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醒来时感到吊了一晚的胳膊僵硬疼痛,蕾妮坐在床边,穿着碎花棉质睡衣,金发松松地编起来,垂在肩头,正轻轻按摩着她麻木的肌肉,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烫,不由叹了口气:“我又做梦了。”
“我知道。”蕾妮轻柔地放下她有了些知觉的手臂,拿起床头桌上晾凉的药剂:“你昨晚睡觉很不老实,伤口不能被触碰,若非吊起来,只怕我的床已经血迹斑斑了。”
“吵醒你了?”秋接过药剂,小口小口地喝着:“对不起。”
“没有。”蕾妮趿拉着拖鞋走向衣柜,拿出一件袍子披上:“我每隔一段时间醒来一次,给你揉胳膊。”
秋的脸红了:“抱歉,蕾妮,我不该要求你……”
“无所谓。”蕾妮在纤细的腰肢上束了一条银灰腰带,衬出比秋上一次仔细端详她更瘦削的身形:“我原本的工作也只是熬制魔药,除此之外,是个闲人。”
她从鞋柜中拿出一双白色羊毛便鞋,秋放下杯子:“穿那双蓝色的,和你的长袍更配。”
蕾妮动作一滞,随后默默选了蓝色的鞋。秋其实想说蓝色更配她的眼睛,蕾妮的眼睛颜色更浅,流动着冬日天空的灰,不像艾莉斯。
她想起梦,沉下了脸。尽管拉文克劳天性好奇,但秋并不认为了解曾经的汤姆·里德尔和对抗如今的伏地魔有何联系,每一次进入梦境都耗费她极大精力,有时她甚至惧怕自己再也无法醒来。
但这是邓布利多说的,我应该相信他。秋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应该相信他吗?
她不知道,但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
几天里,秋的状况时好时坏,伤口从未停止流血,但秋总是在佩内洛面前保持沉默,用长袖遮挡血迹,以花香掩盖药味。航班起飞当天,秋坚持和蕾妮一起送佩内洛去机场,用混淆咒混进人群,眼看着佩内洛的证件和机票检验通过,才真正放下心来。回到沃顿,蕾妮解下绷带,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散发出微微的腐烂味道,黄褐色的脓液和红色的血水斑驳交错,秋不禁别过头去,忍住干呕的**。
“你还知道回避?”蕾妮难得语气急躁:“不能再拖了,你必须马上去圣芒戈。”
“这伤口太容易令人起疑,我不敢冒险。”秋摇摇头:“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治,但迄今为止他的立场不明,又是斯莱特林出身……”
“你别无他法,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在沃顿烂掉。”蕾妮严厉地盯着她,有力的双手令秋感到某种压迫感。她仔细想了一会,直到蕾妮又一次用沾满药水的纱布敷上她的伤口——没有昏睡剂,她屈服了:“我去圣芒戈,用复方汤剂,用变形咒,随便你。”
一瓶淡绿色的复方汤剂摆到眼前,变形后,秋在蕾妮的帮助下穿上一套普普通通的灰袍,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红褐色卷发,棕眼睛,被晒伤的脸上有成片的雀斑,牙齿略微参差不齐,身形娇小,有点罗圈腿,和原先那个高挑挺拔的亚洲女孩毫无相似之处,但撩起衣袖,还能看到一模一样的伤口。
“这违反了变形第一定律!”秋说。
“我们又没学黑魔法,也许它们就是如影随形呢。”蕾妮评论道:“你不是看见艾克莫胳膊上的黑魔标记了吗。”
“我请求你别提醒我这件事。”秋神色黯然:“那时她哭得比谁都伤心,指天骂地大闹一场,只为讨个公道,到头来却最先倒戈。这不是我认识的玛丽埃塔。”
“事实已成事实,刻意忘记也无用。”蕾妮自己变成了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瘦瘦小小,长着滑稽的红鼻头,挽起了她的另一边手臂:“走吧,我可怜的夫人……凯特·温克尔,陪你看医生去。”
“遵命,温克尔先生。”秋强自镇定,在幻影移行时忍住剧痛带来的恶心感。
她们对橱窗里的假人道明来意,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穿过了玻璃。秋带着蕾妮来到四楼,自从闵过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回到这里,魔咒伤害科的医师大都还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更老了,更胖了,更憔悴了,头发更稀疏、皱纹更密集、笑容更少,走廊里不算嘈杂,充斥着消毒剂和人的味道——儿童的糖果味,中年人的香水味、汗味和老年的霉味,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里隐约传来桃金娘的清香。
这是圣芒戈医院久违的四楼。
今天不必排队,秋让蕾妮搀着自己来到了治疗师布林登·欧文的办公室,叩门声响起时,秋紧张得能听到自己快得不正常的心跳。
“我早告诉你,他很危险。”在动手之前,秋对蕾妮低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就在这里,你记得编好的故事就行了。”蕾妮瞥了她一眼,上前抬手敲了敲半掩的门。
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请进。”
秋只得跨了进去,布林登·欧文正在看书,干净的绿袍子整整齐齐穿在身上,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进来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秋咬住嘴唇,祈求这锋锐的目光看不出破绽。蕾妮紧跟在后,秋向后一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桃金娘碧绿的叶子,听她用装出来的局促声音说道:“我太太在魔法部当清洁人员,本来工作得好好的,结果前几天闹了这么一场事儿,她那时只是在打扫炉灰……”
布林登湛蓝的眼睛盯着蕾妮:“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就医?”
