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8月底,周翰抵达波士顿。他从上海经长崎、横滨到旧金山,然后乘坐横贯美国东西的列车到纽约,再换乘列车到波士顿。邮轮刚离开上海海岸,周翰就开始想念他的小女孩儿。他在海上漂了十八天,无聊至极,他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没有澧兰陪伴在身边,他都没兴趣和同船的人应酬。
船停靠长崎时,周翰上岸逛了逛,澧兰说过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就是以长崎为背景,她还为周翰弹奏了其中最著名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她说这是普契尼最美的咏叹调,写尽了东方女子飞蛾扑火似的热烈爱情。周翰无比自豪,他的小妻子什么都知道。在日本锁国时代,长崎是唯一对外开放的贸易港,有浓郁的异国风情。欧陆情调以及唐式建筑物遍布街巷,固有的日本传统文化与多国文化混杂、融合,奇妙而美好。周翰很遗憾澧兰不能与自己把臂同游,她一向对各式建筑感兴趣,他可以想象出澧兰看到长崎的欢欣,他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带澧兰来。
船到横滨时,周翰又上岸看了看,这里跟长崎很相似。1853年黑船事件在毗邻的江户湾发生,日本被迫结束锁国时代。周翰感慨,中、日同样的闭关锁国,又在差不多的时期先后被强行打开国门,后来的发展却大相径庭。
1882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排华法案》,在美的华人遭遇残酷的打压和驱逐。周翰的船到达旧金山后,在天使岛移民站,大部分的华人移民要在此被拘押三到四星期,以隔离传染病,甚至有百分之三十的华人移民会因各种理由被遣返。周翰因为乘坐头等舱,衣冠楚楚,入境时还算顺利,并没被拘押。他虽早知道“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只为白人,真正面对时,心里仍然不好受。
旧金山到纽约的火车走了六天六夜,从西到东,周翰领略了不同的地貌,沿途风景优美壮丽。太平洋海岸线悠长曲折;北美最大的高山湖泊塔霍湖被雪峰环绕;内华达山脉里溪流湍急,成片的高大雪松和终年不化的积雪铺满山腰,湖泊如明镜般嵌入山谷底部;犹他州的小片绿洲隐藏在无边的荒漠里;科罗拉多河谷红色的巨岩断层矗立在阳光下磅礴而瑰丽;连绵不绝、白雪覆顶的洛基山脉和诸多大河互相纠缠;最后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周翰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的小女孩儿,火车在盐湖城停靠时,他就想如果澧兰在身边,他就要逗逗她说这里是摩men jiao的基地,摩men jiao支持一夫多妻制度,他好生羡慕,看澧兰怎么回应。终有一天,他要带她做一次横贯美国东西部的旅行,他们要走走停停;他还要带澧兰去很多地方,他要带她看遍世上风景。
俊杰已经替周翰租好公寓,周翰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澧兰发电报,“已到波士顿,时时刻刻想你,爱你!吻你!”他怕他的小女孩儿一直为他担着心。
周翰到波士顿的第三天给澧兰写第一封家信,他详述自己的旅程,波士顿的风貌,哈佛的景致,以及他对澧兰的深切思恋,洋洋洒洒数页。波士顿被誉为“美国的雅典”,拥有近百所大学,周翰慨叹可惜澧兰不与他同行,她喜欢音乐、艺术,这里的音乐、美术学院不少。他很想和他的小女孩儿一起起居、学习,闲暇时挽着手逛逛这古老的城市。他直接去邮局把信寄出,而非丢到邮筒里,他怕邮递员不尽心,弄丢他的家信。
俊杰带周翰参加中国留学生联谊会,新学期伊始,来了不少新人,大家彼此认识一下。会场里人头济济,不只哈佛,整个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都聚在一起。各色人等都有,膏粱子弟、殷实人家的儿女,以及出身小康或清贫人家的庚款留学生,不一而足。周翰平素很安静,他习惯于察言观色,相时而动,蓄势而发。他扫一眼人群,发现女生稀少,与男生的比例大概十比一,物以稀为贵,个个都被男生捧着。周翰想以澧兰的美貌、风度,来这里必是众星捧月,他心里小小地自豪一下。
周翰身材高大,相貌魁伟而风度儒雅,再安静也有人关注他。不久就有一个女人朝他和俊杰走来。
“俊杰,很久都没看见你,去哪儿了?”女人一边与俊杰说话,一边瞩目周翰,很热络。
“哪儿都没去,一直在波士顿,你是个大忙人,哪里会关注我?”
女人咯咯笑,把鬓边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玩弄,又瞟一眼周翰。“你的朋友?俊杰?”
“顾周翰,才来美国,在哈佛商学院。”
“胡月茹,新英格兰法学院,专门为女子开设的法律学校。”俊杰给周翰解释。周翰冲她点点头。这个女子固然艳丽但风骚,周翰很不以为然。他不是傻子,明了她的心思。以顾家的财势,这样的女人他在生意场上见多了,直接的、含蓄点的、总有女人要贴上他,他从来都忽略掉,因为澧兰,他一心一意等他的小女孩儿长大。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血气方刚,**强烈,他约束、克制自己,不欲有任何事情破坏他和澧兰的感情。
“顾先生,什么时候来美国的?”胡月茹的一双眼睛在他脸上逡巡。
“刚来。”
“我是河北保定人。你哪里人?”
“浙江。”
“你住在波士顿哪里?”
