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东怀疑这个女人在找茬。
要修车就直说,为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的反问。
周子琰也觉得这个男人在挑衅她。
这里是汽修店,来这里不是为了检修车子,难道会买衣服吃饭吗?
两人齐齐在心里把对方鄙视了一遍,发出同样的感慨:神经。
互相看不对眼的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僵持中,刚刚离开的车主掉头回来了。
他把大哥大落这儿了,吴旭东毫不迟疑地递给他,他很感激,说什么也要给吴旭东一点感谢费。
吴旭东没要,车主干脆塞了一包软中华给他:“小伙子,拿着!这年头啊,捡到贵重物品愿意归还的没几个,一包软中华而已,不算什么。收下吧!不然大哥心里不踏实!”
没等吴旭东拒绝,车主直接走了。
路过周子琰的宝马时,由衷的羡慕道:“可以啊朋友,这是宝马挺酷啊,家里挖煤的?”
周子琰笑笑,没有辩解。
男人也笑,留了张名片给他:“我做二手车的,什么时候不开了找我,再见朋友!”
男人走后,周子琰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修车工。
虽然穷,脾气也怪,但他拾金不昧,活雷锋。
人品的高洁之处,往往体现在这些不经意的细节里。
周子琰原谅他了,指了指自己的车子:“刚刚刹车刹狠了,帮我检查一下。”
吴旭东转身,去拖千斤顶过来。
周子琰搭了把手。
吴旭东迟疑了片刻,说了声谢谢。
周子琰自己就会修车,不过是没带工具,眼下直接帮忙把车子顶了起来。
毕竟大半夜的,在这人静灯寂的地方,一个穷学生打工挣点饭钱挺不容易的。
吴旭东却蹙眉。
他做事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手,更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你来?”
“我来的话你怎么挣钱?给你你也不会要。”周子琰还是起开了,“你来。”
吴旭东愣在了那里。
无端想起楚劲雄的那句“那个女人懂你”,胸口像是被谁捶了一拳,带着讽刺的辣。
她果然看不起他,以为他穷到只剩清高,连钱都不好意思赚。
他黑着脸道:“工具短租,一个小时五毛。”
租个屁!周子琰直接把扳手塞他手里。
无意间碰到他的手,好冰。
冰得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那是来自灵魂深处彻骨的寒意,令人心慌。
她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至于一个正当韶华的年轻大学生,会有这么冰凉的一双手。
幸亏她体热,不管冬暖夏凉,身体四肢都是热烘烘的,不怕冰。
两相对比,吴旭东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抽回手,别过身去。
烦躁是一株狂野的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墙壁,墙壁那头的葱郁清凉对着别人,墙壁这头的水深火热对着自己。
吴旭东握紧了右手,上面残留着女人的余温,干燥温热的触感略显粗糙。
那不是一双寻常女人的手,而是一双士兵的手,细长,有力,但并不光滑,像是海边的细沙,有种细腻和粗糙杂糅的感觉。
他拿起劳保手套,狠狠搓了几下,这才蹲下,卸轮毂,检查刹车盘和刹车片。
周子琰百无聊赖,抓起旁边一张老旧木桌上的报纸坐下,时不时扫一眼他的侧脸。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留意观察。
这么热的天,还穿长袖,扣子也扣得严丝合缝,真怪。
不过她觉得这个男人本质不坏,要不是跟小东的性格相去甚远,她真的怀疑他就是小东。
吴旭东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偶尔对上,总觉得她的严肃和凝重让人不舒服。
像在看一个犯人。
他受不了,摘下劳保手套,问她:“看什么?”
“看你,犯法?”周子琰放下报纸,干脆什么也不做了,就看他。
吴旭东直接扔了手套:“不换了,你自己来。”
“看来你的技术不怎么样。”周子琰是懂激将法的。
炸毛的刺猬瞬间老实了,单手叉腰,服气地点点头:“行,算你狠!”
“狠?我脾气可好了。”周子琰重新抓起报纸,想想又放下了,还是帅气的大学生修车工养眼。
吴旭东冷笑:“你?脾气好?”
真好,一言不合就把自己弟弟过肩摔。
看周子琛那熟练的样子,没少被这个姐姐欺负。
脾气好个屁!
见他不信,周子琰挑眉:“怎么,你想领教一下我脾气不好的时候?”
“不感兴趣。”吴旭东戴上手套蹲下,继续检查。
他的技术好得很,等着瞧,事实胜于雄辩!
