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荒草遍地的潮湿孤滩弥漫着一股死气。
天还未亮的时候,换岗的人员从水楼这里连滚带爬的逃出去,哀嚎声吵得阿狸从睡梦中惊醒。她晃了晃双手,虽然从吊索上下来,却没能解开这捆缚的绳索,当然,她也懒得强行挣脱。
秦巍给的那颗丹药还完好无损地在衣襟里藏着,她并没有用,因为她觉着眼前的境况并有糟糕到不得不用内力逃走的地步,就算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她也想努力撑到最后一刻,等李莲花回来。
坏消息传的很快,只不过庄上管事的带着一群年轻力壮会点功夫的乘船而来,四顾门那边却是江二小姐带着几个人,并没有见到傅衡阳的身影。
“军师身体不适,所有事宜由我全权代授。”江二小姐一改之前的愤怒与不平,语气冷静极了。
傅衡阳不来?阿狸叹息,这种情况他的确不适合出面,平息民愤这样的事,倘若能做决定的老大站出来,必定是要立即给交代的。看来傅衡阳也知道背后的人是谁,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践行一个拖字诀。
更为反常的是,先前一直为难的庄上管事只让人检查了横死的三人,也同意了秦嶐与庄人一道验尸,并没有过多为难阿狸。只加派了人手将水楼围了起来,便匆匆离去。
“阿狸你莫急,傅公子那边准备需要一点时间,我也会拼了性命保护你的。”江二小姐留了下来,陪在阿里身边寸步不离。
阿狸歪头朝她笑了笑,口型说了个“谢谢”。
江二小姐垂眸,却无意间瞥见她裙侧的白嫩肌肤,脸上霎时一黑,“这些该死的王八蛋!”
阿狸愣了愣,因为看不清她的目光,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变得愤慨。
江二小姐见阿狸懵懂的样子,难过的替她拉了拉裙摆,道,“傅公子知道他们想对你不利,我也以为他们只要杀你,畜生就是畜生,竟然还,还想……”
她再怎么有江湖气,也到底是闺中少女,不能轻易将这些龌龊宣之于口,又怕刺激伤害到阿狸。
只是阿狸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并没有太放在心里。反正伸手的已经杀了,触碰底线她不会放过。
能还手的又怎会委屈?
阿狸朝她摇了摇头,无论什么原因,她杀了庄上的百姓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想泼的脏水已经达到了目的。只怕那两人到死都不明白,他们只是设局着的牺牲品而已。
对方大概率是希望阿狸能将其杀死,好给庄上人审判她制造一个合理的借口,哪怕情况相反,此二人也不会有活路。
阿狸心中叹息,权谋这种事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肚子咕噜噜,她好饿。鼻子嗅了嗅,靠近江二小姐的衣襟。
“光顾着生气我都忘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葱油饼,“来,吃吧。”
阿狸欢天喜地接过,两只手虽然依旧被捆住,但是并不耽误捧着饼。
江二小姐看她小口小口吃的很香,心中涌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她和她之间的差距又岂是这光鲜亮丽的皮囊而已。
阿狸在这样的环境中都能吃吃喝喝毫不担心,并非全然因为身后的靠山,更是因为自身的底气。
她好像根本不担心。她好像……已经看透了背后之人的目的。
“有水吗?”喉咙不清亮,只能用悄声的方式说话。
江二小姐解下水囊给她,阿狸一口气喝了一半,擦擦嘴巴一脸满足。
“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外面有事就去忙吧。”依旧是小沙嗓。
江二小姐面露难色,咬牙摇头,“不行,我答应了傅公子要在这里看着的。他这几日……”
阿狸见她欲言又止,也跟着皱眉,“怎么了?”