“公寓。”
“我是问哪个街区。”周翰很冷淡,她也不觉着尴尬。
“刚来,不熟悉,忘了。”
“你既然刚来,对波士顿一定不熟,不如我明天陪你四处走走?”她居然有一丝羞涩。
“谢谢!我明天很忙。”对于这样的女人,周翰一向敷衍了事,他认为没什么礼节周全可讲。
“哎,周翰,那边有个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下。”俊杰来帮周翰开脱,“不好意思,月茹。”
“你们把我撇到一边要罚的啊!”她娇声说,周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下次补齐你。”俊杰拉着周翰离开。
“河北富商的女儿,来美国两年,有郑卫之风,感情生活很丰富,两年过手的男友大概七、八个,据说个个都有染。”俊杰一边拉着周翰走一边说,“这会儿正好赋闲,没准看上你。她很有手段,你小心,不要对不起我妹妹。”
“你尽管放心!”
这天晚上,总有双眼睛盯在周翰身上,周翰无论做什么总能碰到胡月茹。他去吧台取水,她先赶上去,拿了一杯水,一脸狐媚地递给周翰。
“谢谢,我不喝水。”
还没等周翰自己伸手,她立刻换了杯饮料给他,周翰想跟风尘女子没什么区别,周翰又取了一杯。回头他把胡月茹的那杯饮料塞给俊杰,“委屈你了,俊杰。”俊杰笑笑。
周翰去餐台取食物,转眼胡月茹又到身边,“这个鸡肉卷很有特色,他们美国独有的风味,你尝尝。”她往周翰盘子里夹一块。
“我不吃鸡肉。”
“哦,”胡月茹立刻换掉,周翰想,从自己的盘子里再拿出去?难道不需顾忌用餐礼仪吗?“这牛扒用苹果做的酱汁,不错。而且,为了中国人的胃口,厨子特意多煎了一会儿,不是他们美国人喜欢的五成熟。”她亲热地不像话。
“我吃素。”周翰看着胡月茹放到自己盘子里的牛扒,“哎,别放回去了。”
“那你不吃素了?”胡月茹一脸惊喜,以为周翰为她改了习惯。
“一会儿倒掉。”
“噢,这个Baked bean,甜甜的、烂烂的,很好吃。”
周翰看着自己盘子里黏糊糊的一堆,觉着恶心。她难道不知道男女要避嫌吗?周翰端了盘子回去,一口也没动,他恶心透了。
“要不,你在我盘子里吃两口?”俊杰打趣。
“滚你的!我都饱了。”
“你见识她的手段了吧?其实她的男友中有些人也不是爱她,实在扛不住她穷追滥打。反正比窑子里的干净,人长得不错,而且还可以解决需求,就从了她。”俊杰叹息,“长相挺好的女子,家境也不错,这么不自爱,何必?大概从小缺爱吧。”
缺爱?他从小就缺爱,可他不胡来,他只爱澧兰。
周翰去洗手间,男女洗手间对着,出来后,他又看见胡月茹冲他笑,他不信这么巧。
“哎,她又来了!”俊杰笑,“你要克制啊!”
“你们两个待会儿有什么余兴节目?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喝酒?” 胡月茹两只手分别放到俊杰和周翰肩上,她大概以为方才她给周翰夹了一通菜,就和周翰亲近了很多。周翰身子前倾,想躲开她的手,她的手附在周翰的背上,躲不开。周翰头疼,这要是在上海,是欢场上的女子,周翰会直接翻脸,推开。周翰虽然xing yu 旺盛,他只跟他的小女孩儿亲昵,别人他碰都不碰。
“太晚了,不去了。”俊杰说。
胡月茹见周翰不回应,就问,“周翰,去不去?”,她连对周翰的称呼都改了。
“不是禁酒吗?”
“我知道一处speakeasy(地下酒吧),一起去?”
“谢谢!我累了。”
“那我陪你回公寓。你刚来,不熟悉波士顿的街区,会迷路。”
妈的!周翰都想骂人,“不用,俊杰跟我一起走。”
“我们三个一起走,说不定我们顺路。”
“不会。”
“那,这么晚,你们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去吗?”她又撒娇。
“当然放心。你这么漂亮,抢着送你的人千千万万。”俊杰也很无奈。
她又咯咯地笑,顺手打俊杰一下,俊杰看着她手拂过的西服肩部,没做声。
周翰已经往外走了,他急于摆脱这个女人,太烦!胡月茹追出去,她以为他吃醋了。
“哎,等我一下。”她牵住周翰的手。
周翰再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时也恼了。“男女有别,不是吗?”他甩开手。
周翰大步往前走,俊杰追上去,周翰把胡月茹牵过的手往俊杰袖子上揩了揩。“**!我不嫌脏?”俊杰骂他。
胡月茹看着两人走远,周翰的动作她看在眼里。
“你怎么不知羞耻!”林氏怒斥跪在地上的澧兰。林氏因事从北京回南浔,在镇上偶然碰见随澧兰陪嫁到顾家的婆子薛妈。林氏惊奇薛妈难道不该在上海顾园吗?婆子一脸委屈地告诉林氏周翰把陈家陪嫁的人全部留在南浔老宅。林氏怒不可遏,她当然明白顾周翰的伎俩,而且婆子还告诉她听说姑娘到上海后一直跟姑爷同房的。林氏当天就奔到上海,直接把澧兰从学校揪到陈宅。
“他是我丈夫,我和他在一起,没什么好羞耻的。”
“说好了不许合卺就不许,否则,我不会允许你们结婚。”
“我们没有。”澧兰很窘迫,周翰对她虽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但他们极亲昵,在她心目中,跟“彻底成为他的女人”已经差异不大。
林氏看澧兰绯红的脸就不信她,青年男女夜夜共处一室,而且还有名分,怎么会什么事都不发生?“顾周翰这个混账东西!信誉乃立身之本,丈夫立天地间,处事端正、不诳妄、不欺诈。亏他是个商人,居然不知道信义为先!”
