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想要精进修为,除了通过漫长的修炼、依靠玄络梧显逸灵尘等难得的机缘,还有一种歪邪之法,便是吞噬生气。
凡人存于世间皆有生气,消亡后化为死气,死气和人的亡魂一样,在死后在人间停留七日,便会进幽冥之界进入轮回,随着新生的凡人,再回到人生间。
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便是人的一生中生气最为旺盛、完整的时刻,在濒死的那一刻吞下他们的魂魄,截住人的生气便能立刻将那人的生气转化为自己的修为,所以无论是妖还是人,其中都不乏通过滥杀来提高自己的修为者。
甚至在传闻中有仙人也是由于用了这种邪门歪道,堕入魔道。
皱皱究竟为何突然提升了这么多修为,鹭鱼不敢想到这个答案。
但当看到皱皱身上飘笼着淡蓝色的雾气、无数人的面庞在皱皱身上挣扎着想要出来,陆沿下意识地竖指立于身前,做出要斩妖除祟的架势。
他跟随刻云书院的弟子们斩妖除魔的时候,遇到此类邪修都是就地诛杀。那些淡蓝的雾气就是被困住的亡魂,若在七天之内不能杀了邪修本体,那些亡魂就会彻底被吸收,不入轮回。
陆沿正欲掐诀的动作被鹭鱼看到,更是做实了她心中刻意忽略的猜想,她不可置信地说道:“皱皱这么会做成这种残忍的事情。”
陆沿正准备召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反应过来他并不在真实的场景里,一切都是识海中的幻象,他放下手道:“它吞了人的魂魄和生气,阻止了这些人的魂魄变成亡魂进入轮回,从此它只能做妖魔了。”
“是谁教它的法子?它自幼也算是你我看大的,是个善良的孩子,不会平白无故犯下此种恶行的!”鹭鱼还是不敢相信,只是一会儿没有跟上皱皱的脚步,再回到东堰,一切都失控了。
陆沿眯着眼,看来在城楼上迎风站着的妘律:“他的身上有和白毛狐狸一样的血气。”
鹭鱼足尖一点,轻巧地跃上墙头,闻了闻妘律身上的味道,果然和皱皱身上的血腥味一模一样,怒道:“是妘律。”
陆沿闪身在鹭鱼一侧,道:“也不能这么决断,妘律这几年和润姬一样,对待这狐狸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是皱皱还是妘律究竟为何要这样?鹭鱼不解,恼怒冲上天灵盖道:“不管是不是妘律教唆的,这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天色由明变暗,转眼已是夜半,孤鸟穿过浓重的血气落在姚其清的锁骨上,啄着他模糊的血肉。
皱皱还在城墙上站着,兽脸上尽是不忍与犹疑。
蓦地,有一箭射在那鸟上,斜插过他的肩胛骨,姚其清痛的已经麻木了,浑浑噩噩地看负手收弓在身后的妘律。
妘律手指摩挲弓弦,歪头问皱皱:“皱皱你现在不吃了他们,是想让他们喂了这几只盘旋的鹰鹫吗?”
姚其清再没有力气抬眼,哼哧哼哧地踹着粗气。
皱皱还停在原地,没有轻易动作。
妘律在城楼下催它,“这就是最后一口气了,等他彻底死了,就毫无用处了。
皱皱探头,鼻尖在姚其清箭伤上嗅了嗅,缓缓张开了嘴巴。
鹭鱼看它上下齿间连着的银丝,徒劳地阻止道:“不能吃啊,犯了杀孽,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陆沿看着皱皱身上翻涌交替的面孔,凝重地说:“它已经不能回头了。”
人是凡间的最为智慧的生物,要不沾染孽因孽果才能投生,仙人亦是。妖怪是没有智慧的低等之物修炼而成,可以修炼成人,也可以修炼为仙,一但犯了滥杀之孽便是堕入魔道,成为魔物,不为人间所容,迟早会被天道诛灭。
“没事的,孩子,我突然病重是这人和他的父亲做的,他们死是活该。”妘律继续劝皱皱,鼓动着它说:“再说,你都吃了他们一家七十多口了,不差这两个人了。”
皱皱将嘴张得大大的,下了决心地说:“没错,他们要害爹爹,还害死了爹爹的爹爹,皱皱不应该对他们有仁慈之心。”说罢大口咬住姚其清的脖子,血溅在城墙上,将夜色染得更深更重。
鹭鱼抓住了关键字:“爹爹的爹爹?妘仓死了?”
陆沿道:“妘仓已经是强弩之末,姚其清旁边的人我认得,是王宫的医官之首。”
皱皱说是姚其清一家害死了妘仓,这说明一件事情,鹭鱼惊道:“姚其清是大王子的人!”
