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开昀脑中闪过一个名字,转头跟兰澜的视线对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周泽瑜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连手机都懒得摸出来,并不打算理会的样子。
兰澜见状便让他有急事就不必留下来了,自己爸妈很快就到。
周泽瑜听完也没说什么,摸出手机,刚接起,林开昀就听见电话那头一声怒骂,周泽瑜面无表情,一边听着一边走远了。
“我准备先去找张雨婷商量一下,看把这事儿怎么上报比较好。”
林开昀盯着周泽瑜的背影出神,听兰澜在身后说话,回过神来,看了一下兰澜腿上的伤口:“伤怎么样,会不会留疤?”
“不会,伤口浅,估计是爬灯管的时候划伤的。”兰澜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林开昀这才了解到兰澜的经历是多么惊心动魄,心里一阵后怕,一把搂住兰澜:“得亏我陪你来了,不然可怎么办!”
“是啊,还得谢谢周泽瑜呢,”兰澜拍着林开昀的肩膀安抚,“我还以为他跟他爸一样爱装,没想到真是个热心肠。”
听见兰澜提到周泽瑜的爸爸,林开昀脑中闪过陈知丽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便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嘴:“他爸怎么了?听起来人不怎么样。”
“嗨,资本家有几个善良的,”兰澜伸头往医院大厅张望,没看见熟悉的人又缩了回去,“家里有叔伯和他合作过,表面上笑盈盈的,转头就做局把人送牢里,货款全吞。做生意的没几个不心狠,听说结婚没几年就把自己老婆逼成精神病离婚了。我当初一看见周泽瑜笑就起鸡皮疙瘩,那张脸又漂亮,就跟那恐怖谷效应一样。”
“哦。”林开昀低着头,脑中想着陈知丽。
兰澜的爸爸很快赶了过来,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冲林开昀道谢,要把她送回家,她向兰澜使了个颜色,兰澜心领神会,让爸爸把林开昀送到郊区的居民楼,林开昀打车回去。
她跟着妈妈住在有钱的男同学家里,学校里的传言是一回事,让朋友的家长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林开昀不想因为家长奇怪的有色眼镜让这段友情变质,更不想陈知丽卷入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传闻,虽然在别人眼里,一个保姆或许一文不值,但她仍旧下意识地想维护陈知丽的自尊。
回到别墅,陈知丽躺在床上休息,最近她月经不规律,痛经痛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紧急避孕药吃多了。
门打开,见林开昀回来了,她撑起身子说了几句话,身体实在不舒服,就又躺着休息。
林开昀的爸爸去世后,陈知丽为了还债过了几年日夜颠倒的日子,身子垮了,痛经也是那时候加重的。林开昀翻出几片布洛芬,给陈知丽喂了两片,又端来热水放在床头柜上,为了不打扰陈知丽休息,她快速洗完澡换完衣服就回小书房了。
窗帘拉开,外面竹影静静,没有周泽瑜的身影。林开昀吐了一口气,说不出来是轻松还是沉重,拉上窗帘关上灯。
手机没有要回来,林开昀准备去买个二手的智能机,本来外婆备用的老年机能凑合用,但是有些通知会发在聊天群里,日常使用还是不方便。
关上灯,林开昀把空调定时打开,准备入睡,刚躺下就传来敲门声。
陈知丽面色惨白地坐在床上,看起来很虚弱,刚才张婶打来电话,让她给二楼送药。
张婶不是住家保姆,这个活儿一向是陈知丽负责的,但今天她不舒服,把这事忘了,是张婶发的消息她没回复,这才打电话过来询问。
“开昀,你去一楼厨房对面的房间找药,送到二楼转角第一间房,药是医生分好了的,你去抽屉拿就好,别忘了准备温水,”陈知丽匆忙嘱咐,声音虚弱,“放到房间的桌上就赶快回来,主人不想被打扰。”这句话是陈知丽自己加的,她不想林开昀和这家的儿子过多接触。
“好。”林开昀换好衣服,按照陈知丽的嘱咐那好药放到托盘里。
二楼书房里,周泽瑜跪在地板上一言不发。
周任健没有一点平日里的慈眉善目,他在桌前飙着脏话,用方言辱骂着不听话的儿子。
“你知不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打你电话也不接,我在饭桌上赔了多少笑!你让你爸这张脸往哪儿搁!”
“你17岁了,不小了,还想窝到什么时候?该亮相就要亮相!哪来的一身见不得人的窝囊气!”
周任健越说越气,抽出腰间的皮带,用力抽在周泽瑜背后。
周泽瑜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少年穿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轻薄舒适的质感此时成了弊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皮带抽在背脊上,皮肉红肿的痛感。
虽然跪在地上,但身体仍旧笔挺,垂头看着地面,脑中渐渐起了啸叫,纷纷杂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被耳边的说话声分了心神,此时一记狠抽又落在背上,他预料不及,疼得抽了一口气,歪到在地上。
好在周任健清醒了部分神智,但怒意未消:“你爸我还没老,你也还是个雏鸡,等你能飞了再来我跟前说硬话,你现在这样子,在我眼里就四个字:不自量力!”说罢,他狠踹了一脚地上的少年,“滚回去!”
