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接手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伊万诺娃一案以来,艾瑞克·塔比就一直处于各式各样的挫败中。
法庭秩序无法维持,以致案件审理停滞不前;嫌疑人钻法律的空子长期缺席庭审,他想要的问询迟迟来不了;想强制对方到庭,法官又接连驳回他提出的各种动议……
作为经验丰富的法律人,塔比自然明白所谓“伊万诺娃致百万人死亡危及魔法社会法案”,从严格意义上讲根本无法成立。针对该案件的审判,不过是一场出于政治目的的迫害罢了。
但巫师联合会司法办公室主任拉斐尔·得利古罗一年后就要退休,塔比跟同部门的米歇尔·麦肯齐都是下一任主任的热门人选。得利古罗其实也比较中意他,只是他在履历上比麦肯齐差了那么一点。
1968年,一位名叫亚历山大·威利斯的邪法师,通过干涉地脉、蛊惑普通人、下毒诅咒等手段,在美国几个大城市挑起了暴乱【1】。这些暴乱及其引发的后果,造成了数百人死亡,上千人受伤,使多个城市的地脉被污染。地脉的变故又导致了一系列的后续问题,改变了起码上万人的命运,给北美和东南亚魔法世界带来了无法估量的损失。
威利斯于1969年被西班牙傲罗抓捕归案。在他被捕的第二年,麦肯齐主导了对他的起诉,并成功将威利斯送上了死刑台,由此获得了巨大的国际声望。
当时塔比的小儿子刚出生,没有足够的精力应对这种复杂的工作,错过了起诉威利斯的机会,也就使他少了一点处理重大国际案件的经验。这么一点点经验上的欠缺,可能就是他坐上司法办公室主任的最大障碍。
伊万诺娃的案卷交到他手上时,得利古罗私下里明确地跟他说,只要他能把这个案子漂漂亮亮地拿下来,让伊万诺娃伏法,那他就会亲自为塔比造势,让后者成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主任。
虽然在心里觉得伊万诺娃需要伏的法根本莫须有,但出于一个优秀政客的职业素养,塔比还是认认真真地做好了各种准备,想用伊万诺娃为他的仕途之争祭旗。
只是他怎么准备都没想到,要保伊万诺娃的人竟然会用恶意影响庭审进度的方法,为她争取翻盘的时间。
几个月过去了,因为伊万诺娃盟友对审判程序的干涉,他甚至没能向陪审团完整地陈述她的行为引发的灾难性后果。交叉问询环节更是因为伊娃诺娃的缺席,而被一推再推。
塔比在焦虑之余也经常忍不住在暗地里咒骂:这些人不都应该是高尚纯洁的理想主义者吗?!怎么一个个的都跟政客一样无耻?
只是,咒骂归咒骂,他对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新年假期结束后,他例行公事地向法庭提出“在被告不到庭的情况下继续审判,开启交叉问询”的动议。
类似的动议他提交过很多次,但大多都被驳回了。少数通过的,在法官轮换后也被加上了诸多限制,用处基本没有。这次,他也没期望法官会通过,因为时任轮值法官本·斯通【2】跟伊万诺娃的朋友观点相近且关系较好。这样做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意向和立场,以便倾向另一派的轮值法官上任后,尽快通过他的动议,推进审判进程。
毕竟,过去几个月里,他们都是这样你进我退、反复拉扯的。
既然对动议通过不抱希望,塔比和他的助手在起稿的时候,也就难免懈怠了一些。
于是,被本·斯通在动议里揪出数个错误和漏洞,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塔比先生,我明白本案让大家都很疲惫。但以您的经验和水准,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位轮值法官对塔比说,用词尚算温和,但语气非常严厉。“请您将它重写一遍,明天再交上来。到时候我不希望再看到这些问题,您听明白了吗?”
“抱歉,法官大人。当然,法官大人。”塔比赶紧道歉,心惊担颤之下,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再过几个月就要开始竞选联合会司法办公室主任。虽然外部选票对巫师联合会的职位任免影响有限,但联合会会长在做任命和罢免的决定时,是会参考民选结果的。
如果他因为工作态度的问题,被本·斯通警告的事情传出去……
不,一定会传出去的。米歇尔·麦肯齐的朋友和跟他不对付的人,都会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这一定会打击到他在大众和上级心中的形象,并严重影响他得到的选票。
塔比又气又悔,气本·斯通斤斤计较,悔自己偷懒被人抓住了。当天休庭后,他一回到住处,就对助手大发雷霆,把那年轻人骂的抬不起头。接着熬了一个通宵,逐字逐句地重写动议提案,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
第二天,他将新起草的动议交给本斯通,安静地等待对方的评价。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刚进入法学院时才有的、等教授批作业的忐忑。
本·斯通扶着眼镜,仔仔细细地把动议的各条款看了一遍。他长着一张有些孩子气的脸,多数情况下都显得斯文可亲。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很浅的婴儿蓝色,只要他肃起脸,就会显得异常冷淡,甚至有些吓人。
他的视线在动议末尾需要法官签字的地方停了很久,接着他拿下眼镜,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说:“书记员请记录,当值法官本杰明·理查德·斯通认为,本案审判已被严重干扰,法庭及法律的公正性恐遭争议。本庭依据1923年通过的《国际巫师法第十六号修正案》,批准艾瑞克·塔比先生提交的动议。”
塔比愣住了,陪审席一片哗然。
“什么?!”
“本,你不能这样!”
一些同本·斯通交好的代表都显得十分错愕,有些脾气不太好的已经在大声嚷嚷了。另一些代表虽然也有些惊讶,但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混乱中,华国代表张伯达站起高声说:“我对这个决定有异议!申请对其进行法典评估!”