“周翰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信守诺言!”
“你还包庇他!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又缺少母亲教养,自然一付穷形极相,哪里会重承诺!”
“我不许你贬低我的丈夫!”澧兰一贯心疼周翰,她虽然比他小五岁。她知道周翰九岁上就没了母亲,一个人颇为凄凉,同父异母的弟妹们到底隔着一层。她也听说过周翰母亲冲喜的事,她特别怜惜他,澧兰对周翰的爱何止于男女之爱,还夹着母性的疼爱。所以无论周翰做什么,她都不拒绝,她知道周翰之于爱的匮乏,她愿意用自己暖着他的心。
“哼,你自身难保还护着他!顾周翰且放到一边,我问你,纲常伦理你都不管吗?”
“夫为妻纲!”
林氏气得发疯,澧兰说得没错,而且这事也不涉及纲常伦理。“三从四德,德、言、容、功,你都忘了?做女子,第一要紧是品德,要能正身立本,否则你将来怎么在夫家立身?仆役们怎么瞧得起你?”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礼从夫君,我不认为有损妇德!”澧兰一向乖巧听话,从未顶撞过林氏,林氏侮辱周翰,她不能忍。
林氏劈手就给她一巴掌,澧兰从小就聪明伶俐、体贴柔和,素来讨人喜欢,林氏和陈震烨从没打过她。林氏一出手,两人都愣了。林氏顿了顿,“处事有规,yin luan 不犯,你还犟嘴!”
澧兰眼泪掉下来,“周翰哥哥是我丈夫,我们之间纵使有事,也不涉……不涉……不涉‘yin luan。’”她毕竟是女孩儿,这两个字,她憋了半天才出口。
“等过段时间你弄出孩子来,就要被别人耻笑了。”
“不会的!我们之间没有事。”澧兰很确信,周翰给她解释过,她很信任周翰。其实她宁肯跟周翰燕好,宁可有孩子,如此他们就不会分开。“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你太小了,不适合结婚。”
“汉、唐、明、清,女子十三、四岁就得嫁人。我都十六了,还是周岁。”
林氏气得柳眉倒竖,嗬,这还是她的女儿吗?一定是顾周翰给她灌输的歪理邪说!其实周翰没有。“你怎么不提宋朝?”果然是簪缨诗礼之家,吵个架,母女俩居然考起古来。宋代有晚婚晚育风气,壮年而不娶的男子比比皆是。《宋史》所录的名臣,许多结婚年龄均在三十以后。“你才十六岁,身体、心态都没发育好,而且你还该读书,怎么能生儿育女?顾周翰究竟对你做什么了?”
“周翰哥哥什么也没做!”他们的私密,澧兰不会跟任何人讲。
“你跟他夜夜同房,会什么都不做?顾周翰本来就是个不守礼法的人,你当我白痴?哼!不说实话就一直给我跪着!”林氏拉开门出去,鬼才信!她怒火冲天,必要找一处发泄,她直接去了电报局。她历来瞧不惯周翰,在澧兰的婚事上对他屡有积怨,现在她对周翰是数罪并罚,可想她措辞的激烈程度。
周翰接到电报气得发昏,林氏的电报劈头盖脸,上来就说,“你承诺了不合卺,我才允许你们结婚。事因诚就,人以信立,你纵使缺乏教养,总归也读过圣贤书,应该明白信义是做人根本,是兴业、治世之道。门庭差异素来是婚姻大碍,寒门竹户,焉能恪守纲常伦理!”
林氏发电报时完全忽略了她一向标榜的名门望族的家风和家丑不可外扬的禁忌,她也没注意报务员惊讶的眼神。确实,“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周翰愤懑,林氏侮辱自己也就罢了,他是晚辈,可以忍受,她居然侮辱他的母亲,他孤零零躺在坟茔里的母亲!他的母亲终日悒悒不乐,二十七岁就过世。母亲不得父亲怜爱,没有高贵门庭可倚靠,她出身寒微,不暗巨户治家之道,管家们和有头脸的仆人都敢给她冷眼。周翰始终记得她忧愁的脸、展不开的眉头。她行事小心翼翼,生怕一步出错,遭人耻笑。林氏出身望族,高高在上,素来被人捧着、簇拥,没经过世情凉薄,怎会体恤母亲的悲凉。周翰对澧兰也有埋怨,不知道澧兰怎么对林氏说的,夫妻间的秘密岂能与外人言?
周翰的回复只一句,“澧兰仍是完璧之身!”
当晚又是留学生联谊会,距离上一次才半个月,不知是谁闲得无聊发起,周翰认为很没必要,他没心思去。俊杰看他闷闷不乐,就劝他去散散心。周翰刚进会场就被胡月茹缠住,她就守在门口,看住每一个进出的人。她之前来哈佛找过周翰四次,周翰是个厉害的主,每次不到一分钟就打发掉她。他厌烦透了!