这样便能说得通了,妘律身中锁心蛊咒,妘仓又被害死,受益者只有妘归,他能安安稳稳地坐上王的宝座。
陆沿目光锐利地盯着妘律的脸。
妘律看着皱皱在吞吃伤口上的血肉、吸食从伤口中冒出头的蓝色魂魄,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放肆地笑出声:“古籍中果然是真的,短短半个月,你的第三只尾巴都要长出来了,我的好孩子,你说过要帮我的,你马上派得上大用场。”
皱皱囫囵地吞下蓝雾的最后一丝,前爪使劲地抹着嘴巴,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差点撕破自己的唇颚:“爹爹,不能告诉娘亲,娘亲看到皱皱这样,会不喜欢皱皱的。”
妘律的目光对上皱皱泫然欲泣的狐狸眼,视线下意识地一躲:“我肯定不会告诉她,她只会知道姚家灭门了,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放心,爹爹一定会守护好我们的家。”
他越说,口中冒出来的字眼咬得越重,目光越发果决,然后命令道:“你将他们二人的生气吞噬完后,便将他们的头颅咬下来,我派人给大王子送去。”
皱皱小口小口呼吸着,试探地说:“可是这样大王子不会害怕吗?”
“要的就是他害怕。”妘律哈哈大笑,话却是十分的狠戾:“你要记住,羲京城中的大王子,是爹爹的敌人,只有他死了,我们一家三口才能活。”
鹭鱼在一旁听到咬牙切齿,冲到妘律脸上大骂:“你这样就和那个大王子有什么区别,都是畜生。你这是毁了皱皱。”
她一边说一边往拳头里蓄了十成的力气,使劲往妘律脸上砸去,力气却只能泻在虚空中,她什么都触碰不到。
看着润姬被砍头而死的无力感再一次爬上鹭鱼的心头,她崩溃地抱住自己的头,再一次问陆沿、问自己:“究竟我和润姬为什么要回溯到千年之前呢?千年的事情已经够残酷了,好不容易润姬能有了几年平稳的日子,可这十年改变了!之前没有小狐狸的,妘律也不是这样的。”
陆沿没有制止住她的崩溃,只是在她一声声的质问中,问了她一句:“师父,你看懂了什么是命数了吗?”
鹭鱼松开手臂,看陆沿面色平平,无甚喜悲,觉得他的平静十分荒诞:“你不难过吗?”
陆沿看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深思着什么,怔愣良久,才叹气道:“这是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了,愤怒和伤心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况且,你又要妘律怎么做呢?”
鹭鱼凄惶惶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妘律牵过化为人形的皱皱,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去两人并未骑马,妘律带着皱皱闲散地漫步在廖落空空的大街上,身后还跟着那个新任的随官。
当下,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是太寂静了。
“我自从开始率军打仗,换过四个副将。”妘律兀自开口了,不知道到底是和随官说话,还是皱皱说话。
副将看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并没有接话。
显然,妘律并没有和他谈天的意思,只见他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第一个是曲大夫之子,在渑池战死。”
“第二个,因为见我破城后坑杀草原的上万的牧族人而得了癔症,跌下山崖。”
“第三个叫郭辙,你可能没听过,他死了快四年了吧,落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剑,是替我挡的。”
“第四个,方才被砍了头。”
他们都曾是他的朋友。
副将听着他一一罗列着,悚然地不吭一声。
妘律将手里的弓箭抛到他的怀里,语气难辨地说:“杨岩,你猜你以后是怎么个死法?”
杨岩析出一身的冷汗,被夜风吹的浑身冰凉,他吞吞吐吐地正准备说点什么,看二十步外的马驿旁有个白衣女子站着,他恭声道:“贵女。”
来人正是润姬,而皱皱想必是感觉到了润姬靠近的气息,身形早就一隐,遛走了。
润姬搀着一个三四岁的灰衫男童。
妘律一摸手牵着的皱皱不见了,还以为那孩子是皱皱,走近一看才不是,他蹙眉问她,“他怎么在你这?”
“姚夫人在你昏迷时,把他托付给我。”润姬安抚地摸摸缩在她身后的孩子的脑袋。
“白天死的那孩子是谁?”
“我不知道姚夫人用谁家孩子顶替了呼安。”
姚呼安把脸埋在润姬的裙摆里。
以前姚其清的家眷时不时会去润姬那做客,姚夫人阮珍是一个温婉平和的女子,待人极为真诚,不仅润姬很喜欢她,鹭鱼也很喜欢她。
妘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挪开视线,“这孩子不能留。”
“他还小,不记事,我让舅舅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送到平头百姓手里,永远不让他回东堰,平淡一生,这样不行吗?”润姬捂住姚呼安的耳朵,“姚其清是犯了大错,但他家人妻孩是无辜的,从前你们那样要好,阮珍也常带孩子来看望我。”
“润姬。”妘律心里涌起一股燥意,“被死亡萦绕的感觉,你应该比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