周泽瑜撑起身,抬头看了一眼书架最上方。周任健在书架最中间最大的位置放了一张四人的全家福,左边是一尊紫玉菩萨像,右边是写着周家集团规训的立牌:创新自强,生于忧患,永立潮头。
回到房间,周泽瑜没管后背的伤口,洗了个冷水澡镇痛,胡乱擦了擦头发,浴巾随意一裹,就打开了浴室的门。
林开昀正猫着腰悄悄把药放在小桌上,猝不及防见浴室门打开,周泽瑜擦着头发走出来,脑子里想起上回周泽瑜那声冷漠的“滚”,心里一慌,放好托盘就赶紧跑出门。
周泽瑜后背正疼着,也不想让她看见,就由着她跑开。
林开昀跑到门口,又想起今天在医院,周泽瑜帮忙垫付了兰澜的医药费,她想冲他说声谢谢,但转念一想这点钱估计人家都不在乎。关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却陡然看见周泽瑜后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痕。
没听见关门声,周泽瑜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来,回头一看,林开昀果然盯着他后背的伤痕看。
“有事?”他问,不想这副样子被她看见,他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冷漠,但转念又想着,她这回再被吓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敢跟他说上话。
林开昀低下眼睛,把门关上。
周泽瑜烦躁地擦了擦头发,把毛巾扔在地上,指尖摩挲,脑中啸叫不断,他把药片吞下,把水杯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于是他干脆把地毯掀开,东西越砸越多,水杯,立灯,日历,有什么砸什么,地板一片狼藉。
或是沉闷或是清脆的碎裂声四起,脑中的啸鸣渐渐有了节奏,漂亮的脸皮逐渐扭曲狰狞,他张大嘴巴,无声呐喊,脑中仿佛跟着碎裂的节拍奏响一曲轻快的《欢乐颂》。
最后一把小巧精致的银勺被摔在落地窗上,掉落在地后叮铃作响,他把窗帘拉开,月光照下来,仿若舞台顶上巨大的聚光灯,他张开双手,冲着月光弯腰致谢,接着褪下了华丽的舞服,瘫倒在地。
“咚咚咚。”轻微的敲门声响起,他分辩不清那是不是脑海里未歇的幻听,没有反应,直到林开昀的声音响起。
“周泽瑜,你休息了吗?”林开昀有些忐忑,她刚才似乎听见了里边砸东西的声音,但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声音听得模糊,她不敢确定。
“进。”许久的沉寂之后,里边传来周泽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入目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许多碎片,地毯被掀到一边,昂贵的木地板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的伤痕。
周泽瑜就仰躺在地板上,月光惨白,他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
“我找了点药,你要不要擦一擦?”林开昀问。
周泽瑜抬起眼皮,长而密的睫毛在地板上投下阴影,像慌乱的蝴蝶。
“好。”他笑起来,像往常一样温和,朝她伸出手。
林开昀把碎片扫开,把托盘放在地板上,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周泽瑜借力坐起身,露出后背的伤痕。有些地方皮肉破了,渗出了血,有些地方在流组织液。地上是一片狼藉,他的后背也是。
他的皮肤白净,红肿渗血的伤口就更显得惊心。
她小心翼翼地用生理盐水冲洗着伤口,少年弓着背,把头埋进臂弯里,一声不吭。
伤口面积大,整块背部像被划烂的白瓷,林开昀只觉得鼻尖酸涩,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阵泪意消退。
两个人都没说话,卧室里只有冲洗伤口时的轻微声响,以及各自隐秘的心跳声。
“要不要听我弹琴?”他突然问。
“哦,好。”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急忙回答。
周泽瑜就坐在了钢琴前,白净修长的指尖落在琴键上,沉稳流畅的琴音也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如缓慢而沉静的江水。
她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很久没摸过钢琴了,事实上,她也没摸过几次钢琴。自从那架钢琴被便宜卖给亲戚后,她在跟陈知丽去亲戚家里借上学钱的时候,在亲戚家的客厅看见过,黑色的琴身被贴上了卡通贴纸,亲戚家的孩子才三岁不到。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那架钢琴,她的钢琴课被退掉,要回了部分学费,从那以后,她也就与这项乐器彻底无缘。
周泽瑜弹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回头看她。
“怎么了?”她问。
他没说话,转头换了个曲子。
这次她听出来了,是《梦中的婚礼》。
一曲弹罢,他回头问她:“你喜欢吗?”
她笑着捧场:“好听。”跟音乐软件上听的没什么差别,应该是好听的吧?
“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的,”他皱了皱眉,“你喜欢听什么?”
她想了想,说:“加勒比海盗,he’s a pirate,你会吗?”
他轻笑了一声,指尖的曲调变换,激进豪迈的乘风破浪之曲迸发而出。
擦碘伏的时候,他似乎有点疼,有几处错音飘到天外去了,他停了下来,转头问她:“我想抽烟,你介意么?”
抽烟或许会有镇痛效果,林开昀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
周泽瑜点了一支烟,也不抽,就放在琴台上。若有若无的烟味飘过来,带着点薄荷的味道,并不难闻,林开昀初时有些不适,但烟味并不浓烈,很快就适应了。
林开昀将淌血的伤口用纱布贴好,看了一眼地面的狼藉,蹲下身准备收拾一下。
周泽瑜停了下来,转头看她:“你不是佣人,不要做这些,”他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回去早点睡觉。”
“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她说。
周泽瑜转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弹钢琴,林开昀见他不作声,起身出门去了,关上房门的时候,少年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她脑子一乱,张口便道:“明天还是我送药来。”
周泽瑜闻声侧头看她,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心跳骤然加快,她只觉得脸颊滚烫:“我妈妈不舒服,所以明天还是我来。”
少年的嘴角不断上扬。
“好啊,”他说,:“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