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薇安娜身边从来都不缺人。
他听着不远处偶尔传出的说话声,安静至极地埋头用着餐,就连刀叉无意划过盘底时暴露的声音都和尾端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好像有几道视线打量着划过自己,但都却碍于什么原因似的,又纷纷视而不见的移了出去。
斯内普——的确是个不需要多加关注、甚至在贵族圈里从未出现过的姓氏。
哪怕在格林德沃庄园呆了这么久,对更多人而言,自己也不过就是类似于庄园管家的存在,并不值得注意。
他知道薇安娜不会拒绝马尔福和布莱克的邀请——毕竟无论从哪个层面而言,这都比停留在自己身边对她有利。
但就是……
斯内普垂了垂眸子,将旋上了几根意面的银叉放下,半搭在几乎毫无变化的餐盘边上。
没什么胃口。他想。
虽然换成是几年前的他,应该会对这一桌子的菜都欲求不满——哪怕不好意思发出声音,也会安静的将自己塞满再回去。
斯内普的视线瞥过长桌,朝前排首位的方向看去。马尔福家的那位正含蓄收着下颌,像是听身边人说了些什么,点了点头。
而在他右手边坐着的,就是薇安娜。
他们完全不会注意自己。斯内普看着微仰着小脸,唇角笑吟吟的姑娘想道。
他突然有些担心了——倒不如说,这股悬在半空的情绪自上列车起,就如憩息的野兽般窝居在心口,默声休整着,等待时机成熟。
远不到反扑正主的时候,但总碍着膈应。
哪怕只是联想到薇安娜远离的可能,心脏周边的神经都仿佛被野兽勾弄的藤蔓般、扯得生疼。
前排长桌有人离席,但斯内普压根不在意——他们总不会主动开口,让自己坐过去。
隔了条道的赫奇帕奇长桌上传出一阵音节短促、窸窸窣窣、压低音量的起哄声,几名高年级的男孩左右推搡着,喊着谁的名字。
——泰迪·唐克斯。
他隐约听见了这个名字,但只是飞快地窜入耳朵,又一闪而过地抛之脑后。
“斯内普先生。”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身形单薄的男孩身体瞬间紧绷、抬头挺直腰杆,倔强地掩起先前焉哒灰暗的情绪色调。
安多米达笑了笑,好脾气地俯下身子,长而卷曲的褐发搭在纤薄的肩膀上,弯出几道雏菊花瓣边缘似的柔和弧度。
“抱歉,我突然有些事,能拜托你坐到我那儿去吗?”她点了点马尔福右手边的第二个位子。“薇安娜好像很不习惯你离开她。”
斯内普愣了下,眼神几乎瞬间就投向了首席位右侧不知在说些什么的金发女孩。
“拜托了,总得给我点时间约会。”
同样是七年级的安多米达抿唇笑道。“不然我整晚都要被茜茜她们缠着了。”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纯血巫师的规矩和礼仪不会支持他们忽略他人心情地胡搅蛮缠,更何况是向来传统森严、将条律刻进骨子里的布莱克。
但在言语上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能为布莱克小姐处理这种不必要的困扰,是我的荣幸。”斯内普看了眼某位红着脸提前离席的高年级赫奇帕奇。
人情换人情,他也不会多嘴。
虽然斯内普本就没兴趣探查安多米达目前的交友现状,或者求证这位布莱克小姐选择约会的对象是否真的是名赫奇帕奇。
安多米达温柔地弯起唇角,抬眼快速瞥过被人悄悄打开的礼堂侧门,不住轻笑道。
“祝愿我们拥有美好的夜晚。”
*
薇安娜·格林德沃是位极其挑食的小姐。
明明身体健康状况是众所周知、就连不知情者都是一目了然的差劲,却偏偏总抬着那张精致却苍白的小脸,重复着自己没什么食欲。
卢修斯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
——虽然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自己要像个老妈子似的、非要管着女孩多吃一口。
或许是纳西莎嘴里总念叨着担心格林德沃小姐,说她这样下去早晚会营养不良。
卢修斯放弃思考地想道。
明明她自己也就是个六年级、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姑娘,偏又对薇安娜的饮食习惯操碎了心。
……往好了想,或许她会对照顾孩子很有一套,可话又说回来,就连自己,都没尝到过茜茜亲手剥的虾。