蕾妮低着头,揉了揉红红的鼻子:“我……我太太原本早就想来,可我……”
她适时地搓了搓手,显出一副内疚神情:“我本该在家陪着她,但我被外派出差,回到家才发现她受伤,我太太总是忙着照料孩子们……”
秋听着蕾妮一本正经地瞎掰,差点忍不住弯起嘴角,于是以手掩口假装轻咳,但马上就后悔了,忐忑不安地在椅子上坐得笔直。
“请原谅,欧文医生,什么时候开始检查呢?”
布林登摘下眼镜,站了起来,意味不明地看看她笑了笑:“现在就可以,女士——”
“温克尔。”秋说:“凯特·温克尔。”
“哦,那么,温克尔先生,请您在门外稍候。”他离开座位,挡在蕾妮和秋中间,尽管语气平淡,但明显是在赶人:“我诊断时向来不希望有旁人在场。”
蕾妮有些愠怒:“我只是想留下来陪我妻子!”
“您已经失陪多日,再等几小时也不算过分。”布林登的身材比变形后的蕾妮高大许多,他伸出胳膊轻轻一带,便将抗议的蕾妮推出门外,落了锁。
秋不安起来,布林登走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捂住左臂的袖子,他挑起眉,略带讥讽地说道:“温克尔太太,您打算让我仅凭察言观色诊断病情?”
秋讪讪地放下手,布林登俯下身,卷起她的袖口,令那片并不好闻的血肉展露在外。秋捏紧了拳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试过用白鲜止血,但总是没用……”
“看起来你没有继续浪费药品,真明智。”布林登很快直起身子,从旁边的药柜拿出胶布,将秋的袖子粘起来,保证不回落,动作利落地拿出几瓶药材摆好:“黑魔法造成的伤口,很不幸,即便由我来诊治,也不能保证很快恢复,此外,所需药品较为稀有,只怕你无法承担价格。”
“我的经济水平并不拮据。”秋说:“只要治好,并且尽快。”
“是吗?但从你的衣着和外貌来看并非如此。”他一边用赏心悦目的动作快速称量药材,一边不停地说出令秋感到危险的话语:“你的手骨节粗大,是长期劳动的结果,脸上有雀斑,分布在特定位置,不是天生,后期也未保养,女巫的流行时尚是肤白如雪,这不像是殷实人家的作风,你的袍子剪裁尚可,但这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成衣,而非量身定制,否则不会一眼看出罗圈腿,此外……”
布林登将药材扔进坩埚,背对着她,语气有一丝幸灾乐祸:“你有不止一个孩子,却在受伤的时候不得不亲自照顾他们,没有请护工。”
“这样就太失礼了,欧文医生。”秋不动声色地开口:“您的观察能力很强,但并非所有事情都和表象一致。”
“我道歉,女士。”对方显然没有道歉的意思:“但对您是否坚持用药,我表示怀疑。”
“我已经忍受够了您对我的品评和怀疑。”
“您不必紧张。”布林登转过头,目光落在秋咬紧的嘴唇上,轻轻勾起嘴角:“换作其他人,恐怕您的治疗会更不顺利。”
秋紧盯着布林登重新露出来的后背,将手轻轻伸进口袋,握住了魔杖手柄:“尽管您医术高明,但圣芒戈也有其他更礼貌的医生,他们都经过了专业的培训。”
“更礼貌,也更多疑,不过,许多人十分迟钝,或许能够相信您想让他们相信的故事。”
他仍然背对她,在坩埚前忙碌,秋默默抽出魔杖藏在袖子里,屏息凝神,回想着遗忘咒的要领。她是傲罗实习生,尽管没有通过正式测试,依然能够令这样一个人失去记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手。
“说起来。”布林登关了火,顺时针搅拌药剂:“按圣芒戈的流程,病人应当先去一楼咨询,可您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他再说下去,我就给他一个一忘皆空。秋冷冷地盯着他:“我们当然去了一楼,此外,我想见我丈夫,希望您不介意。”
