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样子很陌生吗?”润姬凝视着妘律眼中的倒影,低声问道,“我是谁呢?我好像快忘记自己是润姬了。我死后,亡魂漂泊千年,机缘巧合才回到这里。我早已不是那个十四岁的润姬了。”
妘律的手渐渐松开,却没有收回,而是无力地垂落,像被抽走了所有气力。他仰头看向夜空,不知道在问谁:“那我的妹妹呢?”
而后妘律目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果断起身:“不管你是现在的润姬,还是千年后的润姬,你现在的身份是姜俄的孙女姜月,大王子派人去暗杀你,也一定会有人去城郊探查,他迟早会发现姜月没死,我们赶紧走吧。”
润姬没有多说,和他一起尽力往景辛殿赶,妘归演完戏早离开了。
鹭鱼本以为妘律会等到牧侧妃的丧礼结束再离开,却不料,在这天夜里,妘律和牧连生稍作商量就带了亲兵出了城。
她稍作思索便明白,趁早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妘律在祭神庙时对丰竟棠的态度,明显告诉丰竟棠以及他背后的妘归,他已经知道润姬是二人联手害死。
妘归既忌惮外祖父姜俄,又惧怕已得牧氏支持、在百姓间有了威名的妘律。润姬的死亡仿佛是催化剂——若妘律率军凯旋,班师回朝,妘归不仅难以摆脱姜俄的控制,更可能彻底失去权力筹码。
若妘律今夜不走,以妘归的狠戾性子,等他布下罗网,绝不会放虎归山。
妘律带着亲兵策马奔向城门,却见深夜的城门大敞,一队队灰色马车从城外缓缓驶入。
妘律急着出城,亲兵出示文书后,守城卫兵见去而复返的二王子又要出门,为难地说:“这些马车是大王亲自派人带进城的,我们无法中途打断队伍放您出去。”
妘律毕竟多年不在羲京,对羲京朝堂的波谲云诡并不是很清楚,他急着出城,并没有为难守城的卫兵,命人避开马车,贴着城墙而行,策马穿过城门。马蹄哒哒,终于挤出了城外,而鹭鱼好奇地沿路望去,只见灰色马车的队伍绵延数里。
她好奇地问:“这么多马车进城,是做什么的?”没人回应他,她现在能看到陆沿的神魂,人前马后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
天亮时,妘律一行人已远离羲京。
雪霁天晴,大地白茫茫一片,刺得人的眼睛发胀。
鹭鱼跟着润姬和妘律一路,沿途荒坡林野相间,这两人还是共骑一马,但气氛微妙,没说过一句话。
晌午时,众人终于看见人烟,是羲京周边最近的一个城镇。下马后简单吃了午饭,妘律便让人置办了一辆马车,让润姬独自乘坐。
下午他们再次启程,鹭鱼无聊地陪润姬坐在车厢内。没有陆沿陪她说话,鹭鱼只觉得嘴里发苦,不禁担忧起陆沿的神魂是否出了问题。他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将近一整天。
润姬倒是一脸安适,鹭鱼觉得现在大概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难在她脸上看到什么波澜了,“难怪妘律难受,之前还是一脸天真烂漫、哥哥长哥哥短的可爱妹妹,一回来看到你身首异处不说,你顶着别人的面容老气横秋,他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润姬自然听不到鹭鱼的自言自语。
车厢随路颠簸,车帘缝隙里透进斜阳,摇曳的光影落在润姬身上。
鹭鱼细细看这张全新的脸皮——姜月的五官比十四岁的润姬成熟些,稚气初褪,显得靡丽妖娆。嘴角天生带着讨巧的弧度,连眼角也微微上翘,瞳仁极黑极亮,暮霭轻暖的霞光也无法在这双漆黑的瞳孔里染色上半分。
这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只是如今身躯里的灵魂的眼神太沉寂,像一张斑斓的山水画中间卧着一叶腐朽潮湿的木舟。
鹭鱼与她同感,却并不能知道如今她正在想什么,即使知道自己无法触碰到润姬,鹭鱼还是举起双手,伸出食指虚虚挂在润姬那有着新月弧度的嘴角,轻声叹气:“你应该开心一点,只有十年,也许是你看起来随时像要枯萎的模样,妘律才迟迟无法接受。”
这时,她忽然听到耳边一声轻微的“噗啪”响动,气流微颤,渐渐化出一个人形。陆沿的神魂终于显现出来。
鹭鱼忧心了一整天,连等他完全凝实都不及,便急切地问道:“你跑哪去了?一声不吭就消失,我还以为你神魂灵力耗尽,消散不见了!””