接下来周子琰再怎么看他,他都不再理会。
检查完,问道:“刹车片磨损严重,换什么价位的?”
“最好的。”周子琰毫不犹豫,这可是进口车,很贵的,当然要配最好的。
吴旭东明显冷笑了一下,万恶的有钱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早晚他也能买一辆这样的车。
不,更好的!
起身,吴旭东取了价目表,沉默地递了过来。
周子琰没看,直接合上:“你决定就好,我是个粗人,而你是大学生,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
一再的讽刺他,有意思吗?
烦躁的野兽正在咆哮,吴旭东转身,拿了最好的进口陶瓷刹车片过来。
沉默地蹲下,试图用忙碌让自己冷静。
换完起身,他递了个记账本过来,写着收费明细。
刹车片六十块九毛,工费三块。
周子琰拿出一张百元大钞,不禁为他潇洒飘逸的一手好字而惊叹:“我就知道,你的字肯定跟你的人一样好看。可以写一页给我做个收藏吗?”
……又来!!!
有这样夸人的吗?
还要收藏?
他又不是什么名家大师!
以为他没钱故意挖苦他是不是?
是不是还要赏他几个子儿,表演一下她那高贵的同情心?
不需要,谢谢!
吴旭东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钱,去里间找零。
片刻后黑着脸,把找来的零钱往桌子上一拍,扭头拖着千斤顶往里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周子琰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他了,也懒得跟他计较。
只是感慨,他这忙活半天,就挣三块,还不知道要分几成给老板。
就这,他还吹牛,说他有的是钱。
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
周子琰见他不肯出来,只得喊了一声:“大学生,再不出来我随便撕上一页带走了!”
吴旭东背对着店门,握紧了手里的扳手,没有回头。
他那破字有什么好收藏的,还要撕了带走,神经病!
还喊他大学生!
她故意的!
绝对!
这是赤.裸.裸的嘲笑!
早晚他会让她后悔!
周子琰得不到回应,真就翻看起来,在一页歌词前停了下来。
是《乡村路带我回家》。
中英对照。
她忍不住哼唱了两句,其中一句是:收音机提醒我,家乡是那么遥远……
刺啦一声脆响,在这个只有雨声的夜里,试图撕碎他过分坚硬的保护壳。
然而这注定是一场徒劳。
故意落在桌上的零钱,证实了他那可怕的猜测。
以至于他完全动弹不得。
光是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不对这个可恶的女人发出任何的不满,就要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周子琰走了,带着那张歌词,留下了找零的钱。
调头的时候,她看了眼后视镜里的男人。
本想给他点小费,又怕伤了这人的自尊心,只能假装把零钱落下了。
周子琰开出去一段路,停了下来。
没来由的,心中一片酸涩。
小东他到底在哪儿呢?
是不是也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街边小铺子里,点灯熬油的为了生计奔波着。
想想就心痛。
那么可爱的小东,就那么不见了。
她都找了这么久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真难受。
心里像是山体滑坡,堵了乱七八糟的石头,沉甸甸的压着,难受,窒息,无人可诉。
闭上眼,脑海里谈伯母那痴痴傻傻的模样挥之不去。
如果小东还活着,如果小东知道他妈妈为了找他扒火车摔成了傻子,如果小东看到他爸爸那苍老的白发,如果……
她不敢想。
有时候真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找下去。
也许小东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可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高声呐喊,嘶吼。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小东那么好,那么可爱,那么惹人疼!
她一定会找到他的,一定!
她打起精神,往医院去了。
受伤的是男性战友,探视后她住到了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
明天还要带他去假肢厂试试假腿。
*
凌晨一点半。
医院。
吴旭东沉默地站在病床前。
受伤的转业军人显然在等他,见他过来,很是开心。
掀开白色被罩,给吴旭东看他少了一截的腿:“你看,哥是不是很棒?男人,就不能贪生怕死。半条腿换一个三等功,值了。”
吴旭东握紧了拳头,问他:“我的工作是你动用了关系?”
“没啊。回吧,明天早点过来,陪我去试试假肢。”王腾虎一脸的笑,“顺便送我回王家沟,我战友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你最好没有!”吴旭东警告他,“别逼我!”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吴旭东把高达雨伞,和那三十几块钱交给了楚劲雄,又塞了一包软中华:“拿给周子琛。”
“不是吧,你这又给钱又给烟的,干什么?闯祸了?”楚劲雄一头雾水。
吴旭东看看手表:“钱是他姐的,我要去医院,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