胡月茹今晚抓住周翰不放,她就守在他身边。她跟周翰说话,周翰一句也不应,最多一个“嗯”。她把手放在他身上,他就拂掉。她替他端来水和食物,他一点也不动,他本来就气饱了。可胡月茹不放弃,凭她丰富的经验,她感觉有戏,至少周翰没撕破脸,也没赶她走。周翰闷声不响看着会场,他发现才过半个月,这些男男女女就熟络很多,女生们很活泼。周翰想若是澧兰敢这样,他大概要敲断她的腿。俊杰跟一个女生打得火热,没有心思理会他。他明白留学生们远离家乡,孤独寂寞,也没有束缚,随兴所至,不用担心消息传到大洋彼岸去。
联谊会结束后,俊杰见周翰仍烦闷,就拉着他去喝酒。一群男人去熟悉的地下酒吧,胡月茹和两个女生跟了去。周翰坐在吧台边、俊杰和另一个男生中间,胡月茹挤不进去。不过她没闲着,她站在周翰身后,时时借故把手搭在周翰肩上。周翰酒量很好,喝酒有节制,到了后来,一行人只有他一个清醒的。也许他们佯装醉了,正好逢场作戏。胡月茹没醉,她是猎手,正一点点收紧自己的网。男人们彼此看看,跌跌撞撞一起离开。周翰知道这些醉醺醺的男人们要去做什么,周翰猜他们是老手,彼此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
“周翰,我醉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不嫌脏吗?”
“我跟他们不一样,陈家的家规也不允许。我自有去处。”俊杰意味深长地笑笑。“你不行,记得我妹妹,别对不起她。”俊杰和一个女生一同离开。
吧台空出来大半,胡月茹特意擦着他的身体走到他一边,坐下。她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娼家做派,他不无鄙夷地想。他同时感受到自己的冲动,距离他跟澧兰最后一次亲昵已经一个半月,他很想这事。
“一起走吗?”她问。
周翰狠狠地盯着眼前的酒,灯光在酒杯中晃动,一如他摇摆不定的心思。林氏电报上的措辞字字刺入他心中,她一向都瞧不起他出身,他委曲求全忍了她很久。因为澧兰,他素来不睬生意场上的风月女子,尽管她们似蛛网般粘在身上,他都一一扯掉。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虽然他欲求强烈,他懂得洁身自好,自持节操。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值,澧兰的爱不如他的爱来得深沉,她都不懂得维护他。他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他今天憋得很,他确实需要发泄一下,这个妖艳的女人至少比娼妓要干净些,而且不用负责。
“嗯。”他站起身。
她立刻就贴上来,“去你那儿?”
“去你那儿。”周翰闪开她。
他让她走在前面带路,他不愿与她同行,她去挽他手臂,他就甩开。
公寓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廊道里昏暗的灯光照着逼仄、旋转的楼梯,周翰心里一样的旋转、混乱,他手心里沁出汗来,他几乎要逃走。
她关上房门,就攀上来,要亲吻他,周翰推开她的嘴,“我不习惯!”周翰不喜欢她的气息,哪里比得上澧兰的清新,她大概经历的男人多了,混杂着他们的浊气。澧兰,澧兰,……周翰把心一横,关上他的情感闸门。他太愤怒!
没有拥抱、没有接吻,没有任何亲昵......时间很短,他迅速起身,到浴室里冲洗干净,仓促穿上衣服离开。他不愿意再看床上一眼。胡月茹还想攀附上来,他就用力推开,他几乎要打她,如果她还敢继续纠缠。
顾周翰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夜晚清冷,他感到极其的屈辱和不洁,他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第一次,他的第一次本该和他心爱的小妻子,本该无比美好,值得铭记终生!他后悔致死,他将如何面对澧兰,他冰清玉洁的女孩儿!在他们的相处中,他屡次有非分之举,澧兰即使害羞至极,也不拒绝他,门规、家风她都抛却,只因为深爱他。他怎么对得起她!他心里刺痛。
他无比自责,他故意的,以他的心智,自他们一群人要去酒吧时,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眼看着它发生却不阻断,他甚至期盼着它的到来。那个女人站在他身后,把手搭在他肩上,他都不翻脸,他真混蛋!林氏是林氏,澧兰是澧兰,自己怎能拎不清,岂能因林氏的羞辱而责怪澧兰!愤怒归愤怒,性是性,他居然把它们搅在一起!周翰开始理解苦修的基督徒们,他们把带有刺的苦修带绑在大腿上,活动时候,倒刺扎在皮肉里带来剧痛,以灭绝人欲。他现在宁可承受最残酷的rou体苦行来挽回他的过失。澧兰,澧兰!她穿着素白的衣裙,回首凝视他,脸上都是鼓舞和爱,周翰的眼泪掉下来。他不知检点,亲手毁了他们之间无暇的爱!
胡月茹与多人有染,周翰顾虑她不干净,惴惴不安。虽然一直没有症状,他仍然去医院抽血、提取分泌物,做全面检查,结果出来后他长舒一口气。他以后还要和澧兰在一起,他若是得了病,祸及他的小女孩儿,他就罪该万死。
周翰盯着信发呆,澧兰说母亲林氏回南浔遇见陈家陪嫁的人,得知她跟周翰一直在一起,就来学校兴师问罪。她被母亲打了一嘴巴,还罚跪到半夜,膝盖都跪肿了,要周翰哥哥给揉揉。周翰心疼得直皱眉。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说她和哥哥虽然在一起,可都是自己在沙发上,哥哥在床上。因为哥哥马上要出国,自己舍不得,哥哥白天忙,只有晚上才有机会跟哥哥说话,所以就睡在一个屋里,哥哥对自己什么也没做。澧兰怎么会出卖自己?他在澧兰心里比谁都重要。周翰叹息自己大错已铸成,若是澧兰发电报来该多好!但这种事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发电报。她的信寄到周翰手里已是将近一个月以后。周翰自那晚后就想明白了,即使澧兰自己憋不住告诉林氏他们的秘密,他也不怪澧兰。她才十六岁,还是小女孩儿,不暗男女qing事,未必真信他的解释,对qing事的后果总要畏惧。况且她十五岁半才来月事,月事素来不准,自己又不在身边,她可能担惊受怕。周翰对澧兰心里满是怜惜之意,他的埋怨早就烟消云散。
“周翰!”有人叫他,周翰站在红色砖楼前的广玉兰树下,一树的繁花,硕大的树冠遮住了蓝天,慵懒的阳光穿过密密的枝叶间隙点点碎碎地撒在地上。他想起南浔老宅里的百年老树,那年在树下,有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儿和他站在一起……
“怎么了?”胡月茹问。
他不想理她,他要赶紧走开。自那晚后,胡月茹就摆明身份,拿自己当周翰的恋人,对他穷追乱打。任凭周翰如何冷脸,她都不屈不挠。
“顾周翰,我有事,你不要总躲我。”
周翰只当没听见。
“我怀孕了!”
