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最冷的时辰,风与月安静的融为一体,万物沉眠。
说不清缘由,傅衡阳让白碧澄将身受重伤的秦巍带走,自己却没能离开半步。他衣衫单薄地在干燥夜风中站立,习武之人的内力让他将一切都听的清清楚楚。
从日落到午夜,指尖到心口全然麻木,他看着那扇门,被命运隔绝。
没有人知道长生王用自己的心头血培养了两颗噬心蛊,一为嫉恨,二为求不得。
帕夏在他身边多日,对他下手比对阿狸容易,只是他的这一颗心脏还未来得及取走。
长生王被李莲花杀死前曾告诉他,那所谓的求不得,本来是为李莲花准备的。
傅衡阳向来擅算人心,从未想过有一天被人算走己心。彼时他与李莲花初相识,他同他讲,这世上唯独看不透两人,一人是自己,一人是李莲花。
而今亦如是。
主殿的门打开,李莲花缓缓步出,又轻轻关上。
他身上裹满她的气息,沾染她的泪痕。他已然在她身上发泄过这些时日生不如死的悲伤,现在终于要来了结无可转移的怒火。
李莲花要杀了他,因为他算计了他所爱之人。
“四顾门的军师竟不懂非礼勿听的道理,这般不要脸。”一开口,沙哑的嗓音仍带着未消的情、欲。他本有一百个委婉字眼,却偏生选了最直白通俗的市井词汇来骂人。
傅衡阳并不退缩,他笑,眼底一片冰冷,“毕竟强迫女人的人都不脸红。”
李莲花咬了咬牙关,漆黑眼瞳迷了迷,四目交错,电光火石碰撞,针锋相对的激烈,无需点破,彼此心知肚明。
“你找死不挑日子?”长剑出鞘,眼底的杀意透露无疑,看过长生王破碎的尸体,他相信李莲花是真的会杀他。
“她魂魄受损,身死前又中了蛊,执念入心,目视不清所念刻骨之人,才会看似认不出你,却……并非真的忘记。”
提剑的手微顿,李莲花眯眼,不全相信。
“秦巍见到她第一眼就知道她三魂七魄皆不同程度受损,我虽不知她怎么救你的,但你伤得那般重,这代价足够相抵。”
秦巍,青唯。
“秦嶐的弟弟,阴阳术百年来只这一个传人,可惜就快失传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谋划,是我下令封锁有关于她的消息,也是我让阿巍前来……是我瞒着你想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杀了她……”
他未能说完,整个人便被强大内力阵开,长剑穿透他的肩骨,将他钉在几米外的地面砖缝间,气海翻腾,肺脉重损,喉头腥甜。
“咳咳咳——”他匍匐在地,咳出好大一滩血,肩上大痛,李莲花转瞬来到他面前,又拔剑直抵上他颈侧动脉。
“什么时候?”他睥睨垂眸,高高在上。
没头没尾的一句疑问,傅衡阳接的自然,他以为他在问自己何时中了招,着了长生王的道,“不知道,或许是在大营,或许更早。他们想下手总有办法。”事到如今,他没有必要说谎。
李莲花眉目深深,“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开始钟情于阿狸。”
傅衡阳一愣,猛然抬头看向那双比夜色还深沉的眼睛,否认道,“我不过是噬心蛊的药引,心绪受到影响,何来真心更妄谈钟情。”
李莲花冷笑,“连真心都不敢承认的懦夫,不配死在少师剑下。”
“我并非怕你杀我才扯谎,我只是……”
“山中书信的每一次落款,你以为是为了激怒我,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个答案,不敢面对的答案。”李莲花扬了扬眉,看着他。
傅衡阳的表情碎裂一地,他从未深究,他以为的算计究竟是算计,还是不敢言说的真心实意。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李莲花,企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玩笑意味。
可李莲花的表情相当严肃,“在那一晚之前你对阿狸的态度一直是袒护的,即使面对栾世昌你也不曾退却。”那时候李莲花虽身负重伤,却听得很清楚。
傅衡阳此刻像被剖开的动物标本,被李莲花犀利的洞察逼得不得否认。
“可也正是栾世昌的话让你害怕,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知晓,怕变成第二个肖紫衿或云彼丘,为天下人耻笑。所以你要杀了她,以为这便是从源头解决问题。”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然生颤,不敢想倘若自己没有及时出现,他的阿狸将带着怎样的遗憾……
“不……我不是……”不是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闭上眼,或许这样死在少师剑下也好。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你不配喜欢她。”
晚风渐起,将他的声音吹得更清晰。
他怔忪,而后缓缓垂眸,放弃挣扎,“那晚我连夜提审了长生王,他告诉我阿狸会重生在此,但那藏相画的秘密无论你是否承认都不能改变,他们本就是一体,她若重生,他就还有复活的可能。”
“那又怎样?我杀得了他一次,就能再杀第二次,第三次!”他说的笃定,目光决然。
傅衡阳笑着摇头,“可天下人不会陪他们玩复活游戏!无辜百姓做错了什么?你因她放弃手中的剑,置苍生大义于不顾,我要如何信你?”
李莲花嘴角抽动,气极爆粗,“杀无辜者一人以救千万人,是他妈狗屁的大义!”