陆沿语带歉疚地解释:“我去探查那些往王城里运送的灰帐马车,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人。”
鹭鱼横了他一眼,训斥道:“那也不能不打声招呼,这样会让人担心的!”
陆沿微笑着安抚:“知道了,是我的错。”语气一转,继续道,“我原本以为我们只能跟在润姬的身边,但是在与那些马车插肩而过的时候,我只是轻轻挣了一下,就脱离到一边的马车里。”
鹭鱼只顾着看润姬的一切,没有动过往远处走的念头,她还以为只能她与陆沿只能局限在润姬的附近,“那你怎么回来的?”
“临走时,我在你我身上下了同身术。只要催动术法,不管隔多远,不管在哪里,都能立刻回到你身边。”
鹭鱼觉得这术法着实方便,惊叹:“还有这么好使的术法。”
陆沿干咳一声,无奈道:“师父,这个术法我大概和你说了有七八次了。”
经陆沿这么一说,鹭鱼似乎有点印象,但嘴上不认输:“是你教得不好,你应该一直说到我学会为止。”
陆沿微微笑着看她耍赖的模样,“是我的错,我应该每天都把这些你记不住的基础术法给你念一遍,不过这样念完,一天都要过去了吧。”
“我建议你不要说话了,”鹭鱼威胁道:“我虽然摸不到润姬,但是打你还是能打到的。”
“好好好,”陆沿立刻示弱,他在鹭鱼面前惯常没有什么脾气,想起话说到一半被打岔,继续道:“对了,还没有和你说那些马车上的事。”
鹭鱼根本不太想关心妘仓这个倒霉爹,“谁知道那个大王发什么神经,只是个不相关的人,我从小到大,他见我的次数还没有我们看过谛鲸的次数多,再说他应该再有几个月就要死了吧。”
等妘仓死了,妘归就会继位,接着便是妘归在朝堂上想压制自己的外祖父姜俄,罢免了姜俄一党的丞相丰元义,再然后就是姜俄与东方蛮夷诸族里应外合,战火四起,天下大乱。
听见鹭鱼跳脱的比喻,提到了谛鲸,陆沿想起了那么多年他和鹭鱼在云匣海的日子。
谛鲸久居在云匣海的深处,一年里,只有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前才会浮到海面上,发出声波远扬的叫声,清晨阳光初现时,它们便悄然潜回深海。
云匣海附近百姓都是依靠谛鲸的叫声判断是不是春天来了,谛鲸有着淡蓝色的皮肤闪动着银光,天还是墨色,成群结对的谛鲸浮在海面上,像是黎明前的海面上浮着星星。
陆沿小时候,鹭鱼会划船到近岸处带他去看谛鲸,等候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融化这片海域的星星。
等陆沿长大,在灵术上颇有造诣的时候,他就依托灵力带着鹭鱼坐在最靠近海面的云朵上面,等着四季新轮回中的第一次日出。
那些平淡的日子,现在想来却是再难得到,陆沿对鹭鱼道:“既然是不相干的人,师父也别拿妘仓与谛鲸相比了。”谛鲸对于他们师徒二人是一段温暖的记忆,在陆沿心底,昏庸无道的妘仓怎配与之相提并论。
紧接着陆沿就和鹭鱼说起了自己在灰色车帐马车上的见闻,原来那些都是旸朝境内各地的丹药术士、医师。
妘仓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惧怕越来越近的死亡,索性将所有能炼制丹药的人都逮到了羲京,命这些人炼制不死药。
鹭鱼道:“之前润姬带你去陵寝里拿的不死药应该就是这些人炼制成的。”
陆沿点点头:“正是,我看到陵寝内的药瓶上有葆江二字,碰巧那架马车经过我们时,一个人叫另一个人的名字,喊的就是‘葆江’。”
“葆江?”鹭鱼挠挠头,“好耳熟的名字。”
陆沿道:“在刻云山另一面,你还记得往刻云书院去的山石阶梯在半山腰有个岔路口吗?那条岔开的小路直通的就是一个道观,叫葆江观。”
鹭鱼一般都是从住所的木屋翻山到刻云书院,没看到过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但是来云匣海伐妖的修仙者多为民间人士,也会偶尔和鹭鱼说一些江湖传闻,相传刻云山有一小观,里面的观主世代传承、守护着不死药。
“你是说马车里的那个葆江就是创建葆江观的人,也是陵寝里炼制出那份不死药的人。”
陆沿点头,“应该是,虽然葆江观有不死药的传言,但其实葆江观内的人一向不与外人有什么走动,这么多年,我在山上路过时都是大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