周翰冷笑一下,他不睬,继续往前走。
“我怀孕了,你听到了吗?”
“你不用告诉我。”
“怎么能不告诉你?他是你的孩子!”
“怎知是我的?”
她明白他的暗示,“我这段时间只跟你有过。”她自从见了他就对别的男子全无兴趣,她爱他,她要得到他。
顾周翰继续往前走,他没心思理她。她紧紧扯住他,周翰不愿在大庭广众下拉扯,只好站住。
“我是认真的,是你的,你相信我!”
顾周翰看她急切的神情,知道她没骗他,他心里凉到极点,他不仅嫖了娼,还嫖出个杂种。仅那一次,可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拿掉它!”
“那样很危险,会死人的。”
“你要钱,我给。拿掉它!”他才不管,他恨不得她死。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随便你,我不会认!”顾周翰甩开她往前走,他才不会要那个杂种,他只要他和澧兰的孩子。可他自己就是个杂种,他辜负了他的女孩儿!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胡月茹扯住刚下课的周翰,两周了,她天天来找他,每次周翰都甩掉她。
“你的事不用和我商量。”周翰推开她。他盼望着胡月茹来找他,他要做掉那个杂种,它是他与人通奸的明证,留在世上早晚是祸害。他按兵不动,他是商人,很老道,知道凡事博弈的双方,谁着急,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他是我们的孩子,怎么不和你商量。”周翰听到“我们”的字眼,恶心得要命,和这肮脏的女人?他继续大步向前,胡月茹追着他,“顾周翰,你的孩子你不能不认!”
“我的?证明给我看。”
“是你的,你相信我,你该娶我!”
仅凭一个杂种,这yin dang的女人就想登堂入室?不要辱没了顾家的门庭!“顾家一向只娶处子入门。”周翰冷笑。
“我听说你有妻子,我不在意名分,只要你娶我。”她完全不在乎周翰讥讽她,“很多留洋的人都娶了新女性,原来的婚姻、老式的妻子还保留着。”
新女性?所以可以不要贞操?这不知廉耻的女人!他顾周翰这辈子只要澧兰一个妻子,只要她一个女人!他已经负了澧兰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是不是你拉不下脸跟你妻子说,那我去跟她……”她的喉咙瞬间被扼住,他出手如电,她完全喘不过气来。
“你胆敢骚扰我妻子,我立时宰了你!”周翰在几乎要把她掐死之前松了手,厌恶地看看自己右手,他连沾她一下都不愿意。“或者打掉那个杂种,或者等着死,你选择!” 胡月茹纠缠不休,他心中暗起杀意。
“他是你的孩子,你叫他‘杂种’?”
和这个污秽的女人?周翰厌恶到极点,他只要澧兰给他生的孩子。“你选择!”他露出要杀人的神情,他令她不寒而栗,他能干出来,他像她父亲,她与人通奸的娘姨被吊死在房梁上。
“你吓唬我?”
周翰看向别处,他开始筹划如何做,只要他谨慎行事,应该没问题。这个年代,美国警察不会在乎中国女人的生死。谁也不能挡在他和澧兰之间,神佛也不可以!他宁可手上沾血,也要保住他的女孩儿。他不能想象澧兰对这件事的反应,澧兰将怎样看低他!他绝不能留着这杂种,他要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没有牵扯。澧兰是世上他最珍爱的人,他从九岁起母亲过世后就是内心孤寂的人,他以前也是孤寂小孩,他不是爱情的出产,不得父亲宠爱。母亲抑郁寡欢,还要管理家事,无法在精神上照拂他。澧兰让他荒凉的心丰盈起来,她毫无保留地爱他,体贴入微地关怀他,深切地眷恋他。他坚信他在澧兰心目中的地位已经超越她的父母、兄长,他无比满足。从未有人如此贴近他的心,如此爱他,他们极其亲近,从心灵到身体!周翰不敢想失去澧兰的日子会怎样。
“打胎会死人的!”
“不去一定会死。”周翰很淡然。
“美国不允许堕胎。”
“我安排。”
胡月茹别无选择,她明白顾周翰不会对自己和孩子负责,他这样的男人说一不二,她惧怕他,也因此爱他。
顾周翰和胡月茹去了新罕尔布什州的私人诊所,偏僻荒凉,在一个山谷里。胡月茹惊奇他居然能找到这个所在,她不了解顾周翰的手段,周翰连退路都想好了,如果胡月茹临时变卦,她就要抛尸在怀特山脉里。诊所昏暗、逼仄,一对中年夫妻经营它,分别做医生和护士。手术台上有一块可疑的污渍,胡月茹看见它就退了出来。
“那里不干净,我怕,求求你,让我生下孩子!”.