傅衡阳在他眼中看到迸发不可收的烈焰,是地狱火,足以焚天。
“你给我听好了。”他站直,身后气势滂沱万千,重归站在四顾门高处一呼百应豪情万丈的天神,“正义,不该因人数多寡而取舍,那是弱者偷生的借口,盖一层所谓正义的遮羞,没有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天生就该掌握在别人手中。”
傅衡阳张了张嘴,他终于得见传说中的传说,仰视中他听到自己声线颤抖着不甘,“你的正义里,就没有私心么?”
李莲花面无表情看他,坦荡无畏,“阿狸是我的正义,也是我的私心。”
太耀眼的光芒无法直视,他的大义和爱情,映照得他格外渺小与怯懦,就连那极力否认的喜欢,同他坚定深切的爱相比,也瞬间相形见绌。
李莲花收剑入鞘,转身,“我不杀你,因为阿狸还在。你若再敢算计她分毫,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带着秦家那小子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傅衡阳躺在地上,裂开嘴角,想笑。于大义和私心这一课,一败涂地。
他在李莲花即将步入大门的时候,挣扎开口,“魂魄养护只需不多的时日与精气,扬州慢辅助调息最适合不过。倘若心意相通,不必目视亦可辨人。”
是谁说,正视错误也是一种勇敢。他不求原谅,只希望她不再害怕,心有安定依属。
李莲花回到阿狸身边,满室旖旎气息未消,随飘荡帷幔拂过他的眼底心头。
脚下一软,低头,是被他丢弃的碍眼发带。
鬼使神差躬身拾起,才有机会看的仔细。那是条陈旧泛白的发带,似乎已经用了很久,也在她手上缠绕了很久。
惊讶与悔意自眼底汹涌,她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除了是他的再无旁人可能。
气昏了头,失了理智,连这点坚信都抛弃。想起她刚才的惊惧,破土而出的疼痛钻进心底每一处角落,床上的嫣红刺目的血迹昭然若揭他失了心的累累罪行,他比傅衡阳更该死。
他放下手中的剑,坐到床边,拨开她凌乱的湿发,目光牢牢锁住她恬淡的睡颜,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掌心贴着她红润的脸,拇指在她眼下卧蚕摩挲,珍惜地轻触,许久,蜻蜓点水吻一吻红肿的花瓣软唇,音色比月光温柔,“傻瓜,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李莲花李相夷,都只属于你。”
身上不舒服,睡不踏实,她蹙眉,一张脸微微皱起。李莲花叹气,扯过一旁的毯子将人包好抱起。
氤氲水汽弥漫,三米见方的温泉就在寝卧之后。
不是第一次带她下水,却是第一次肌肤相贴沉入水中。他想起雪山温泉,他摘一条腰带蒙了眼,身体的触感更清晰敏锐。
许是温暖热水抚过红肿的伤口,阿狸悠悠转醒,下巴枕在李莲花的肩头。入目是重重飘落下来的温泉薄纱,她想坐起来,看清眼前的景致,却被人按住,不让她动。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挂在他身上,于温泉中。
“别怕阿狸,是我。”傅衡阳的话盘旋在耳边,若她不看他……
她本能地挣扎陡然停下,双眼遮了雾,什么也看不清。她张嘴,方才激烈尖锐的哀嚎让声音沙哑,可还是能依稀辨认她缓缓呼唤的“李莲花?”
长舒一口气,李莲花喜出望外,将人往上提了提,拖着她的腰抱紧她,“嗯,我在。”
可她平静了没多久,忽而伏在他肩头,又伤心啜泣,惊恐不已,“可是刚才,刚才是你?不可能,不是你……”她在相信与怀疑中挣扎不定,想要亲眼看着他。
“对不起阿狸,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能控制自己。”他自诩久浸红尘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偏偏此刻慌了神,怕她不肯原谅。
凌乱的吻落于颈窝与侧面,夹杂着着道歉声小心翼翼,“你为了救我魂魄受损,才会暂时分辨不出所见之人。”
“认不出?我怎么会忘记你?不……我明明没有忘记……”她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她害怕极了,眼泪落在他肩头,滚烫。
李莲花只得将她抱的更紧声音轻柔的哄道,“是,我的阿狸不会忘记我,你只是……太在乎我。”
“我不明白。”她止住哭声,恳求,“让我看看你好不好?”说完,不等李莲花开口,便坐直身体。
温泉池畔挂着许多半透遮掩的纱,自他肩头落下。李莲花抬手摘一段白纱,刚好在她坐起来的瞬间遮住她的眼,白色半透垂至她的身前,隐入水面。
“阿狸,要看清一个人,有时候未必只能用眼睛。”他捉住想要扯掉薄纱的手。
薄纱遮住她的脸,她隔着纱仔细辨认,只看得到朦胧的五官轮廓,是,又不是。
她依然不能确认。
“李莲花,我该怎么办?”
他摸摸她的头发,隔纱亲吻她的心口,“阿狸别怕,不会太久的。很快你就能见到我,但在那之前,用你的心看,我到底是谁。”
这几章写的好累好累,脑子不够用了,用脑过度真的会头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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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95.他的正义与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