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枫从遥远的梦中醒来,微微掀开沉重的眼帘,自窗外缓缓流淌进来的微光将屋内映得朦胧一片。
阿枫没有动作,因多梦而有些昏沉的神智似乎还沉浸在梦中,久久不能回神。
或许他又睡过去了,或许又没有。
再次睁眼时,阿枫才终于从幻梦的潮汐中走上海岸,涌动的海浪仍在他身边恋恋不舍地徘徊,试图将他再次拉入旧梦中。
阿伦特的呼吸在耳畔规律地舒张着,阿枫知道昨晚他必定没怎么睡好,只给阿伦特牵了牵皮毯,不多打扰他休息。
他抬起右手,不远处的褐巨藻很快响应了他的呼唤,悄无声息地游动到他手腕上,乖巧地趴伏着。
阿枫开始按照自己最初的计划将储蓄的异能慢慢供给褐巨藻,褐巨藻欢欣地抖了抖叶片,随后安静下来汲取能量。
异能不断抽取的感受算不上好,但阿枫早已习惯忍耐。
只是伴随着虚弱更甚,思绪如翩跹飞舞的蝴蝶,扇动的翅膀卷起的气流不经意间扰动了许久未曾惊动的灰霾。
好在尚在他能压抑的范围之内,或许尽管这些时日他自诩比以前达观不少,其实只是还未触碰到那些隐藏的暗礁罢了。
阿枫深知自己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不会像他这样畏惧自身被他人依赖甚至利用。
在前世,阿枫曾听闻北方基地的一位驻守前线的将领,身先士卒、恪尽职守,就算后来因此在兽潮中身受重伤一度失去天赋异能,随后又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前往前线守护着他人。
阿枫曾听周围人惋惜嗟叹这位将领的悲惨遭遇,亦有人讥讽他如此痴傻愚忠。阿枫自知并无资格点评将军的选择,却能感觉某种突兀又隐秘的东西触动了他的心。
敬仰向往之余却也陡生尖锐的自嘲,阿枫自知自己永无可能如那位将军一般,生死无悔地奉献自己,一方面因为他的心是如此的敏感而脆弱,他难以承受一些人宣泄的恶意和轻视。
另一方面也是客观条件的限制,多数时候恩威并施才能维系良好的平衡,而凭过去或是如今阿枫的身份和地位,施恩轻而易举,权威却是他没有的。
阿枫也是上辈子吃过无数的教训才逐渐明白这个道理的,就算他并不图回报甚至感谢地帮助他人,最终结果都几近大恩似大仇。
因此自加入星螺部落展露能力的那一刻起,阿枫就在为迎来这一刻而准备着。只是他没有想到,星螺部落复杂的人际组成让这一刻来得如此迅速。
但也有好的一面,只有心怀恶意之人按捺不住而暴露,其余的族人大多可能还没有产生同样的想法,这是阿枫的助力,他可以更有把握地借助这一小风波,将他所担忧的风险更快扼杀在摇篮中。
只不过,阿枫又忍不住愁虑,他忧心就算他顺利实施了今日的计划,恐怕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
毕竟他仍然缺少树立自我权威的机会,在星螺部落虽然大家倚重他的能力,古瑞德也表露了让他接任的想法,但也只是私下的口头表示,是否会兑现也未可知。不可否认的是他至始至终只是普通族人中的一员,不具有更高的身份地位。
因此他既无否决族长决议的可能,也无拒绝族人医疗请求的资格。能平静地生活至今,还是倚仗阿伦特以人鱼战士的超然地位对自己维护。
焦虑和胆怯仍然在心中不休地鼓动着,阿枫感觉到自己心跳在逐渐加速,异能过度流失让他出现了浑身发冷和头晕目眩的疲乏症状。
褐巨藻在不断膨大生长,它似乎感觉到阿枫的不适,伸展开巴掌宽的叶片轻抚着阿枫的脸颊,散发着担忧的情绪。
阿枫轻轻抚摸着心智还如幼儿一般的异植,沉沉吐了口气。
而在此刻,一只滚烫的手突然攥住他左手手腕,耳畔传来阿伦特有些惊慌地呼唤:“阿枫?!”
