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在面试女职员,冯清扬,相貌端庄的女子,北京大学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和澧兰一个学校。这是人事室陆主任费尽心思找来的。因为顾周翰的要求很特别:年轻女子、大学毕业、英语要好,未婚。陆主任心里纳闷,公司里什么样的职位需要这么个人,而且顾周翰向来不过问普通人事雇佣。北京大学一九二零年开公立大学教育之先河首次招收女学生,实现男女同校,这才是一九二六年,毕业的女子寥若星辰;私立女子大学毕业生一色富家女,不愿出来工作,偶有几个人选,顾周翰又看不上眼。“跟选妃似的!”陆主任暗忖。
清扬,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周翰不由得想起澧兰。
“你想去英国留学吗?”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意思,留学需要一大笔费用,她家里绝对负担不起。
“如果你想去英国读书,去剑桥,我来支付费用。”
“可为什么?”她很紧张,不知道他有什么图谋。
“你去帮我找一个女孩儿。”
“然后呢?让她回来?写信给你?”
“你和她一起读书,把她的情况告诉我,帮我照顾她。”
冯清扬跟看傻子一样看他。
“你可以发电报或写信,我给你个相机,有机会拍些照片。”
“你知道那是一大笔费用。”
“嗯。”
“可是剑桥的学院我怎么能说进就进?况且今年的录取时间我已经错过。”
“我来处理,你找到她就好。”
“那么,要告诉她你在找她吗?”冯清扬忽地醍醐灌顶。
“不需要。”他顿了一下,“我不希望有男子接近她。”
“周翰,你父亲故去七年,你母亲故去十七年,都是单数,正好可以捡骨重葬。我们大家回乡一趟,请人选个吉日开棺拾骨,再延请法师禳灾祈福、追荐亡者。”周末晚饭时,陈氏说。
“嗯。”周翰差点掉下泪来,他的母亲终于不用再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这些年他为这跟陈氏斗争,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孩儿。他也由此理解父亲,原来拒绝别人的靠近,是因为心中有想念。他暗忖自己所欲确是父亲所愿吗?他自己百年之后只愿意怀拥澧兰长眠于地下。
一家人刚从南浔回来,仆人就请周翰到书房见陈氏。
“周翰,以后我不再理公司的事。一切你自己拿主意吧。”
“怎么?”他难以置信,她怎么突然肯放手?
陈氏垂下眼睛寻思了一会,“你想听吗?”
“嗯。”他以前也许会不屑一顾,可他现在倒愿意听一听。
“周翰,我从来就没想过和你争产,你父亲也不愿我这么做。你是长子长孙,顾家的家业理当由你来打理。”
周翰觉着很新鲜,他不信她这么想。
“可惜你这个人野心太大,报复心又强,我不得不替经国他们守着该得的一份。”
她怎么敢这么说,她不怕他报复?
“你太强,你不愧是顾家的子孙,若是你父亲遭遇了你,恐怕也不是对手。”
她这算是夸他?