“他虽不能去前线,但前方战事没有少操一份心,连着好几日不眠不休,又为了查何璋遗孀昨晚旧伤复发,半夜回去便高烧昏迷。”
原来不是有意避之,是真的无法出面么?折让阿狸着实没想到。
“方才听说水楼守卫被杀,他昏昏沉沉醒来,特地叮嘱我要守好你。”
阿狸侧目,见少女眼圈泛红,眉目含愁,开口安慰道,“他会没事的。”
江二小姐看着阿狸,那双美丽的天色眼眸盛满理解和宽慰,没有丝毫洞察人心后的尖锐,是以再也忍不住,颓然落下泪来。
“我自觉不是个软弱的人,这一年来战事纷扰,姐夫顾不上家中,而姐姐又病重,小霜也需要照看,我都咬牙撑下来,从未哭过。但是……但是……”
阿狸被绑住的双手凑在一起,小狗拜拜似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牵挂心悦之人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江二小姐抹了把脸,认真地打量阿狸,许久,叹道,“我该早些认识你,不是从别人嘴里,而是像现在这样。”
阿狸嘴角弯弯,像一颗小豆荚。
温馨持续不过一个时辰,灿阳高照下,又驶来一艘小船。
傅衡阳和庄上管事的一起来了。
阿狸仔细倾听,傅衡阳的举止谈吐皆没有异常,当然如果视线清晰的话就能看到他脖颈周围的冷汗淋漓。
“如今周砸城镇已经收到通知,明日一早,公义台上公开审判,也好让天下人做个见证。”管事的眉目深沉,可说话的语气透出些许无奈,似乎并不愿意这么逼迫似得。
傅衡阳冷笑道,“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便按照你们说的办吧。”
管事的对傅衡阳的态度转变十分惊讶,顿觉其中有诈,可惜事已至此,他话放出去便没有回头余地,只能咬牙紧逼,“连缚神绫都无法困住她,傅军师拿什么保证她不会反抗继续杀害更多百姓?”
“你们的人不找死自然不会死。”江二小姐实在忍不住,被傅衡阳一个眼神制止了。
管事的原本理亏,却因着背后之人的背景无所畏惧,但是傅衡阳的目光太过阴冷,他将辩解讽刺侮辱的话统统咽了回去。他再糊涂也明白,不能轻易惹那些算计谋士。
“我会按照四顾门的规矩处置,但四顾门办事周围需清净保密,撤掉你这些虾兵蟹将,否则庄上百姓如何我不知,倘若一定要背锅,管事的这颗人头定然保不住。”
他的表情决绝阴鸷,让人一眼相信他是真的能做出来。
管事的实在无法,只好下令撤了围堵的人,傅衡阳看了江二小姐一眼,道,“营中还有些许事务需要处理,我在这里,你不必留在此处。”
江二小姐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连她都赶,但傅衡阳的话她不能不听,尽管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阿狸,看着傅衡阳的脸色,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江姑娘,请吧。”管事的礼貌伸手请她上船,江二小姐剜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阿狸活动了一下脖子,仰头看向傅衡阳的方向,只见一个青灰身影朝她缓步过来。死人谷传人做的义肢自然是极好的,他无需辅助也能行步自如。
“世人只知四顾门曾设一百八十八牢,却不知七十二味审讯药。”傅衡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打开,清凉的液体滴到阿狸手腕上。
阿狸安静地听着。
“武林盟主并非是只会比武登峰武痴,其实他和笛飞声并不相同,李相夷所需顾及整个江湖方方面面。所以,我曾经向往的四顾门主从不是义气用事之辈。其实他的谋算,亦当在剑神威名之上。这瓶药便是他曾经从死人谷的另一分支,北川仙医阁专门定制的麻痹伤口的药物。他说即便是犯人也不该受虐致死,他的正义是真正不分高低贵贱的。”
阿狸意思意思地朝他手中的瓶子看了看,哪怕看不清。
“审讯时,倘若犯人疼得厉害,便可用此药物缓解,只是这个药有个副作用,一经使用伤口便久不愈合,哪怕只是划破表皮的伤口,瞧着也会比实际严重百倍,血肉模糊。有些所谓的大恶之人在公开审判的时候,李相夷便会下令用此药涂抹其伤口,众人见那惨不忍睹的模样,愤怒大多会消解许多。”
阿狸不敢置信,沙哑道,“他虽是好人,却并非妇人之仁的那种好。”
傅衡阳点了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小匕首,“不错,他是非分明,对待极恶之人从不心慈手软,赐生赐死果断决绝,皆有定论。可是阿狸,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非黑即白,见惯了江湖复杂,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作恶”是被逼无奈,所以才会想到这样的办法,又或者,这药并非是他一个人想到的。但时日久远无从追究,总之,这是四顾门高层才知晓的秘密。东海之战后,仙医阁又突然消失,这些药也所剩无几。”
阿狸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右手腕处划过针扎一般疼痛,但也只是一瞬,便毫无知觉。
“今日之事并非不能强行摆脱,你走或者杀了他们,其实都只不过是一种选择。”傅衡阳说完,阿狸左手腕也一阵刺痛,“可是你选择留下来,相信你所在意的与我想到的大约是一件事。”
他又蹲下来,将冰凉的药液滴上她的脚腕。
“时隔多年,皇城之中,依然有人忌惮他,算计他。”何况若是回来见不到自己,李莲花该多可怜。想到在寒山镇寺里他的失态,阿狸便无法不心软。
她并不将双手的伤放在心上,语气怅然又难过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