阿枫侧过头,看着阿伦特有些凌乱的头发,借着变亮一些的天光轻易就能看到阿伦特眉眼间的担忧:“我没事。”
阿伦特却不信,在他眼中,此刻阿枫脸色苍白,双颊凹陷眉眼低垂,肉眼可见的憔悴。他慌乱地把阿枫扒拉到自己怀里抱着,仿佛这样就能令阿枫恢复如初。
落入阿伦特热乎乎地怀抱中,阿枫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自知也估摸着差不多了,抬手将褐巨藻挥退,然后温声说:“抱歉,吵醒你了?”
阿伦特有些心痛地摸着阿枫的侧脸,在骤然醒来看到阿枫如此虚弱的震惊与慌张后,阿伦特的理智意识到这是阿枫自己控制的,颤抖的心才稍稍安稳些,却仍然隐隐发酸。
“一定要这样吗?”阿伦特把下巴贴在阿枫的额头上,闷闷地说。
阿枫点点头,然后宽慰似乎被自己吓到的人鱼:“没事,这只是暂时的。”
阿伦特拉拉海豹皮毯,将阿枫牢牢包裹着,许久才有些低落地“嗯”。
阿枫觉察到阿伦特情绪沉郁,抓住他的手:“不用太担心我,等今天给重伤的族人医治过后,就不必这样伪装了。”
阿伦特抿抿有些干巴的嘴唇,压住内心的烦躁,低声说:“你还要去给他们治疗?”
阿枫熟悉阿伦特,意识到阿伦特对此持反对意见,便耐心解释自己的想法:“嗯,救人救到底,不然容易让这些族人对我产生不满……”
“不用管他们!”阿伦特猛地低吼,他像是一只因暴怒而失去理智的海狮,但阿枫看到了他湿润的眼角。
阿枫心里猛地一颤,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阿伦特带着潮意的眼角,缓缓说:“抱歉,我让你回忆起不好的事情了……”
阿伦特瑟缩了一下,他眨了眨眼角将眼泪挤开,微微低下头,心情变得骤然失落:“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我只是生气。”
阿枫没有急于开口,他给阿伦特足够的时间去平复情绪。阿伦特在几个深呼吸之后也缓缓平静下来,他低头看着阿枫,暗沉的光线也难掩他眼中的悲伤。
“我也,很困惑。”阿伦特轻轻说,像是某种喃呢,“为什么,不论是我母亲的付出,还是如今你的付出,最终反而被他们敌视甚至怨恨?”
阿枫叹了口气:“我也不太清楚,这似乎是普遍的,我上辈子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或许是人心的某种缺陷……又或许忘恩负义的人哪里都有。”
“阿枫你好像从来不怨恨他们。”
“倒也不是不怨恨。”阿枫说,“有时候也觉得心里堵得慌,过去我人微言轻,就算怨恨也没有力量去报复回击,慢慢地也就学会不在意了。”
阿伦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法不在意,我看不得他们颐指气使的模样。”
阿枫笑起来:“你不用像我,或许只有你这样的人多起来,有些人才不敢蹬鼻子上脸呢。”
阿伦特知道这是阿枫在安慰自己,过去从未有人肯定过他的怨恨,他因此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却又为自己无法帮助阿枫避免这一局面而愤懑:“但我没办法阻止他们找你的麻烦。”
阿枫看着阿伦特,循循善诱:“你不妨想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那么多人敢对你的劳作付出视而不见,得寸进尺?就算有你保护我却仍然敢对我出言不逊横加指责?你与我的区别在于哪里?”
阿伦特皱起眉头,脱口而出:“阿枫你脾气太好了。”
阿枫不由得失笑:“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但不是根本原因。”
阿伦特自然不是愚笨之人,在阿枫的引导下略加思索后又一次开口:“因为我是人鱼?”
