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离开四楼时心绪复杂,蕾妮焦急地在门外等候一个多小时,方才见到秋带着一瓶药水出来,她瞪向始作俑者,布林登冷淡地欠身,重新坐到扶手椅上舒舒服服地继续看书。秋没有对蕾妮说出实情,其一是为了遵守和布林登的约定继续保持缄默,但更多是出于私心,她并不想把好不容易得到安宁的蕾妮再度拖入动乱。
从圣芒戈走出后,城市业已人来人往。她们并肩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沉默不语,秋将袍子的硬领竖起来,只留下双眼望着道旁的一排排冬青木。蕾妮变了回来,浅金色的头发在泛白的日光下显得颜色更浅了,几乎变成了银色,她决定带秋回沃顿继续休养,直至伤愈,但秋坚持就此别过。
“你要么有事情瞒着我,要么就是脑子被药烧坏了。”
“我有自己的理由。”想起刚刚喝下的药水,秋仍然想要干呕:“不必担心我,蕾妮。”
“你的伤需要照料。”
“医生说喝完这瓶药剂几天后就会好。”
“你信?”
“我信。”
灰蓝色的眸子宛如冬日的天空,蕴含着深刻的孤独。秋很想对她说对不起,想留在她身边再也不离开,想在囚徒离去后陪伴她直至新的幸福来临。也许蕾妮并不需要,她的人生充满孤独,各色各样的人匆匆从她的生活中出现又相继离去,给予她短暂的欢愉和长久的悲哀,她早已习惯形单影只,但秋就是想。
“真的要回去?”
“……你早知道的。”
蕾妮沉默地看着秋裹在灰袍里的娇小身影,迅速将一个小瓶子塞进了秋的口袋:“拿好。”
秋诧异地望着她,蕾妮后退了两步:“若你自有把握,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在秋尚未来得及将瓶子拿出来的时候,她原地转身,消失在面前。秋举起瓶子,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药剂,剂量不多,却足够令她浑身一震,半张着嘴,许久说不出话来。那是福灵剂,秋不知道蕾妮用了多少精力才熬制出来,也不知她给自己留了没有。
秋谨慎地给自己施了一个幻身咒才走,巷子里不允许幻影移形,只能显形在巷外再走进去,她不敢确定在魔法部事件之后纳西莎巷是否还像从前一样安全。幻影显形引起的轻微声响只惊扰了几个过路的麻瓜,巷口依旧空空荡荡,秋松了口气,迅速迈进了防护咒的范围。
纳西莎巷九号一如她离开的那个早晨,只是家具落了一层灰尘,地下室的魔药完好无损,有序地列在架子上,唯一让她感到担心的就是材料的告罄,秋来到厨房,在那里找到了尚未过期的布丁,她撕开包装纸,用它们充当了午餐。
那瓶难喝得要死的药剂分量很少,只够喝三次,秋忍着恶心在当晚喝了第二次,又在次日上午把刚喝下去的药水就着早餐吐出大半。到晚间,秋清空了药瓶,用麻瓜的高领长风衣和帽子伪装了自己,从巷口幻影移行到修女长巷。此刻已入夜,这条位于伦敦东南的街区亮起灯火,街边不乏售卖肉制品的店铺、鱼店和杂货店,却富有一种“旧伦敦”的感觉,宛如古老庄园的恬静妇人,在油画中渐趋黯淡。
秋并不想在街道上过多地停留,她来到一栋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古朴房屋前,有规律地敲了四下门。很快,门开了,但不是她预想中的管家或别的什么人,开门的是穿着深色西装裤、浅蓝条纹衬衫和羊毛软马甲的布林登·欧文。
“你有客人?”秋进了门,将风衣递给伸手过来的房主人,犹疑地打量着他的装扮:“还是你习惯一直正式装扮?”
“二者皆有。”布林登将风衣挂上门边的红木衣架,向她伸出手:“此刻你不正是寒舍的客人?”
