着,润姬又怎么会突然出事呢。
陆沿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鹭鱼顺着陆沿手指的方向看,台下跪着的丰竟棠左手从袖子里拿出只赤红色飞虫,捏在手指间像蜜蜂一样的大小。他的右手摊开手掌,掌心纹着八个围成一圈的圆圈,其他的圆圈只是单纯的空心圆,唯独靠近手腕的那个小小圆圈里细细勾勒着密密麻麻的图案。
鹭鱼跑到丰竟棠的膝前,看他悄悄地将那只飞虫放在靠近手腕的圆圈里,原来这不是飞虫,只是一只纸叠的飞鸟。
好生眼熟的鸟,好生眼熟的图案,鹭鱼没怎么费劲地就联想到了玄鸟。
无论是千年后还是千年前鹭鱼看过很多次玄鸟,它生前盘旋在玄络梧上,润姬死后不知怎么也变成了亡魂的模样,陪着润姬一起在陵墓里呆了数千年。
鹭鱼喃喃道:“这纸鸟代表的是玄鸟,那这八个圆圈是什么?”
陆沿一直跟着鹭鱼,他沉默片刻,才说:“丰竟棠在用厌胜术,这八个圆圈代表的是八神柱,看来玄络梧出事了,丰竟棠用纸鸟控制住了玄鸟,用法阵将它控制在八神柱内。”
鹭鱼眸光一凛,说道:“润姬是因为丰竟棠才这样的?”
陆沿摇头:“不,他只是困住了玄鸟,十年前在丰竟棠的新任仪式上,润姬召唤出了玄络梧时树身变成绿色,就代表玄络梧开始枯萎了,玄鸟依托于玄络梧而生,玄络梧枯死了,玄鸟也活不长久了,丰竟棠仅仅作为人类的修行者便能使厌胜术用纸鸟控制住玄鸟,说明它离死不远了,这也说明了玄络梧彻底死了。”
纸鸟被放在丰竟棠右掌心中的圆圈内像是活了过来,双翼拼命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出那个圆圈。
陆沿明知徒劳还是伸手想要帮纸鸟,却只能穿透过纸鸟和丰竟棠的手,他无力地缓缓说道:“墟境要破了。”
陆沿的声音在鹭鱼听着有点发抖:“墟境?那是什么玩意?”
陆沿神色复杂地看着满是疑惑的鹭鱼,“你马上就知道了。”这也是当年润姬带他去拿不死药时,八神柱给他展示的关于鹭鱼和他的未来命运的走向如何都逃不开的东西。
话音刚落,大殿外传来急促的风声,仿佛万千柳枝在狂风中抽打的声音,夹杂着诡谲的压迫感。
殿内,众人都不禁屏住呼吸。
霎那间,漫天的黑丝穿透了窗花伸进大殿内,直接穿透所有人的身子,一时间遍地都是人声哀嚎不止,红色四处飞溅。
而黑丝的末端裹挟着殿内所有人身上的血花伸到润姬所在的方向,绑住了润姬的身子。
皱皱火速施法变大,想帮妘律挡住尖利的黑丝末端,却还是差了一步,“爹爹!!不要!”
有许多根黑丝擦过皱皱的身体随即也绑住了皱皱,其余还有十几根黑丝绕过皱皱的身子,直接穿透了妘律的身子,结结实实地缠绕住他怀里的润姬,将他与润姬捆绑在一起。
鹭鱼在茂盛的黑丝间隙中看向满身窟窿的妘律,他没有痛呼,意识还算清醒,只是摸了摸臂弯里的群里,嘴角咧着说笑着对晕死过去的润姬说:“……好不容易,我们可以安稳地生活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而同样被许多黑丝穿透的丰竟棠桀桀大笑,癫狂地说:“我算到的果然都是真的!我就要看大到你们妘氏断子绝孙了,哈哈哈哈哈哈,活该,我呸,大司命生前都没发现玄络梧枯死是被墟境吞噬了生机,却被我发现了,我明明是神官最厉害的人,我什么都算到了,我早知道!哈哈哈哈哈,妘归把我从祭神庙里赶出来不就是看不起我吗?妘律!你看啊!墟境要破了!人间都要完了!玄鸟被我绑在了八神柱上,墟境吃下润姬和玄鸟的魂魄,人间就彻底完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什么都算到了!我才是最厉害的神官好疼啊!妈的!妈的!好疼啊!哈哈哈哈哈哈,都陪我死呢,好疼啊!”
丰竟棠前言不搭后语地发疯,鲜血汩汩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为什么要让我在当上大司命的仪式上时候让我算到我们都活不过十年了,真没意思,大王……哦不对妘归想当王把我用了就扔,我为了他背叛了我父亲,他却对我用完就扔,该死,为什么!不过,哈哈哈哈,人间全都是要完了,妘归死的还比我早,还是我厉害!”
他啐了一口血痰,“妘律你听到没,是我最厉害!啊,你怎么不回答啊!真没意思!”
妘律没有了声音,面色在渐凉的夜里浮出青灰颓败的颜色,皱皱愣愣地抱住被黑丝捆住的妘律和润姬。
丰竟棠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我是最厉害的……真没意思啊。”
鹭鱼还想再从他的话语里听到一点关于墟镜的信息,但是他重复说了几句相同的话,就咽了气。
鹭鱼正想扭头问陆沿关于墟境的事情,突然风声停了一瞬间,在万籁俱寂里一瞬里,天地轰隆两声巨大的破声,一声大过一声,像是夏天时的云匣海,千千万万条海妖跃出水面再砸进水面。
刹那,风声又更猛烈地响起,黑丝骤然往相同的方向收缩,黑丝鼓动聚散,将穿过的人的身体扯碎甩掉,只将捆住的润姬往回带。
皱皱被丢在原地,鹭鱼不管受伤的皱皱,拽着还在发愣的陆沿一起追上黑丝,跟着润姬。
她追着黑丝到了熟悉的地方,在鹭鱼的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黑丝的起始之地在祭神庙的八神柱中,黑气团正均匀像呼吸一样舒张开合,成千上万根黑丝便是从这里生长出的。
这黑气团与鹭鱼在千年后在八神柱内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黑气团如出一辙,只是更大点,她扯住陆沿的领口:“这就是墟境吗?”
陆沿被她手上的力气吓了一跳,点了点头:“你在牛灵镇时进入陵寝看到的气团也是这团黑气。”
“那这些黑丝……是睹丝?”鹭鱼问道。
陆沿摇摇头:“是也不是,墟境需要吞噬人间的生气,睹丝上牵连记录着活人的一生,为连接着人身上的生气,这些睹丝上的生气被墟境吞噬干净,已经变成了被睹丝操控的凶器。”
“润姬曾说过,我和她回到千年前,需要的是一生魂、一亡魂加上玄络梧的木心,但是当时木心是被这个黑气团吞噬掉了,然后我们才立刻回到了旸朝。润姬当时对我解释时间回溯的理由时,要不然就是有所隐瞒,要不就是骗了我。”鹭鱼听陆沿这么一说,润姬说到回来的契机时她只顾着震惊满屋子的睹丝,完全忽略了当时是黑气团吞噬了木心才让她们立刻回到了旸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