阿枫微笑着点点头,他在阿伦特的怀抱里坐直起来,因为异能和生命力的大幅流失,让他显得十分瘦削,阿伦特看得愈发心疼。
“你是部落里不可缺少的人鱼战士,就算部落里并没有对应的职位给你,但事实上只有族长和祭祀可以号令你们,仅凭这一点你的地位就高于这些普通族人,在族长没有对你明显的不满时,他们就算看你不爽也没有资格评判你。
“但我不一样。虽然族长和祭祀对我有所敬重,但首先我加入部落的时间还不算长,族人们不能说都全然地接纳我,何况我的立足也得罪了一部分人。
“此外,我作为医生,职能上和部落祭祀有所重叠,尽管古瑞德先生心胸旷达不会在意,还给予了我很多包容和帮助,但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想。并且纳奇尔族长……我感觉他并非全然信任我,为了稳固现有的权力架构,避免乔伊卡尔钻空子,他也不会让我的威信越过古瑞德。
“所以本质上我和普通族人没有太大的分别,这就是如凯安娜父亲那样的人敢来指使我的根本原因。”
阿枫着眼前看着像个成熟大人,但还容易陷入执拗,缺少一些引导的年轻人鱼缓缓地分享自己的想法:“所以在我真正接替古瑞德成为祭祀之前,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的。”
阿枫点点阿伦特紧紧蹙起的眉头,尽量放松道:“所以,不要过于苦恼,我们要一起解决这些麻烦。”
阿伦特长长地吐了口气,当放下怒火,顺着阿枫的话细细思考,他很快就明白了阿枫话中含义,他明白阿枫是对的。
但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在这一刻,年轻的人鱼战士心中涌现出无尽的沮丧,他说着要保护好阿枫,但事实上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纵然是海神的赐福者,纵然有着一身强大的武力,他仍然像是搁浅在沙滩的鱼兽有力使不出。
阿枫和阿伦特相处已久,瞧见阿伦特略显耷拉的眉眼便洞察他敏感的心思,鼓励道:“这样的矛盾直到今天才发生还是多亏一直以来你对我的维护,没有你在,想来很早就有人会来找我的麻烦了。
“我很幸运,能碰到你,阿伦特。”
阿伦特知道阿枫肯定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才这样说的,但是……但是他还是被鼓动了,他看着阿枫眼中满含的笑意,只觉得耳根发耳,心中洋溢着相同的喜悦:“这也是我的幸运,阿枫。”
定了定神,阿伦特攥着阿枫的手,认真道:“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有人找你麻烦我会保护你……你可以更放开些,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你不用担心。”
阿枫舒心一笑:“好,那就看你的了。”果然阿伦特还是活力满满的时候更令他心驰神往。
两人又聊过一阵子,天光大亮时,阿伦特拿来了一些食物让阿枫吃点。
等阿枫准备好,阿伦特两手一抄就把阿枫横抱起来,惊得阿枫轻呼一声。
等阿枫看向阿伦特,阿伦特煞有其事地说:“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阿枫一只手揽在阿伦特肩膀上,无奈笑道:“也不用如此夸张,你扶着我就好。”
“既然要装病,索性严重些,不然堵不上他们的臭嘴。”阿伦特面孔上浮现出几分不屑来。
最终阿枫还是让阿伦特扶着自己去安置重伤患者的房间了,见到阿枫如此“憔悴”模样的族人都十分诧异,也彻底坐实了此前阿伦特借助凯特散播出去的“小道消息”。
最初订下这苦肉计,阿枫本是十分纠结的,一方面毕竟之前他已经使用过相同的方法了,忧虑效果不大;另一方面,目的也与上一次截然相反,上一次是要证明自己行,这次却要表明自己的“不行”。
因此对于几个无辜的伤者,阿枫心中仍然感到愧疚。
还是阿伦特坚决地打消他的顾虑:“这又不是你的错,是那些贪婪愚蠢之人的错。再说,你又不是不救他们了,好的慢点让他们吃个教训也好,省得以后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出了问题再来麻烦你。”
进入阿枫叮嘱奎娜准备的病房,阿枫却是因虚弱有些气喘,在空处坐下来后就看到正在照顾伤患的奎娜投递来的担忧的目光。
阿枫对她笑了笑,当作安慰。
戏要演,伤也得治疗。阿枫扫了一眼目前还没醒的两个族人,一个磕到脑袋的,一个内脏外露的。另外四个族人里也有两个正在发热而病蔫蔫的,只有手臂骨折的那个青年人还算精神。
原本他们的亲人还着急于阿枫还没来治疗,等阿枫来了,却是这样一副受到恶毒“诅咒”而虚弱的模样,也不好再开口催促了,但脸上闪过担忧和疑虑。
阿枫开口低声朝奎娜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奎娜一一回答:“您让我注意头部受伤的族人头部肿块的变化,到昨晚肿包还在变大,但是今早再看已经稳定了。另外这个腹部缝合的,我昨晚到现在检查了四次缝合处,有血水和脓液渗出,人也在发热。我让他的家人拿清水不断给他擦拭身体,现在也算平稳。另外几人病情较轻,没有恶化。”
阿枫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个细心的姑娘:“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霍普还需要你呢。”
奎娜看着一夜变得枯瘦的阿枫,忍不住地担忧:“您看上去……很不好,倘若您不舒服,不要勉强,还是我来照看他们吧!”