秋后退了半步:“我并没有对你信任到这个地步,给我药剂,然后我就走。”
“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我的确是一个绅士,宾客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我请你到我家来,正是为了向你表明诚意。”布林登没有动,直到秋将自己的手交出,任由他领到客厅落座。他为她倒了一杯茶,秋没有喝,打从心底里她就没打算相信他,尽管确定他决计不会下毒,但她也不想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放松。
“请稍候,小姐。”布林登不介意她的冷淡,优雅地微微欠身,沿雕花扶手楼梯走上了二楼。秋谨慎地打量四周,她满以为布林登·欧文的家会像格里莫广场一样,窗帘紧闭,有家养小精灵和绣有血缘藤蔓的挂毯,有银绿的装饰物和终年点亮的水晶吊灯,但实际上,这里空空如也——魔法气息空空如也。
除去墙壁上悬挂的魔法画像和角落的独角兽雕塑,这里没有任何巫师的痕迹,也许火焰摇曳的壁炉还能连通飞路网,但其他一切——身下舒适的扶手椅,面前光滑的实木小圆桌,花纹雅致的壁纸上镶嵌的鹿角形壁灯,随处可见又整齐庄严的书架,二楼角落甜白釉立瓶中深红的花朵,同色的天鹅绒窗帘外隐约可见窗上炉火的影子,很有品味,却不像向来喜爱标榜自己纯血统身份的斯莱特林的居所。
布林登带着药水下来,坐在秋对面的扶手椅上,秋晃动瓶子,盯着眼前黑漆漆的药水,感到胃部开始翻涌:“为什么不直接给我足够的药剂,一定要我每天来这里?”
她不想在他面前吐出来。
布林登善解人意地解释道:“除去内服药剂,你的伤口需要魔咒治疗。”
秋看了他一眼,咬牙灌下一大口药剂,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的药水并不那么难喝,虽然辛辣依旧,但不再泛着螺旋藻的腥气,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薄荷味。她放下瓶子,装进风衣口袋,准备起身离去。
“站住。”布林登拿出了魔杖:“我说过单靠药水不可能让你尽快痊愈。”
“你也说过你的魔杖不怎么听话。”秋反击道:“我不会冒险让你对我施咒。”
“通常病人会选择配合医生的治疗,别任性,小姐,坐下吧。”
“我偏不。”
秋的手搭在了黄铜门把手上,意外发现它雕刻成一个家养小精灵的形状。又一个巫师专属装饰,很不错,她默默点评,随后扭开了它。身后传来布林登的响指声,以及一声呼唤:“奥克西尼!”
“啪”的一声轻响,秋暗叫不妙,拼命推门,下一秒便发现自己重新坐在沙发上,四肢动弹不得,伴有轻微眩晕。
一只围着条纹桌布的丑陋家养小精灵在她面前鞠躬致歉,秋抬头瞪着布林登,心底怒气翻涌:“你没告诉过我你还会用家养小精灵留客。”
“它本该也承担迎接你的工作,但我认为主人亲自开门更礼貌。”
“为什么你每一次见我都要动武,按你的一贯作风不是应该撒手不管吗?”秋质问道:“你总有办法让我再添点伤,这到底是不是治疗?”
“我下手自有分寸,奥克西尼也是。”布林登耸耸肩:“这是你逼我的,小姐。”
秋别过脸,留给布林登一个后脑勺,而他并不在意,只是让家养小精灵挽起秋的袖子,杖尖对准已经不再流血不止的伤口,轻柔地念诵起咒语。伤口处的清凉感令她十分舒适,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痒意,这并不算太难忍受,因此秋决定在离开之前决计不再看他。
这段咒语十分陌生,她努力让自己正视窗外的夜色,却只望到窗上的倒影。左臂上闪现出淡淡的银白色光芒,这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一张聪明人的脸,气质清高,轮廓分明,高耸的眉骨下,又一双蓝眼睛。不像艾莉斯那么深,也不像蕾妮那么浅,蓝得恰到好处,宛如极寒之地冰崖的断层。
银光宛若实质,渐渐地,那奇妙的感觉从伤口处蔓延至全身,像母亲温柔的手掌,海莲娜夫人行走间流动的衣褶,像枯萎的枝头飘落的第一片新雪,世界尽头的黑色海洋上浮动的月光。
秋抿起嘴唇,偏过脸凝望炉火。昏黄的壁灯使得整间屋子晕染上温暖的橘黄色,莫名令她想起多年以前吉普赛人的帐篷,只不过那时她还年轻——现在依然年轻,但她早已懂得了失去的滋味。如今她身处一个陌生男人的客厅,过去的交情早已淡去,然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她却在此处找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和一种莫名的感情。