“我输了,兵败如山倒。我无论输什么都认,可澧兰除外。我和你争斗一场,却毁了澧兰!”陈氏豁出去了,她要为她的女孩儿讨回公道。
“看看澧兰的下场,我本不愿意把澧兰许配给你,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不会善待陈家的女孩儿。可惜澧兰,那么好的女孩子,我一见她就喜欢她。”
周翰始终沉默,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要听她怎么讲。
“你父亲爱你,他因你母亲的事觉着愧对你。你父亲又一向倚重你,他知你性情,你凡事都要最好的,你又那么出色,所以他要拿最好的人来匹配你。”
是的,知子莫若父。
“我不愿违背你父亲的意思。只是可怜澧兰,她若是未遇见你,她现在大概也嫁人了,她丈夫必是宠她到天上。”
她说得一点没错,那样好的女孩儿,任谁都爱。
“你未看到澧兰临上船的样子,那么美丽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周翰感觉有一把刀把他的心壁划开了。
“五年了,我眼看着她一点一点灰心、丧气、沉默,她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小女孩儿,却慢慢枯萎了。我视她如己出,我一想到她的惨状就锥心刺骨,夜夜不能安眠。”
陈氏的话像刀子,一下一下割在他心上,令他鲜血迸流。周翰把双手攒成拳,埋在口袋里,咬紧牙关挺着。
“这是我们之间的争斗,与澧兰何干?你怎么可以对她下手!”她声音颤抖。
陈氏是名门闺秀,从不动怒,在与他的争战中,她即使一败涂地,也慨然受之。现在,周翰感受得到她的愤怒。
“你因你母亲的事怨我们,要怨你该怨天。你母亲在世时,我从未见过你父亲,我们也未通过一丝讯息。我当年也怨天,可我不怨你母亲,也没迁怒于你。”
他信她说的是真的。
“澧兰说‘天地不仁’,你愧为男子,竟不如个女孩儿想得明白。”
周翰想澧兰说这话时该是也联想到她自己。
“你不能把上一辈人受的苦转到下一辈人身上。你更不能让陈家拿澧兰来偿债。你当年要是不喜这婚约,你尽可以对你父亲说,没人强迫你。你就是不能把你的怨恨都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女孩儿身上。”
周翰想她确是和澧兰情同母女,她为了澧兰什么都不在乎。
“顾家的男子都长情,你也许也会。你将来总会遇到自己心爱的人,那时你就会理解你父亲了。”
我已经遇到了,周翰心想。
“我已经毁了澧兰,我若是再跟你争下去,我大概还会把经国他们兄妹都赔进去。你要是顾念经国他们跟你是手足,就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未来。否则,我也不在意,我毕竟还有我的嫁资在手。”她无力与他争斗了,她也不屑于再争斗,因为他没有底线。“以后我是概不来管账了。”陈氏站起身往外走,“周翰,凡事记着要韬光养晦。你以前做得很好。”她在门口停下来,又补充一句。
陈氏刚带上门,周翰的泪就下来了。他为他的女孩儿难受,他从未想到澧兰会那么痛苦,他若知道她伤心,打死也不会签那协议。他痛悔自己骄傲、自负,葬送了澧兰和他自己。以前的澧兰无论多害羞,总也掩不住眼里对他的深情厚意,现在的澧兰脸上看不出表情,很淡然,他以为她变了心。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怨怼撒在澧兰身上。他不是不喜她,他也从未想过摈弃她。他和陈氏的争斗,尤其是在美国的那件事,都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澧兰,他需要时间。都是他的错,他始终坚信澧兰对他的情意,他坚信澧兰会等他,只要他拍拍她脑袋,说两句暖话,她就会展颜。他从未考虑过她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感受。
他和陈氏的战争中没有赢家,他们两败俱伤,都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澧兰。陈氏已毫无斗志,他呢?他赢了天下,失了爱人。若是他今后再不能与澧兰携手,这偌大的家业、锦绣前程于他何意。
