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翰从南浔回来后第二天,陈氏来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让他务必回一趟大宅。
周翰进了大门,仆人接下外套和包,说太太在书房里,他敲敲门进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屋里正说着话的两个人转过身来,澧兰穿着墨绿色的旗袍,露着雪白的小臂,浓黑的头发很随意地挽一个家常髻,长身玉立、双眸澄深如水。五年没见,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澧兰。
“母亲,我出去了。”澧兰走过他身边,微微低一下头算是行礼。
周翰目送她出去。
“周翰,回来了,这几天很忙吧?”
“还好。母亲,什么事?”
“先去换换衣服,一会儿就开饭了。吃了饭我们再说。”
周翰上楼时目光在大厅里四下搜寻,没见到澧兰,等他洗了手、换了家常衣服从楼梯上下来时,澧兰刚好从后园里进来,她微微地仰着脸,腰肢软款、步态轻盈。她的身量长高了,他们大概差了二十公分,澧兰刚好到他下巴的位置,不高也不矮,周翰觉着正合适,这样他随时都可以把吻落在她额上,他还可以把她像小鸟那样揣进怀里,他想得有些出神。两人几乎同时走到饭厅门口,周翰侧了下身子,让她先进,澧兰轻声说谢谢。周末,经国和管彤也从学校里回来,兄弟四个人好一番热络,澧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西式长桌,桌子中间花瓶里插着各色盛开的月季;靠墙的玻璃柜里错杂地摆着精致的杯盘;花气芬芳,从敞开的窗子飘进来。家常便饭,两汤四肴,还有数碟鲜洁的小菜。陈氏坐在桌子一端,周翰、经国、朝宗、澧兰和管彤分别在左右两侧,周翰和澧兰正对着。周翰瞥见澧兰臂光莹然,不由得想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诗句来。两兄弟聊起时事: 蒋jie shi 任北伐军总司令、叶挺的独立团攻克湖南攸县、国民军和直晋两军的战事、被张作霖枪杀的《京报》社长邵飘萍、……,经国很亢奋,周翰很淡定,女人们静静地听着。
“兰姐,你在北京时,一定常看邵飘萍的文章吧?感觉怎么样?”经国转向澧兰,
“嗯,父亲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读《京报》,我也跟着看。他仗义执言,鞭挞时政入木三分,快笔如刀,无愧‘铁肩辣手’四个字。”
周翰觉着惊奇,这么柔婉的声音,却有清醒的思路,干云的豪气。
陈氏见管彤、朝宗着急插不上嘴,便指着墙上的画说这些都是朝宗和管彤在学校里的作品,周翰连说好。
“你还没看到兰姐姐的画,那才叫好。”
周翰望向澧兰,只见澧兰冲着管彤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十分的美。
中间有两次仆人进来回有人送礼,澧兰就出去写回贴,开发赏钱。澧兰每次进出的时候,周翰便看她一眼,墨绿的衣裳衬得她肌肤如雪,长长的眼睫垂着,神情萧然,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
饭后,大家净了手,都来到起居室。管彤开了琴盖弹琴,澧兰站在窗边静静地听,兄弟三人继续闲话,时时微笑。管彤邀请澧兰四手联弹,澧兰却不过,只好加入。周翰起身走到琴边,看着一圈光影里的两个女子,澧兰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白皙的手指轻盈地在琴键上移动,目光陈然,若有所思。
女佣来请周翰去书房,陈氏一脸端凝地坐在写字台后,“坐吧,周翰。我想跟你谈谈澧兰的事。”
周翰看着她。
“澧兰要离开。”
周翰瞬了下眼睛,他嗓子有些干涩。
“凡为夫妇,三生三世结缘,如果结缘不合,就是羁绊。既然你们心意不同,不如分开。这个离婚协议,澧兰已经签字,你也签了吧。从此你们二人再无瓜葛。”
周翰浑身的血都凉下来,愣愣地看桌上的文件。他已经收拾心情要去面对她,他没想到会来不及,他未料到澧兰会不等他,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亲昵的过往。是她变心了吗?俊杰说北大追逐澧兰的男子可以车载斗量。这个废物!澧兰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不该第一时间告诉他吗!