虽然按照茜茜往日里的性格,他估计西格纳斯也不会有份——好面子的布莱克先生也无需依靠小女儿服侍自己。
卢修斯心里略微平衡了点。
“我真的饱了……”薇安娜欲哭无泪的看着再次飞到盘中,被剥的只剩净肉的基围虾。
“你才吃了十几只虾——外加一开始的几根面条。”纳西莎记得很清楚。“太少了。”
被略过的卢修斯:“……”
不、完全足够了。
她还可以吃点别的。
端着架子的铂金少年整理了下侧边鬓发,状似无意地将手边的餐盘往薇安娜的方向挪了挪,轻咳一声道。
“那个……布莱克小姐。”
即使心知肚明两人未来的关系,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明面上该有的礼仪依旧不能松懈。
“嗯?”纳西莎颔首看向他。
薇安娜见缝插针的将盘中的虾肉移到卢修斯手边的餐盘里,又装模作样地用餐具抵了抵唇。
“我是说,可以尝尝新上的班诺菲派。”
他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贴心将甜品碟移到纳西莎面前。“完美的一餐少不了点缀。”
“不错。”纳西莎很给面子的尝了口。
“格林德沃小姐也来份吧。”
薇安娜顿时满脸惊恐的看向卢修斯。
她严重怀疑刚才两人的小动作被明察秋毫的纳西莎发现了——从而被迫换来更大的负担。
“她已经够了。”
阻止的话语倏地从旁响起。
“想让她多吃点的话,不如打包点面包糕点带回去,硬塞的结果只会导致半夜胃痛。”
斯内普分别朝几人示意落座后,看着并不意外的纳西莎、有条不紊道。
“最好吃点好消化、升糖快的食物,例如面条一类的主食,否则……”他瞥过纳西莎身前的虾壳。“预计到深夜都不会饿。”
卢修斯下意识皱了皱眉。
“那些东西显然营养不够。”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纳西莎。“养尊处优的小姐怎么能只吃这些?”
“布莱克小姐,我给你订了整个学年的燕窝,每晚九点半准时送到你寝室门口。”
卢修斯略自傲地扬了扬下巴。
“咳……”纳西莎不自在地侧过脸。
“当然,要是你担心格林德沃小姐夜间睡不好,我不介意出双倍的价钱……”
“她不爱吃这个。”斯内普直白道。
卢修斯的话被猝然打断。他微笑着调整了下呼吸,转头看向还未经毒打的黑发男孩。
“……我想,只是因为格林德沃小姐不会主动去订,而斯内普先生恰好不懂这个。”
斯内普面不改色地将刚调好的蜂蜜水端到女孩面前,直到看着她乖乖喝下一口后,才开口回应了这个不掩犀利的问题。
“我的确没马尔福先生这么了解。”
他的手下意识揪紧裤面崭新的布料,却又强迫着自己,在迎上卢修斯视线的同时挺直起腰杆。
“但我保证,在之前四年时间里,无时无刻在尝试所有——常人能想到的、任意一种有可能滋养身体的方法。”
相隔六岁、比卢修斯矮了不止一个头的黑发男孩垂下眸子,将满眼不服输的目光投向自己磨出层薄茧的掌心,语气执拗道。
“——她确实不爱喝。”
格林德沃庄园能提供人们能想到的、常规意义上的所有美食——但好像也仅限美食。
九岁的斯内普看着面前的一堆失败品猜测道。
他尝试了无数办法,去召唤那些可以混入甜品行列——类似牛奶燕窝一类的滋补品。
可整个庄园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出现的食物从未让他满意。
无论如何强调,它一份中能给出的有效作物也就微量漂浮在表面上,实在起不了作用。
在先前两年相处的时间里,斯内普也大概了解到了薇安娜精细且挑剔的饮食习惯——
长叶菜不吃、带刺的鱼不吃、长毛的鸡不吃……哪怕是没味道、但清脆水润的菜杆,女孩也会一动不动的从自己盘中丢进他碗里。
尤其是每隔换季、气候忽冷忽热的那段时候,薇安娜更是提不起丝毫胃口,几天下来就能让本就瘦弱的身子硬生生再饿瘦一圈。
斯内普看着眼前一桌被强行召唤出来、注定会被女孩嫌弃的“滋补品”想。
作为甜品,入口的味道完全不达标。作为补品,能发挥的功效也不够格。
九岁的男孩默默消耗着失败品,面无表情的将这些并不好喝的怪味补品尽数咽下去。
——真正饿过的人是很难挑食的。
斯内普深知这个道理,他也向来坚信,对饮食有高度要求的薇安娜,从小就是被人娇养在手心长大的贵族后裔、从未有半分怀疑。
于是他端着空碗,自顾自琢磨了段时间,将视线移向了庄园内闲置许久的厨房。
……
“所以你亲手做出了能让薇安娜接受——相比于庄园能提□□出的、更优质的补品?”