“是吗?”他态度讥讽:“我当然介意,您的语气令我想起一个朋友,不巧是个危险分子。”
秋抬起了杖尖。几乎是瞬间,布林登迅速回手,精准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秋立刻做出反击,抬脚踢向他放置重心的下肢,男子动作极快地躲过,手指一扭,秋感到整个小臂十分酸麻,魔杖被他轻巧地掰过,反手丢到办公室另一边的地板上。
“温克尔……”秋想喊蕾妮,但布林登抢先一步,用胶带封住了她的嘴。
“好好坐着,我的魔杖不怎么好使,这你知道。”他用力按住她肩膀,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摇了摇:“别逼我用绳子把你捆起来。”
秋艰难地点点头,布林登松开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此外,也别大喊大叫,有些事我们单独说比较好,我保证不伤害你,但倘若你的‘丈夫’引来其他人,我爱莫能助。”
秋再次点点头,布林登干脆利落地撕开她嘴上的医用胶布,留下一道红痕。秋果真一声不吭。
“抱歉,绅士不应这样对一位淑女。”他耸耸肩:“可惜你不能算是淑女了,通缉犯小姐。”
“你并不打算拿我的悬赏,那为什么还要揭穿我呢?”明了身份后,秋不再拘谨:“你一向不喜欢做无用的事情,何况这很麻烦。”
“我想让你承我的情。”
“哦?”秋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我没有对你施遗忘咒,你该承我的情。”
“恰恰相反。”布林登一丝不苟地将各类药品分门别类放入药柜,一瓶冰海螺旋藻尤其小心地收藏在最里面:“你的攻击不成功,而倘若我假装不知情,你的感激会尽数交付你的‘丈夫’,因为你们联手蒙骗了我;如今决定帮你隐瞒,为你治疗的人是我,在发现你的悬赏并不算低,并且完全有理由把你交出去的我。”
“你想要什么?”秋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实际却气得牙痒痒。
“说话过于直接会毁了交谈的乐趣,我说过,我要你承我的情。”他从上方的储藏柜中取出一个干净的药剂瓶:“这是内服的,每天三次,每次五毫升。普通治疗魔咒对黑魔法造成的伤口没有效果,我用了点珍稀药材,味道难以下咽,但药效很好。”
秋从椅子下面的角落扒拉回自己的魔杖,牢牢握在手中,冷静地向他道谢。布林登·欧文向来只在意药材的最佳配比以获得最大药效,却从不在意药的味道和口感,哪怕病人是个面对火辣辣的黑色药水放声大哭的孩童也不例外,这一点在几年前她就知道了。他魔力近乎于哑炮,在其他领域却天赋异禀,尤其在制药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才能和异乎寻常的专注,斯莱特林的孤僻天才总是令人感到危险,尽管他帮了她,但她就是无法对他放下戒心。
“最后一个问题。”秋把玩着魔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
“从你一进门我就发现了。”布林登手法娴熟地将冷却的药剂倒进瓶中,低沉的声调毫无波澜:“你的步态,你的语气,你习惯坐的位置,你咬嘴唇的样子,都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毫无二致。”
他转过身来,蓝得令人心悸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般注视着她。
“你不是什么凯特·温克尔,你就是你,秋·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