“周翰?周翰?”
为什么是陈氏来跟他谈协议,而不是澧兰,他至少可以问问她为什么!周翰伸手去胸前摸笔,掏了又掏,忘了自己穿着绸衫,陈氏把桌上的笔推给他。他没去看协议,他不想看,他翻到最后一页,盯着纸上三个娟秀的字,挨着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一向漂亮,他还记着家信上那手清婉流畅的簪花小楷。他不签可以吗?她们这么决绝,都不给他商量的余地,直接就把文件准备好!
“她去哪里,北京?”
“英国。”
“英国?做什么?”
“去读书。”
是了,这是澧兰的夙愿,他记得她在南浔老宅里说过。“她跟谁去?”周翰控制不住自己的冰冷。
陈氏也能感受到他的寒意,“她一个人去。”
他不信!“……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船。”
“我出去了。”
“周翰,”周翰在门边回过头来,“经国他们还不知道,等我慢慢跟他们说。”
“嗯。”
“还有,澧兰既然走了,你就搬回来住,好吗?一家人总该在一起。”
“嗯。”
周翰走到庭院里,他心里堵得要命,有一只手在他心里挣啊挣的,就是挣不出来。琴声已经停了,今晚的月色格外好,树木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影子,喷泉哗哗作响,夏虫们一唱一和。他走到花园深处,回望这灯火通明的洋房,五年里他很少回来,这园子他已经生疏。在他和陈氏的争斗中,澧兰是他跨不去的坎,现在这羁绊没有了,他高兴吗?他望向起居室,窗口上并没有闪动的人影。他走近洋房,看见阿发在擦车,
“大少爷!”
“还没休息啊?”
“我把车子擦干净些,明天送少奶奶走,……”阿发停住嘴。
周翰回到起居室,四个人正在聊天,管彤说中西女塾的饭菜实在难吃,大家都不喜欢,而任何浪费食物的行为都要受到批评;家里带去的零食只有在每天的四点到四点半才可以吃。每天早起必须把屋子打扫干净,书籍衣物摆放整齐;着装不许奢侈……
“你们这些贵族小姐一向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就该让你们体会一下民生艰难。兰姐也在中西女塾读过书,我不信她会抱怨。”
“饭菜一开始确实不好接受,但有些规矩很好,比如:进、出门时必须礼让他人,在教室和图书馆走动要踮起脚跟,不能大声喧哗干扰别人,总之要处处替人着想。”澧兰说。
“这是在培养你们的品性和教养,”周翰插话,“男子不好,只关系到他一人,女子因为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到一家、一族。”他谛视澧兰,见她神态自若,量她已经知道书房里发生的事情。
澧兰起身出去,一会儿端来两盘鲜果,“我有点累,先去休息了。管彤早点睡,少年人不要熬夜。”
管彤冲她做个鬼脸,澧兰粲然一笑, 周翰心里紧了一下,盯着她走出去。他很想追上她,问她为什么,奈何管彤、经国和朝宗缠着他说话,周翰常常望向门口,徒劳地希望再见到那个窈窕的身影。很晚了,陈氏来催大家上床,四人一起上楼,互道晚安。走在长廊式的甬道里,周翰望着澧兰的房门发呆。他推开自己的房门,这里他很少来,一套三间的居室,柔和的灯光洒满屋子,托出安静平和的夜。客厅里巴洛克式风格的紫檀沙发上摆着湘绣靠枕,园子里新剪下来的鲜花插在珠山八友王琦绘制的花瓶里,几上程寿珍手制的掇球壶里冲着酽酽的西湖龙井。书房里写字台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摆着书,新版的书很多;当天的《申报》搁在报架上。卧室里内衣、睡衣、浴袍、拖鞋、洗漱用品摆放齐整,一切都经过女人的手安排得妥妥帖帖。
周翰一夜未眠,心里很乱。他是名仕的学养,痞子的性情,不管多烦心的事,他总能不管不顾倒头一睡,养精蓄锐,明日再战,可今晚却不行。他记得上一次未能成眠还在七年前,父亲要为他纳聘澧兰,他们等陈家的回复。
第二天他很早起来,洗漱后就坐在窗前看书。四下里很静,没有人声,他拿着一本书,半天没翻过去一页。过了很久他看见仆人打着哈欠去开院门,一会儿园丁们出来打扫园子、清理水池、整饬花木。渐渐地他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窗外婆子们和长根、阿发陆陆续续地把一件件行李搬上车。再后来,他看见陈氏和澧兰走出来,澧兰穿着杏色的淡素旗袍,斜襟上滚着一道黑色宽花边,轻挽着云髻。陈氏和澧兰站着说话,陈氏拉着澧兰的手臂,后来就抱着她。婆子们陪着澧兰上车,车门打开时,澧兰回望这宅子,周翰的心提了起来,盯着她,可她没有看向这边。澧兰转身上车,周翰的视线追着车子,直到车道上茂盛的梧桐树掩住了它。