周翰抓紧她,“不干净,我让他们清洗。你要多少钱,我都给。这个胚胎不能留着。”他忍住不叫它杂种,他担心激怒胡月茹。他冰冷决绝的脸让她胆战心惊,她很后悔沾惹了顾周翰。怕?她风流快活时可想有今天?周翰一点也不怜惜她,他甚至希望她死在手术台上,从此一了百了。
周翰等在外面,他听到胡月茹不绝的shen yin 声,和器械落到托盘里发出的脆响,他心里的巨石落地。在龌龊的地方和恶浊的女人,周翰反胃,他感到极度耻辱,他想念他的女孩儿,她柔软的身体,泛着光泽的、像雪一样娇嫩的肌肤,还有她偎在他怀里不胜娇的柔态……他不配想她,尤其在这个时候,他会玷污了他的女孩儿。
“我不要钱,你陪我回去。”胡月茹苍白着脸,她不在意钱,她希望周翰对她有愧疚,希望他照顾她,对她好。
“拿钱,雇车,自己回去。”
“我不要!”
周翰随手就把钱给了医生。她不要,他也不愿收回,他嫌脏。
“周翰,你等我一起走!”
周翰拂掉她的手,“不要再来找我,除非你想要钱。”他转身离开。
周翰自那晚的放纵后,再没心境给澧兰写信,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他接到林氏电报那天,本来正在给澧兰写信,信写到一半,他愤怒之下搁了笔,第二天再看时,他就毁了信。他视澧兰为珍宝,但他现在无法在信里对她再述衷肠,他认为自己太脏,不配。他的生活里也没有趣事可以告知澧兰,他丢了寻找乐趣、感知乐趣的心,他的心因惭愧而一片灰槁。他对波士顿和哈佛的景致也不复有兴趣,他的生活是灰色的,只剩下功课,唯有澧兰的来信才能将他的生活点染成彩色,她的信文字典雅活泼、生动风趣、言之有物,周翰爱不释手。他埋头苦学,于商学院课程之外,又申请了法学院课程,他以沉重的课业来惩罚自己,一如那些清修的基督徒们,这是他的精神苦行。他和父亲一样,在感情上都有洁癖,认准了一个女人就心无旁骛。他在xing 爱上也有洁癖,他不能忍受自己对澧兰的背叛,他羞愧到无以自容。所以他自此很少给澧兰写信,他两、三个月才发一封信,信里也不过说说自己的功课,报平安。寥寥数笔,淡淡的,不涉情感,不述离愁。他在内心放逐了自己,可周翰没想过,他放逐了自己,既是放逐了澧兰,日后澧兰承受的苦痛都来自他的自我放逐。
“周翰,你第一次看到澧兰心里什么感觉?”波士顿的十一月,他们坐在露天咖啡座里,尽管有太阳也很冷。周翰端了咖啡说要坐在外面时,俊杰以为他有病,他日后要感谢周翰的“有病”。
“叫陈澧兰!”周翰想俊杰怎么突然问这个,待他发现俊杰直勾勾盯着他们面前走过去的一个女孩儿时,就微笑,“像被雷劈了。”
“去你的!”
俊杰后来告诉周翰那女孩儿叫吕淑君,极清丽,才到美国,跟姐姐一起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修习大提琴。“你没看见她拉琴的样子,专注而深情,美极了。”周翰想得出,澧兰弹琴时亦如此,令他心动不已。俊杰去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很多次,刻意制造各种机会与吕淑君相遇,还托人帮着介绍,围追堵截地,终于女孩儿有了回应。俊杰整日神采飞扬,周翰以为他的嘴快要咧到耳根了。他跟澧兰一起时眼里也闪着光。
没多久,俊杰以前的风流韵事传到吕淑君耳朵里,,女孩儿毅然决然地和他断了往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不是吗?”俊杰咬着牙对周翰说,颇有壮士断腕的悲壮。
“应该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他只要澧兰一个人。
“可是跟不同的女子做夫妻,人生就不一样。”俊杰改天又满脸痛苦。
“你有功夫跟我在这里磨磨唧唧,你就去找吕,吕什么来着?就那女孩儿。你去跟她说。”
“吕淑君,你还关不关心我?”
“亏你是男人!”
“有用吗?我都去求了好几回,她就是不肯谅解。我说那是我遇见她之前的事,而且我也不爱她们……”
“她们?不是‘她’吗?”
“唉,在普林斯顿还有两个。”
“你他妈的活该!”周翰咧咧嘴,俊杰没轻省。
“你别落井下石了!你猜她怎么回复我。”
“怎么说?”
“她说在她的观念里,感情上的事很重要,不可以当儿戏,更不可以逢场作戏。她希望彼此双方都清清白白的。”
清清白白,周翰沉默不语,他已亲手毁了自己的清白。他尽日苦读之余,望着窗外思念澧兰,他时常有冲动要给澧兰写封信,坦诚他的不忠,恳请澧兰宽恕。他甚至想把澧兰接过来,当面跪求她的原谅。这个女孩儿才和俊杰相处三个月,就如此在乎俊杰的清白,那么澧兰呢?他们情长意浓,澧兰不染纤尘,自然更希望自己的恋人干干净净吧。澧兰会原谅他吗?
“哎,你说话啊!你别光看我笑话。你一人吃饱,不知众人饥渴,你跟澧兰两个你侬我侬,哪管别人死活!”