卢修斯领着一年级新生走在前排,按照经验中理所当然会取得的进展,转头朝身后的斯内普问道。
入学仪式结束后,便是由两位级长领路,分别将各自学院的小巫师带到男女生分开的寝室。
斯莱特林这学年的男级长——五年级的伊桑·埃弗里恰好家中有事、申请了推迟到校。
身为目前还在同一条船上的家族,卢修斯稍作思量后,便同意了埃弗里希望他帮忙暂代级长一职的请求。
毕竟,他口中所谓的家中有事,极大可能是和那位的计划一部分有关。
“并没有。”斯内普答道。
卢修斯意味不明地瞥去一眼。
“我尝试了,但发现做出来的结果远达不到心目中的最低要求。或许绝大部分功效性产品,就是难以做到能和真正的甜品抗衡。”
“嗯、正常。”
卢修斯的回答有些敷衍——好像在他看来,斯内普已经成了个只会口头说说、遇到困难便却步的家伙而已。
“本就不该用味道衡量补料的价值。”
出生在贫民窟、却又被好心的富家小姐捡回去的穷小子——不懂好东西,着实正常。
“可她需要。”斯内普道。“一眼就难吃的东西,甚至没有被品尝的机会。”
卢修斯高举起手提灯,回头环视了圈紧跟在身后的小巫师,闻言挑眉道。
“你很了解格林德沃小姐?”
不出意料的,身旁自始至终平稳冷静的声音没有即刻回答,反倒是莫名安静下来,像是在暗自掂量这句话的价值。
斯内普耷下眼皮,如被墨汁浸染的黑眸沉不见底。他略过身侧有意无意地推搡自己的人群,轻着声音道。
“大概、猜得到。”
地下室过道在夜间透着寒凉,墙壁上火把成排悬挂,少年的发丝曳动间映上焰光,折射出入暮时风、湖面波纹细细的灿色长条。
卢修斯挑了挑眉,雪莉酒般的灰蓝色眼珠略微下移,看向语气缺乏肯定的黑发男孩。
“那就是不了解。”
斯内普哽了下。被少年视线扫过的皮肤不禁泛起一阵细微的、干燥衣物静电的酥麻,指尖轻颤,无意识触上身侧崭新的校袍布料。
“哪怕你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四年。”
卢修斯收回目光,缓声拖着长调。纯血的架子也随着言语、如被铁链束缚上似的,直直顶上斯内普的面门。
“但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她,除非从小和对方经历一样的事、吃同一碗饭,依靠深厚的资本过活着……没歧视的意思,先生。”
“只是说,生而卑……低微的人,实在难以站在格林德沃小姐的角度思考问题——你知道的,我说的不只是挑食这个毛病。”
斯内普的呼吸缓了又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马尔福先生。”
即使四年里两人面对面见过好几次,但其中的交往深度也仅止步于社交宴会场上的举杯点头,极少这么长篇大论过。
常理而言,看在格林德沃的面子上,也没人会乐意去找斯内普的茬——小天狼星除外。
“简单而言,能被你用浅显的态度加以理解的格林德沃小姐,只不过是在向下兼容。”
卢修斯眼眸微眯,唇角溢出低笑道。
西弗勒斯·斯内普的出身,自初次见面后,就被一众纯血贵族扒了个干干净净。
马尔福虽然会看在格林德沃的份上,给他在众人面前留下些许面子,但理论而言,的确没必要深交这个流着普林斯家族血脉的混血。
“在我看来,你有点逾矩了,先生。”
众人弯过最后一个拐角,卢修斯同时停住脚步,命令跟随身后的小巫师们各自分散,依序找到挂着自己名字标牌的宿舍门。
斯内普站在原地,安静且沉默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倒不如说,他早有预料。
“至少不该在用餐时妄下定论。”
卢修斯的掌心覆上身边人纤薄的肩,示意他环视周围——自命令下达后,几分钟内便完全散空的男寝过道。
斯莱特林向来审时度势,哪怕有几个看不清局势、想停留几秒旁听谈话的,也会被交好的贵族后裔及时拉入就近的房门。
“看看他们,这才是斯莱特林。”
——这才是?
斯内普忍不住皱起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两小时前,分院帽亲口承认了——”
“当然,我也没说你不是。”
卢修斯骤然打断斯内普的话。“归根究底,自我以为的论断并不能证明万分之一的事实。”
“只是想提出一个建议。”
斯内普不明所以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建议?
卢修斯勾了勾唇,一字一顿道。
“助你取得高位权势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