布林登的手指隐约划过她的皮肤,也许只是她的幻觉,秋感到一阵战栗。那像情人的抚摸,她想起塞德里克第一次在霍格沃茨牵起她的时刻,咒语轻如呢喃,她热泪盈眶,仿佛所有死去的记忆活了过来,她开始疯狂地想念,仿佛那些逝去已久的过往再次降临。秋忍不住看了布林登一眼,银白色的光芒中,他眉目显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秋忽然心中一动,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黑湖,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寂静之森传来冗长回响。她豁然闭上眼,再睁开,长睫沾染水光,布林登的表情平淡依旧。
是咒语的作用。秋恍然明白过来,却又忍不住隐隐的怒气和失望。他给她幻象和假的欢愉,不论如何,他的确遵守了诺言,但她依然不相信他。现在,以后,永远。
六年前初见时她以为如此年轻有为又恃才傲物的治疗师出自拉文克劳,而他并没有反驳她,那年秋受闵的影响,也想要成为一名治疗师,但布林登·欧文才是她的榜样。闵十分优秀,但并不惊艳绝伦,作为拉文克劳,她本能地对聪明人,对天才,对有资本为自己的成就而骄傲的人抱有极大的好感,直到一年多后的某一天,她从他手中的书本瞥见端倪。
那是一本讲述黑魔法的书。她难以置信地在他的办公室瞥见霍格沃茨图书馆**名录中的医学实验部分,惊恐地后退,后背撞上出现在门口的布林登。
她蓦然回头,紧紧地盯着他:“拉文克劳的学生尽管好奇,但从来不碰这些邪恶的知识,而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研究它?”
“我的办公室只有你会进来,所以我想这并不算堂而皇之。”布林登并无惊慌或掩饰之意:“何况,我从未承认自己是一个拉文克劳,小姐。”
你骗我,秋愤怒地想。但开口时她说:“你这个斯莱特林的疯子。”
她旋身拉门,紧接着被大她六岁的布林登轻而易举地抓住胳膊,拖了回来。他俯身盯着她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淡淡地说道:“真正的知识没有阈限,我是斯莱特林,这一点你猜对了,很好,但你的眼光仍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一切视作疯狂,我本以为你能够理解,但显然在这方面我猜错了,是不是?”
“放开我。”秋说。
他放开她,而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他的办公室。从那天开始,她就不再相信他。
“我没听说过这种咒语。”许久之后,她轻轻地说。彼时银光已经消褪,她皮焦肉烂的伤口开始结痂,轻轻一碰已不会太过疼痛。
“你所学习的知识仅仅是冰山一角,有的魔法并不依靠魔杖或魔力强大与否,只依赖于施予者的精神,你应该记得,我在这方面有研究。”布林登指使小精灵放下她的袖子,解开了四肢的僵化魔咒。秋冷着脸站起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这次您不会再叫小精灵把我从门边扔回来了?”
“我保证不会。”他用哄小孩子一样温和的语气对她说道:“我不奢望你的感谢,但这会让我感觉更好。”
“抱歉……我是说,谢谢。”秋没有再多停留,径直走向门边,穿好鞋子,毫不犹豫地扭开了金色家养小精灵的把手。布林登站在敞开的大门内,凝望着她萧瑟的背影从温暖的维多利亚式房屋逐渐融入深秋的茫茫夜色。
回到纳西莎巷以后,秋直接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躺在了床上。她已不必每晚费心用绷带裹住伤口防止触碰,几天下来也已习惯不翻身,疼痛感逐渐淡去,而睡眠却迟迟不来,她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努力回想起当银光流过周身时那强烈的情感,想要在自己的回忆中再看他们一面。但她努力许久,尽数白费,深深的触动过后,记忆仍然一片死寂,宛如陈尸。
她记得塞德里克的容颜,但试图想起她的感情,却终究是徒劳。在梦里她沉溺于艾莉斯滚烫的飞雪,自己的回忆却仿佛大火冷却后永久的余烬,冰凉的,手指一握便成了浮烟。她仿佛无助地站在夜色中的悬崖之上,目送它们化为星光远去,而行走人世的血肉之躯依旧沉甸甸地躺在这里,泪水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