周翰心里浩叹,你侬我侬?他好久没写家书了,他现如今面对澧兰自惭形秽,无话可说。澧兰来信的频率也从一周变成两周,她大概觉察到自己的疏淡。“趁波士顿的冬天还没结束,你给她来个程门立雪,也许有转机。”
俊杰抬脚踢他,“我心里难过得要命,你还取笑我!”
“我说真的。去争取吧。”
俊杰在冬雪、春雨、夏阳、秋风里都立过,整整一年,痴情不改,悔罪之意天地可鉴,女孩儿终于回心转意。
“既往不咎,要是敢再花心就不要来见我!”女孩儿在俊杰怀里哭成泪人,浑身颤抖,“因为爱你才谅解你,也因为爱你才很在意。”女孩儿抽抽噎噎地说。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俊杰满溢重新做人的狂喜,焉敢再犯!
顾周翰天生就是个商人,有极敏锐的商业眼光。每到一地就会不由自主地考量当地的商业环境。何况是到了美国,这个自一次世界大战后经济势力迅速扩张,跃居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的国家。
周翰每天必看报纸,他只关注时事要闻和商业版。报纸上针对纽交所交易的报道让周翰极其感兴趣。周翰开始每个冬假和暑假都去纽约,只要纽交所不休市,他就天天泡在里面。他仔细阅读当时发行量不足两万份的《华尔街日报》,他如嗜血的怪物一般追求金钱。他观摩久了,就从顾氏转出20万银洋,挥刀入市。周翰侧重投资于建筑业、汽车、电气、钢铁、石油、化工和公路建设等行业,因为一战后,美国经济处于“柯立芝繁荣”,建筑、汽车和电气工业并为美国经济的三大支柱,而汽车工业的发展又推动了钢铁、石油、化工以及公路建设等一系列工业部门的发展。除了澧兰的来信,周翰给自己灰暗的求学生活再添一抹亮色 --- 证券投资,他敏锐的商业嗅觉、极高的天分和冷静的头脑使他获利甚丰。
1922年8月澧兰来信说她从中西女塾毕业,转去北京大学读书。母亲林氏打算让她去剑桥,她拒绝了,一走三年,哥哥回来后她都不在。北京大学、剑桥,周翰都不喜欢,周翰宁愿她在女校,去金陵女子大学不好吗?以澧兰的夺人容貌,多少轻薄、浮浪子弟会追求她,女孩子要是虚荣心作祟,他又不在身边,周翰挺担心。
周翰回信说他从硕士课程转为今年才创设的博士课程,所以总共需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学业。“专心读书,不许生外心!不许爱上别人!好生等我回家!”他连用了三个惊叹号。澧兰不知道这几句是周翰咬着牙写的。他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澧兰,他跟那龌龊的女人有了不堪的事情,连杂种都弄出来了,他如何能面对澧兰,他心爱的女孩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若是不那么爱澧兰也就罢了,他倒好隐瞒。他还细细叮嘱澧兰往返北京和上海时,要注意安全,多带仆役。
澧兰盯着他的回信呆坐了一下午,这封信略有点长,虽然不足一页,到底不是他以往的三行半模式。周翰去国一年零两个月,澧兰只收到五封信和两封电报。一封长信,他刚到美国时写的;一封虽短但情意绵厚的报平安的电报;一封贺她生日的电报;三封三行半模式的短信,还有这封。澧兰想中国民间有一种普罗大众喜闻乐见的曲艺表演形式——三句半,周翰很适宜编写脚本。澧兰心里隐隐不安,凭着女人的敏感心理,她猜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问问周翰到底怎么了,她又怕知道真相。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好吗?天下升平!周翰走的时候承诺自己两年后一定回来,周翰是一言九鼎的人,否则他在商场上不能立足。大概是什么事、物或…..羁绊住他了。她感慨自己纵使读再多书,明白再多事理,也摆脱不了传统女子的命运。仪雅多姿,慧质如管夫人,赵孟頫尚且有纳妾的想法。澧兰回周翰的信依然绵密,内容也不减。她想周翰在外,必然思乡,她多跟他讲讲家事、国事、趣事,慰藉他的思怀,也好。大人不记小人过吧,何必跟他较真。
1923年5月6日凌晨,由浦口开往天津的特别快车在山东临城被孙美瑶率领的土匪1000余人阻截,外国旅客39人、中国旅客71人被劫走。史称“临城火车大劫案”。
两天后,世界各主要媒体都报道了这一爆炸性新闻。周翰每天晨起必看报,他在街头拿过《波士顿环球报》,扫了一眼头版就惊住了,他再细看一分钟就开始狂奔。他几乎不能抑制自己狂跳的心,澧兰,澧兰在哪儿?在车上吗?5月6日,她在做什么?学校还没放假,应该不会在车上。可是万一,那些劫匪……他简直不敢想。他要立刻弄清楚澧兰的情况!周翰素来是镇定的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懂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可当下,他几乎要发狂,他一路飞奔到电报局,分别给北京陈家、上海顾家以及上海陈氏的办公室发特提电报,“澧兰在哪儿?在火车上吗?有没有被劫持?”。周翰忐忑不安地等回应,13个小时的时差,那边是晚上7点。特提电报,国内的电报局收到后应该马上处理,他还留下两家的电话号码,电报局的人会给家里打电话,陈氏和林氏会回应他,…..周翰想象着每一个步骤。他等了一个小时没有回应,他又发了三封特提电报出去。一个小时后,他再发三封特提电报。报务员摸着胡子看呆坐在椅子上的周翰,再看看墙上的钟,心想待会儿是不是要再来三封?也好,他已经发得手熟了。
陈氏最先回应了周翰,她说澧兰确定不在火车上,澧兰每次回上海都要先发电报来,让周翰不要担心。