他颓然坐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到了窗边。他觉着心里空落落的,眼前只有澧兰临行前那苍凉的回首。时间慢慢地流逝,他嚯的起身,快步下楼,“长根,开车去公司。”
到了公司楼前,他挥手让长根离开,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到十六铺码头。黄包车在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行,当他看到水上英国太古邮轮巨大的船身时,就让车夫停下来。果然时间尚早,顾家的车子还停在码头上,行李也还没有搬上船,阿发守着行李,无聊地转来转去。周翰远远地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汽车,“老爷,您到了……”
“我包你一天。”
外滩上亚细亚大楼、上海总会、有利大楼、通商银行、招商局、麦加利银行、怡和洋行、汇丰银行、……各式风格的建筑一字排开,沙逊大厦和海关大楼正在翻新重建。水面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邮轮,马路上车来人往。短打、长衫、洋装,服饰不同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吆喝、叫卖、号子,各种声音从耳边掠过。上海,作为远东第一大都市,正开埠于此, 上海的许多传奇人物在这里发迹, 一个水果小贩成长成一代传奇大亨,那人的仓库就在附近。顾周翰曾在无数个夜晚从汇中饭店的楼上凝望这繁华,而他的家族和他就是这繁华的缔造者之一。
阿发和脚夫们开始往船上运行李,他看见澧兰跟婆子们从车上下来,澧兰和婆子们站了一会,就独自迈步往船上去,他紧盯着那窈窕的身影,看着她上了舷梯,看着她转身回顾,看着她挥手作别。离得太远,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却不能。
太古邮轮巨大的烟囱滚出浓烟,汽笛长鸣声中,巨轮缓缓而去,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彼此挥手告别,可惜周翰连手也不能挥,他知道船上的人儿此去经年,他们之间却不能有从容的告别。他瞪着那船舷上的身影,不敢眨眼睛,直到她缩成一点,直到邮轮远到了天际。周遭一切的繁华与他无关,周翰心中是无尽的落寞,他枯坐在黄包车上,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周翰步履沉重地踏上门前的台阶,他路过书房去后园,书房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管彤哭着冲出来,险些撞到他。
“你满意了吧?”她怒视他,他看见管彤手中的信,猜是澧兰写的,伸手要拿,“休想!”管彤劈手闪开,跑上楼去。书房里,陈氏、经国和朝宗站着,经国看到他,就把头转到别处去了。
周翰坐在花园的凉亭上,夏日的微风吹来,他想起涵碧山房前的水边,澧兰掠开额上秀发,心中百感交集。他于少年时就发起与继母陈氏的战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澧兰是他最宝贵的失去。他以为他就要赢了,未料到他尽失其城,一败涂地。陈氏戳了他的软肋,用他的骨和肉塑成的女孩儿,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难道他不是自那年花下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了吗?他怎么可以无视自己的情感,任凭怨恨和羞愧蒙住他的眼!他是这么的骄傲和自负,这些年来他一味前行,从不肯停下去看看她的心和自己的心。
经国走来拍拍他肩膀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周翰转过头来,经国从没看过那般哀伤的眼睛,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周翰上楼,敲了敲管彤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管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她说人生有聚散。”
周翰看着她肿了的眼睛,默然不语,管彤把信递给他。
“管彤亲启,
你知我一直以来都有去剑桥读书的愿望,时间愈久,执念愈深,每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所幸年岁未长,又有姑母襄助,得偿心愿,幸甚!