澧兰离开近五个月,周翰心里一片灰暗,这是他自出生后度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他始终无法接受澧兰已经弃他而去的事实,他用各种事情填满自己的时间,他逼着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碌,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不能闲下来,他一闲下来心里就会扯得疼。他忙碌的时候也会想到澧兰,他因地产生意经常和维克多·沙逊打交道,沙逊家族曾在与中国的鸦片贸易中大发横财。维克多·沙逊毕业于剑桥,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作战,左脚负伤致残,人称“翘脚沙逊”。沙逊偶尔会和他谈谈英国,周翰就请他讲讲剑桥,沙逊很乐意。沙逊侃侃而谈时,周翰心里便有一只手在揪扯,澧兰在做什么?她好吗?会不会也在想自己?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周翰了解这个贪婪的犹太人的手段,他做起生意来毫不留情,自己需万分小心。
澧兰离开当天,周翰就睡在澧兰房里,以后他夜夜如此。他有时会梦见澧兰,她穿着墨绿色衣裳,星眸如波,姣花软玉,惹人怜惜;行走之间翩然灵动,宛若仙子。她笑起来,皓齿排玉,明艳异常。“澧兰......”周翰揽她入怀温存。不知不觉间,她换了杏色的旗袍,脱了他的手臂,往远处去,“澧兰!澧兰......”,他抓不住她,从梦中惊醒,倚坐在床上发愣,“许是今生缘未了,还从梦里记明眸”,他痴痴地想。
冯清扬到了剑桥后发来几次电报,说是找到澧兰,进了澧兰的学院,又想办法和澧兰租住到一起。
周末,一家人坐着吃午饭,周妈匆忙进来,说有一封从国外来的信,看字迹像是少奶奶的。
周翰猛地抬头,管彤跳起来取,全家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周翰的心砰砰跳。“是兰姐姐的!”管彤忙不迭地撕开信封,交给母亲,陈氏展开才要读,突然停住了,说,“要不,等吃了饭,想看信的人来书房。”
“不用避开我,母亲。我从没去过欧洲,很想了解那里的情况。”周翰说。
陈氏看了看他,开始读信。第一百一十四封信,还是那么典雅活泼的语言,虽然不是写给他的。
澧兰说她从上海经香港、新加坡、过马六甲海峡到印度洋;在科伦坡暂停后,又转向阿拉伯海,穿亚丁湾、红海和狭长的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再绕过欧洲的最南端直布罗陀海峡,北上大西洋,进比斯开湾、英吉利海峡,经过四十天的海上颠簸,终于晃到了伦敦。
以前和家人一起往来欧亚,并不觉得这么漫长,幸而带了一箱书,海上的旅程不至于太无聊。是的,是这条路线,周翰在地图上已然看了百遍。她详述了马六甲和科伦坡的市井风光、繁忙的苏伊士运河。她说在船上遥望亚丁港,虽心向往之,却不敢上岸,因为也门的国教 yi si lan 教对女子的禁忌很多。马耳他岛因马耳他骑士团在岛上占据了数个世纪而得名,直布罗陀海峡和比斯开湾的大风吹得人站不住脚……
澧兰说她在剑桥安顿下来,房东是优雅的英国妇人;她进入Newnham 学院,主修英国古典文学和西班牙语,功课很紧,每每要挑灯夜读。周翰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她说英国的饭菜吃久了,常常就要思乡,她试着给自己做了几回家乡菜,总没有上海的味道。周翰听了,心疼得差点掉下来泪来。澧兰说英国的天气很阴冷,几乎天天要下雨。英国人在一起最常见的话题就是谈天气。不过也好,阴雨天守着壁炉温书,很惬意。她闲暇时就到康河边漫步,去逛逛那些古老的学院,最爱国王学院和圣三一学院,可惜它们不收女生。康河里的天鹅很凶悍,喜欢追着人跑,它们属于王室,谁也奈何不得。打它们是违法的,当然肯定也打不过,所以自己经常落荒而逃,逃的时候很狼狈,要遮住头脸,很崩溃。问题是没招它惹它,还要受攻击,由此广东人把天鹅当做满地行走的美食很可理解。听到这里,大家都笑,周翰也不由得扯开嘴角,他的女孩儿依然调皮。
澧兰又问祖母、姑母安好,弟弟妹妹们的情况,一字也没提周翰,他料到了。澧兰还请陈氏如有可能,把她的古筝曲谱寄到英国。
陈氏念完信,就把信传给孩子们看,大家又叹又喜。周翰紧盯着信在经国、管彤、朝宗的手中传阅,又传回陈氏。他看着他们说笑、惊叹,心里羡慕又嫉妒。