阿枫摇头:“我还好,你昨晚没有睡,赶紧回去休息,我让青鱼和朵朵来帮我就行了。”
奎娜见他坚持愈发生气:“究竟是谁诅咒您!”
所有人竖起耳朵,都希望知道答案,这样恐怖的诅咒让能拥有强大治愈能力的阿枫都成了这副样子,更是令族人们十分不安。
阿枫咳了咳:“没有谁……这或许是海神对我的惩罚吧,因为我救回了本该死去的人……”他的目光悲悯地落在不远处的几个病人身上。
族人们闻言勃然色变,折断手臂的青年人惊呼:“怎会如此。”
阿枫却好似不愿意再提及这个话题,自顾查看起伤者的情况,然后抬手释放自己所剩不多的异能。随着异能几近枯竭,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更见颓败,发丛之中更是多出了无数白发。
“阿枫!”
阿伦特扶住摇摇欲坠的阿枫,尽管他知道阿枫自有分寸……但哪知道阿枫还是真的拼了命去使用异能,这让他又急又气。
阿枫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靠在阿伦特身上,尽管头晕眼花但还是对着他摇了摇头,他知道阿伦特会明白他的意思。
这条路是他选择的,他就一定要把它走完。为了再心怀恶意的人中自保而演戏是一回事,但因此而耽误一个本可以恢复正常的伤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本阿枫的确只准备动用些余力稳固几个重伤者的伤情,等过了这一阵动乱,他再慢慢为他们调理也能恢复得不错。
但刚刚微微一检查脑内出血者的伤病,便觉察到不好,昨晚出增加的出血量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变大的血块压住了大脑,倘若再不干预,这人侥幸活下来也会变为智障。
对于一个身处原始部落的人,智力残缺比肢体残缺还要可怕,就算活着也会被抛弃。
缓了一阵子,阿枫撑着阿伦特的手再一次坐直起来,低声说:“我没事……他刚刚的情况很不好,我必须干预了。”
这个头部受伤的男人是流浪部落的成员,他的伴侣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紧张地凑过来,期盼地看着阿枫,颤抖着嘴唇想问却不敢问。
阿枫看着三双泪眼汪汪的眼睛,愧疚地叹息道:“我刚刚已经稳住了他的伤情,但抱歉……我现在没有余力能进一步治疗了。”
皮肤黝黑的流浪族群女人抹抹眼泪,松了口气,她的口音有些模糊,阿枫听不大懂,但能感觉到对方的感激。他的内心又一次叹息,愈发愧疚起来。
提前消耗了所有预留的异能,阿枫只能透支一些生命力作为补充。有族人想起他能从植物中获取能量,找来了很多海藻,但阿枫摇摇头:“海神惩罚我,我已经失去了从植物中补充力量的能力了……”
尽管不能动用异能了,阿枫还是一一给其他伤患坚持了一下伤口,确认感染程度不算严重,也松了口气。
然后让阿伦特帮忙捣了些草药,给他们换药,嘱咐他们的亲人去熬煮药汤给他们喝,凭他的评估只借助草药,几个伤情平稳的族人也能自行痊愈,就是难受点。
精力不足也实打实折磨了阿枫一番,一番看诊下来他头疼不已,阿枫不经想这或许是对他的惩罚吧,也是他自找的。
喝了点水,阿枫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交错的脚步声,看样子来的人不少。至此,考验的环节才真正来到。
阿枫绷紧了身体,觉察到他的紧张,阿伦特握住他的手,低头在他耳边说:“不要怕,我一直在。”
年底工作较多,更新不太稳定,请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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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