凡事有得失,无可抱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憾。
这些年,有你陪伴真好!人生有聚散,终不能长相厮守,江湖相忘,珍重!珍重!
澧兰顿首。
又及:中西女塾的饭菜虽差,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一笑。”
周翰在长廊里穿行,他推开门进去。这是澧兰的屋子,简洁、雅致,架上是磊磊的书。墙上的字画、案头的陈设无不彰显主人的情趣。是的,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不琐琐碎碎,不花红柳绿。他扫视案头、翻开抽屉,想寻找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却不得。他在筝前坐下,拂了拂琴弦,琴韵铮铮,筝码排成一字雁行,古人叫它“雁柱”,雁去无留意!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澧兰在家信中说,那是他出国的第一年,她新学了筝曲《秦王破阵乐》,还是父亲特地托人从日本捎来的曲谱,弹了很久,总不满意。
他起身到卧室,目光在衣橱、柜子、妆台、壁炉上一一滑过、他拉开所有的抽屉,什么都没留下,收拾得真干净。澧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们相识七年,他除了她的信、他们的结发和几张照片,什么也没有。
他坐到床边,手指摩挲光滑的丝质床单,昨夜澧兰还在上面睡过,“鬓云欲度香腮雪”……,
婆子进来,手里拿着刚洗好的衣物,看到他愣住了,“少奶奶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我洗好了要收起来。”
“我来!”他一眼就认出那墨绿的衣裳。他把它挂起来,贴身的衣物收到抽屉里,他定定的看着它们,摩挲它们,他的女孩儿不会就这么去了,他们之间终究有牵连。
他一直站着,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一切隐进黑暗中,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后来月光投进来,照亮窗前的地面。他走到窗前看月,空中青碧如一片海,月亮对他注下清冷的光波。那年月下,他和陈家的子女们一起畅玩,澧兰把画纸披在墙上,邀他拿了笔同在纸上描绘月影……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是他的女孩儿。
灯亮了,他转向门口,陈氏看着他,两人不发一言,陈氏转身下楼到餐厅,“不要等周翰,我们先吃吧。”她一眼看尽他的悲伤。
周翰心事重重地踏上大门台阶,他寻了俊杰一天,刚跟他联系上。俊杰在电报里说他妹妹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怎会生异心,她对那些狂蜂浪蝶们睬都不睬,他冤枉澧兰了。周翰刚进门,仆人就告诉他老太太来了,和太太在书房里。周翰急忙去书房,却看见吴氏一脸怒气地坐着,陈氏立在一旁。
“你从来就不愿澧兰嫁给周翰!”
“要是我不愿意,周翰去美国前,我就不会让他成婚。澧兰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是我错了!澧兰要走,我拦不住。”
“你应该就没想拦!从来劝合不劝离。我们堂堂顾家居然女子休夫,说出来会让人笑话!”
“周翰同意了。”
“你把离婚协议放到周翰面前,他怎能拒绝?他有尊严!”