“我们想想怎么给澧兰回信。”陈氏说,大家七嘴八舌,朝宗要写他新交的朋友,新养的狗;管彤要告诉澧兰她代表整个年级的学生在开学典礼上致辞; 经国要她再写写伦敦,还问有什么思想启蒙的好书,请她发过来……
“让她注意安全,还有身体,不要太劳累,母亲。”
大家都静下来,转向周翰,又赶紧低头看自己的碗。
“好!”,陈氏刚才见他目光灼灼地追着信,饭菜一口也没动。
“我想让澧兰拍张照片来,看看她现在的样子。”陈氏说。
饭后,大家都急着去书房给澧兰回信,周翰走在最后,他见陈氏把澧兰的信留在餐桌上,并没有收走。他拿起来,带到楼上。
她的信!他的女孩儿的信!她秀丽的字迹在纸上浮动,他一读再读,看到她寂寥时,他就难过;看到她欢欣时,他就喜悦。看到她写马六甲和科伦坡,他的神思就飞过去和她一起畅游。看到她写剑桥,他多么希望是和她一起在校园里漫步,他本可以带她去哈佛,他们原本可以长相厮守,永结同心。他又到架上去翻书,翻各种介绍英国的书,这些日子他买了很多。
管彤推门进来,他还在看信。“母亲的房间里有九口皮箱,”管彤装作不经意地说,“本来要寄到北京舅舅家,母亲说兵荒马乱的,怕丢了;想送到舅舅在上海的家,母亲又怕这边的仆役不经心保管,有负兰姐姐重托,就搁下了。”
周翰眼睛雪亮地看着她。
“母亲让我来叫你吃饭。母亲说你和二哥总不记得吃饭的点儿,看来以后要买个锣来敲敲了。”
周翰一笑。
晚饭后,周翰去陈氏屋里,陈氏见了他就说,“周翰,澧兰有几口皮箱存在我这里,本来要送到北京,现在看来不能。你叫刘贵和福来抬回澧兰屋里,让他们轻点,完后,你打开看看,可摔着了里面的东西没有。”陈氏递给他钥匙。她终究是他的母亲,不愿他难过。
七只皮箱里是衣物,澧兰把她认为用不上的华服都留下来。另外两只里有唱片、照片、她的习作和字画。他的家信,就那么薄薄的数封,她也认真束起。周翰拿起来数了数,21封信、14封电报,只是澧兰书信的一个零头。其中有10封电报还是津浦线劫案发生后,他催问澧兰的安全。他觉着自己真该死,不知道澧兰是怎么忍受的。有一个卷轴单独和他的信放在一边,他展开来看,是那年他们在月下画的树影。他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她居然还留着这些物件,没有立时断情绝谊;忧的是她并没有带它们同去欧洲,想来她欲抛开这些前尘旧事,不再受羁绊。有个古色古香、图案雅致的大盒子,周翰打开看,是他们结婚时的数帧照片,他们特意去照相馆拍的。照片中的青年、少女喜悦洋溢在脸上,眼里是浓烈的化不开的爱意,尽管当时他们分离在即,可他们有希望在心中,他们以为两年后彼此就能团聚。周翰拭了下泪,他数了数照片,发现数量不对,除去他带到美国的,还少一帧,而且那帧是他们最喜欢的。他想了一下,就开始微笑。
周翰又去逐一细细地看澧兰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就那么笑意盈盈地坐着或立着,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气度娴雅,毫无搔首弄姿之态。还有张她骑马的照片,穿西式骑马服,背挺得直直的,偏鞍侧坐,目光下视,长裙覆在马背上,他尤其喜欢这张。
他心里渐生出希望来,她虽远在天一涯,不能相见,但他有她的物件陪伴自己,他还会收到她的消息,他和她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可以等,两年或者三年,他的女孩儿就会回来。
周翰回来得很早,径直去找陈氏,“母亲,信寄出去了吗?”
“还没有,我打算明天去寄。”她知道他问什么。她等他开口,他若是要澧兰回来,她立刻就帮他,陈氏知道澧兰会听她劝。
“那等一下。”周翰转身出去,他拿来“蔡同德堂”的人参,“寄给她可以吗?不用说是我买的。”她课业很重,他怕她伤了身体。
“好巧,我今天也去买了。”
“那么,算了吧。”周翰很尴尬。
“我买的不多,一起寄过去吧。”陈氏暗叹周翰不如瑾瑜,想当初周翰的母亲刚过世,瑾瑜就来找她,说要娶她,要她等一等。瑾瑜从不顾忌自己的颜面,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只服从自己的心。也许周翰不如瑾瑜那般长情,他未必想和澧兰再续前缘,过些时间,他就会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