紧接着,澧兰的电报也到了。北京大学的宿舍极少,条件也差,澧兰并不在北大住宿。她接了周翰的电报,就同林氏赶到电报局。“周翰哥哥,我一切安好,谢谢挂念。”
报务员看着周翰微笑,替周翰欣慰,周翰也笑笑,他立刻回复澧兰,“以后不要在津浦线上往来,放假就呆在北京,注意安全。回去睡觉吧,很晚了。”他很想在电文最后加上“爱你,吻你。”想想作罢。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都没放假,怎么可能在火车上?这么晚把人拽出去回复他,都十点半了。你父亲本来就因为劫案忙得晕头转向,他偏来添乱!”林氏在回去的路上抱怨。
澧兰望着车窗外没出声,林氏不知道她已泪盈于睫。周翰终究还是挂念她的,不管他在那边做什么。澧兰寒假回上海,得知周翰从顾氏转了一笔钱到美国,不算多也不算少,远高于他的留学费用。周翰不是奢侈玩乐的人,他的花销总在正常范围内,他的挥霍原只限于澧兰身上。周翰的书信还是三行半格式,假期过后的来信会多写一句自己假期在哪里。所以澧兰知道他两个圣诞节假和一个暑假都在纽约。纽约,美国第一繁华富庶之地。去纽约做什么?澧兰不问也不管,她现在连问询的冲动也没有。
车子先后经过钟楼和鼓楼,澧兰望着它们黑漆漆的身影发呆。前朝的皇帝还在宫里,钟鼓楼报时的仪式还没废。谯楼钟鼓定天下,挺好。自清帝退位后,袁世凯、皖系、直系军人们相继上台,军阀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煞是热闹,废帝却始终都在紫禁城里。赵孟頫不是对管夫人说了吗,“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何过分?你年纪也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上海滩上的权贵三妻四妾也不少,都相安无事,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只是她原来要的不是这样的婚姻,她要两情相惜、两心相契、不负深情,而今于她却是水中望月、终不可得。澧兰诸事都藏在心里,林氏何从知道她的感受。
6月12日,最后一批外国人质被全部释放,历时37天,轰动世界的劫车案终于结束,身为交通次长的陈震烨舒了一口长气。林氏看震烨放松,便把此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不免又抱怨周翰几句。
“周翰是关心则乱,足见他对澧兰的深情。”震烨笑着说。
眼看着三年之期逼近,澧兰渐渐欢悦起来,周翰却突然来信说暂不能回国,因为两年前申请了哈佛法学博士(Doctor of Jurisprudence)的课程,还需要近一年的时间,澧兰的心忽地沉到井底。陈氏见澧兰意懒心灰,就说一向很忙,大家很久没有出去散心了。恰好这几天清闲,后天就是阴历七月十八,不如一起去海宁盐官看潮。虽说不如八月十八壮观,也颇为可看。经国、管彤、朝宗欢呼,澧兰不愿扫了大家的兴,打起精神准备。
一行人于前一天到盐官住下,家人们先去包下了天风海涛亭。当天是下午一点的潮,陈氏带着子女们提前在亭上坐下,茶饮和鲜洁的果子摆上桌。宽阔的钱塘江横陈在眼前,江面风平浪静,海塘上人头攒动,大家翘首向东望去。
平滑如镜的水面渐渐动荡起来,耳边传来隆隆的响声,顿时人声鼎沸,家人们说,“潮来了!”,远处一道白线缓缓而来。响声越来越大,白线的速度越来越快,向前推移、变粗,水面逐渐升高,形成一道水墙。漫天卷地的潮头向前推进,后浪推着前浪,层层相叠,犹如千军万马齐头并进,擂起万面战鼓,锐不可当。潮头撞在海塘上,激起巨大的水花,观潮的人措不及防,尖叫着四散而逃。当地的渔民 chi luo 着上身,扛着网兜,在壁立的水墙前争抢潮头鱼。他们随着浪潮奔跑,看到有鱼,就纵身一跃跳进潮中,用网兜用力一捞,再迅速地跳出潮头,人群齐声喝彩。
霎时潮头奔腾而去,江面兀自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之后又渐归平静。澧兰见那些渔民搏命,于心不忍,让家人拿了钱散给他们。
“钱塘郭里看潮人,直到白头看不足。”经国感慨。
澧兰心有所感,想那驾着素车白马驱潮而来的伍子胥,一片丹心反遭践踏,不胜唏嘘。
“这钱塘江潮很神奇,”管彤对朝宗说,“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从来不差分毫。”
潮来有汛,周翰什么时候回转呢?澧兰想。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澧兰在回去的车上想,延期,总是延期,每次都有个堂皇的理由。还好,周翰还晓得要敷衍她,等他不再敷衍时,就该是他们情尽的时候。两地分隔,山长水阔,日久情淡,什么也抵不过岁月吧。况且周翰是男人,有 qing yu 要求,他们彼此再亲昵,自己也未能满足他。一则自己年纪小,二则有周翰对母亲的承诺在。其实澧兰不介意,她情动的时候宁愿周翰不克制自己,只是她羞于出口。事到如今该怨谁?怨父母?怨周翰?她谁也不想怨,她只能无数次在暗夜里伤心。要怨,就怨天地吧。她虽心意难平,可只要周翰肯回来,她也满足。做女人便是如此无奈,他再薄情寡义,她终是日日念着他,相思成灾。
锺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
她一路无言,始终望着窗外,尽全力向远处眺望。待车外的风景一片模糊时,她终于忍不住在陈氏面前泪落如雨,陈氏揽她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