“陈家的女孩儿也是人,也有情感和尊严,五年了!”她终于替澧兰说出口。
“都别吵了,是我的错!”周翰转身上楼。是的,五年来他从未考虑过澧兰的感受,他以为她会一直默默地等在那里,等他闲下来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是这么的自私和冷漠,他温柔热烈的女孩儿变成目光陈然,平静如水的女子,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心死,他不敢去想。
周翰在汇中饭店的房间里读信,他去国四年里澧兰写的信。开始是一周一封,后来改成半月一封,因他很少回信,即使回信,也只寥寥数语。她写自己读的书,画的画、习的曲子,北大的课程、先生们的趣事,祖母、陈氏、经国、朝宗和管彤的近况,还有时事要闻。在北京时,她就描写北京的街景、市井生活给他看;放假时回到上海,就为陈氏代笔,把公司的经营状况、账目报给他。她的信遣词典雅又活泼,所描摹之事,他虽相隔千万里,亦如在眼前。每封信都很厚重,她开始用毛笔,后来就改成钢笔,说这样可以多写些。她尽力把家中、国内发生的事悉数告知他,使他不至于隔膜,不受思乡之苦,即使他鲜少回复,她也恬淡自守,不嗔不怒、不怨不述。
他一封信、一封信地看,她端秀的字迹渐由清晰变模糊,自母亲过世、父亲另娶后,他就不愿再落泪,这一刻却湿了面颊。一百一十三封信,他庆幸自己保存得很好。她把她百转千回的情思赋予书信,“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她说,她捧出一颗心给他看,他却罔视。
陈氏和澧兰在书房里说话,外面车道上有汽车驶来,澧兰透过窗子看见高高大大的周翰从车上下来,五年不见,周翰似乎更雄壮了些。他大步踏上门前的台阶,消失在大门里。澧兰竖着耳朵听大厅里的动静。周翰的脚步声来到书房门外,他敲门进来。她雄姿英发的爱人终于回家了,澧兰等着周翰跟她打招呼,周翰没有,他脸上没有表情,连一声她的名字都没叫。澧兰胸口梗着一块心酸,她若再不出去,她的泪就会掉下来。这是她五年守候的结局,只因为他当年说一句“你等我回来”,她就一年一年地熬,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澧兰走到后园,她把下唇咬得要滴血,她的指甲深陷在掌心里,她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她要控制好自己,纵使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也要有自尊,她不能让周翰看不起她。待她从园中回来,周翰恰巧从楼上下来,他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只是快到餐厅门口时,他出于多年绅士教育的本能,让到一旁,让她先进。
澧兰静静地看周翰和弟妹们说笑,心里凉到极点,他对谁都亲切,只视她为无物。她看他,是的,这是她记忆中的眉和眼,还有那高挺的鼻梁。这面貌每天在她心头浮现,在她入睡前陪伴她,出现在她的梦乡里。大家坐下来吃饭,澧兰听经国和周翰聊时政,她喜欢镇定自若的周翰,喜欢这胸中自有丘壑的男子。有人来送礼,澧兰出去打发,她突然发现周翰在观察她,他是什么意思?澧兰不由得猜测。
大家去起居室里闲坐,管彤邀澧兰弹琴,周翰忽地走到琴旁,澧兰知道他在看她,她心中燃烧起微小的火花,也许他还眷恋她,他不会在协议上签字。女佣来请周翰,澧兰心中打起鼓来,她知道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到了,她是走是留只取决于周翰,周翰去了很久,澧兰心中的鼓越敲越紧,她的心要从胸腔里冲出来。周翰走回来,澧兰看他颜色正常,他并无气愤的表情,澧兰心中狐疑,他是签了吗?她越想越怕,她要去弄个明白。
澧兰去书房,“他签了吗?”
陈氏点头,把文件递给她。澧兰不相信,她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他挺拔的字迹。这一刻她只觉得万有皆空,心如死灰。她本欲以一纸协议搏她的命运,只要周翰不肯签,不放她走,她就立即打散行囊。剑桥虽好,可与周翰相比微不足道。结果她满盘皆输,无路可退。
澧兰把协议交还陈氏,“姑母收着吧。”这是他们之间的决断,她不愿留着这明证。
澧兰去厨房准备水果,仆妇们见她神情有异,连忙接过刀。她把水果端到起居室,她告诉管彤要早睡,管彤冲她做鬼脸,她凄然一笑。澧兰上楼到周翰的房间里,为他打开灯,把内衣、睡衣和浴袍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到床上,她把拖鞋和洗漱用品都摆放整齐。她复又下楼去为他冲茶,她出于本能做这些事,心里只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在离开前扫视这屋子,屋里的一切都由她亲手打点,尽管五年来,周翰极少在这儿过夜。那么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周翰做这些事了,她心中的麻木开始转变为剧痛,她的泪滚滚而下,痛彻心扉。
澧兰回房,她在床头坐了一夜,这一夜,她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她回想周翰在关帝庙前的注视和回顾;广玉兰树下,他倾听她细说英国,那时花开得正好;小船上,他怕她跌入水中,揽她在怀;朝宗当众小解,她害羞地捂住脸,周翰拥她在怀安慰她;她在中西女塾上学那一年,周翰周末都去接她,他虽坐在前座不说话,可她知道他是欢喜的;周翰千里迢迢接送她往返北京,他们在车上的缠绵;还有新婚燕尔,他对她流露的热情……她凭借这些温暖的记忆支撑了五年。她恨上苍不能令两心相换,使周翰体会她的相思成灾。他们之间怎么了?他在美国时发生了什么?她曾以为他们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今他们却成了陌路。
天亮了,澧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去洗漱、沐浴,又坐下来给管彤写信,她不能一走了之,她要对亲爱的妹妹有个交代。仆役们来运行李,她跟着下楼,走过周翰的门前,她幻想周翰开门拦住她,他什么也不需要说,他只要给她一个眼神,她就撕毁那协议,留下来。
陈氏看见她眼里的血丝,说澧兰别走了,“姑母,我无路可回了!”,她亲手剪断了她与周翰的联系,她仅存卑微的自尊,其它的都已灰飞烟灭。陈氏抱着她哭,说“来信啊,澧兰,一定要写信啊,别让我挂念你!”澧兰上车前,回望这承载着她喜悦悲辛的洋楼,她硬着心,不肯去看周翰的窗子,可在她心中,已把那些窗户看了千百回。车子驶上车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周翰的窗子,它们在她泪水中模糊。
澧兰的车停在码头,她迟迟不肯上船,也不让家人往船上搬行李。她寄希望于周翰赶来码头拦住她,她不信他那么薄情。
邮轮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她拖无可拖,她后悔自己不肯听吴氏的话,不肯伏低做小,可她已经回不去了。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痴心都是妄想,周翰回国一年都不肯回家,就是不愿见她,他逼她自己做了了断,他是不愿背负休妻的骂名。
澧兰迈步往船上去,一步一泣血,她不能回头,她若是回头,她就离不开了。难道要她飞奔回去伏在周翰脚下哭,有用吗?若是有用,她也肯的。澧兰走上舷梯,她终于转身回顾,她挥手向她的爱人作别,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他由此解脱了,他已释下重负。她亦挥手与过去作别,她知道从此以后,无论她逃到哪里,无论经历多久,她的心俱是死灰。
太古邮轮缓缓离岸,渐行渐远,澧兰和爱人相隔的水面也越拉越宽,外滩上那些高楼渐渐模糊,最后缩成一线、一点、至没有。剧痛袭上澧兰的心扉,痛彻骨髓。那在关帝庙前凝视、回顾的男子,她的爱人,她今世还能再见到他吗?她知道当她快要踏进坟墓时她想的还会是周翰。他毁了她一生,可她就是不能不爱这个不爱她的人。
她回到房间开始哭,她用手帕掩住嘴,怕别人听到她的哭声。她哭得撕心裂肺,锥心刺骨,自她出生后,她从没那样哭过。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