瑞士代表莱纳斯·哈格嘉德和新西兰代表布莱恩·卡纳瓦紧接着喊:“附议!”
本·斯通点点头,敲了一下法槌:“陪审团三位成员提出异议,评估程序已启动。工作人员请将法典拿上来。”
守在门口的一位警卫跑了出去,很快就捧了一个木盒回来。
本·斯通走下法官席,在法庭中间接过木盒,打开上面摇摇欲坠的绳结,掀开了它陈旧、发黑的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用双手将一本厚厚的书捧了出来。
跟木盒相比,书显得非常的新,仿佛刚刚被装帧好不久。它的纸张像雪一样白,皮质的红色封面上,《国际巫师法》几个烫金字在灯下熠熠生辉。
国际巫师法庭建立将近半个世纪后,一个严肃且迫切的问题摆在了各成员国的代表面前:当法官的裁量权过大时,要怎么做才能遏制其权力,以避免滥权和专权行为?
会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虽然采取了轮换法官、陪审,让代表们互相监督,签订特殊契约等措施,法官们还是能找到各种方法利用权力徇私。
当时,法庭还受国际巫师联合会领导。于是,联合会司法办公室提出了一个建议,说他们可以派傲罗,对法庭的工作进行监督。但巫师法庭的人已经产生了独立出去的想法,所以对这个建议并不感冒。
他们用行政不可干预司法为理由,拒绝了联合会的派驻人员。但联合会认为,如果没有外部势力对巫师法庭进行监督,那么法庭的权力将不受限制,有极高概率出现专权行为。
两个机构为此商讨许久,但因为目标南辕北辙,所以总是不欢而散。在商谈僵持了十多年后,他们终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巫师联合会不派人插手巫师法庭的事务,而巫师法庭也不会自主监督。他们两方会合作制作一个强大的魔械,让它来执行监管职责。
经过多番选择,他们用特制的纸和墨水制作了一本法典,并将它做成了魔械。它长年被安放在巫师法庭的大厅里,作为公正的象征。一旦陪审团和辩诉双方对法官的裁决,有基于法理和法条的疑问时,就可以提出异议。到时候,法官就必须请出法典,让它严格按照法条,对自己的裁决进行评估。
辩诉双方只需一人就可以触发评估程序,陪审团则需要三个人。
评估制确定之后的第一年,该程序几乎在每场审判中都会被多次触发,严重干扰了审判的进行。无奈之下,联合会和巫师法庭在被用作魔械的法典上,又添加了一个法术。让它能够自主判断当下情况是否有必要对法官的决定进行评估。
评估的次数立刻大大降低。当年年末有人做过统计,运用新法术后,法典每天要做的评估从数百个急遽降至一两个。
为此,巫师联合会里还有人调侃过,说这就是“给讼棍一把叉子,他们能把钉子孔挖成凯旋门”的实证。
本·斯通从书记员手中接过对方总结的、伊万诺娃案的概况,将它放进了法典封面内侧的凹槽里,又合上了它。
所有人屏息等待了十几秒,塔比已经有些不耐烦,想宣称此案现状不符合评估要求。但斯通面前的地板突然移动了起来,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半人高的柱形台。
它的外观被做成了多立克柱式的样子,线条简洁利落、通体雪白,四面均嵌有铜制的巫师法庭徽章:一个由束棒【3】、盾牌和魔杖组成的图案。
柱台顶立着一个陈旧的阅读架。斯通将法典放在阅读架上,书页自动翻开,停在了正文前的那一页。上面印着所有巫师界法律从业者执业时立下的誓言:
我将
不惜一切维护魔法界的各项法律
坚定不移地履行身为法律人的职责
以诚实、正直、勇敢的态度,完成我的工作
斯通盯着那三行誓言沉吟了一会儿,将手按在这页纸上,清清嗓子,朗声说:“我,本·斯通,于1992年1月10日审理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伊万诺娃滥用干涉、插手多人命运致人死亡一案时,依据《第十六号修正案》,批准检方艾瑞克·塔比提出的,‘在被告离席时继续审判’的动议。”
三位提出异议的代表此也离开了陪审席,走到了法庭中央。他们分别占据了柱形台另外三面的位置,跟在斯通后面,将手依次放在法典上,说:“我,张伯达/莱纳斯·哈格嘉德/布莱恩·卡纳瓦,依据1832年国际巫师法庭颁布的《庭审程序干涉法案》,对斯通先生的决定提出异议。”
几个人的话音一落,法典上便泛起一层柔和的金辉。它像海浪或云雾一样起伏了一会儿,缓慢地朝本·斯通的方向涌去。
金辉漫上了本·斯通的手,在他的手腕上围成松松的一个圈。
“法典认可我的判断,”斯通举起他被光芒笼罩的手,向陪审席和辩诉双方展示。“塔比先生的动议通过。从今天开始,本庭将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对该案件的审判。塔比先生,桑托斯女士,你们可以开始传唤证人了。”
塔比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向法官致谢。直到本·斯通宣布休庭,他跟着人潮走出巫师法庭的大楼,他才反应过来,审判可以继续进行,他可以传唤证人了。
他的仕途要腾飞了!
同兴奋的塔比不同,意大利代表弗朗西斯科·马库奇可谓是怒发冲冠。
他在休庭后不顾陪审人员不可与法官私下接触的规定,直直地冲进法官休息室,挥舞着双手冲本·斯通大喊:“你在干什么啊,本?!你要毁了大家吗?!”
时任书记员安德鲁·林德斯托姆此时还没走出休息室,见状本想将马库奇推出去。没想到,一贯温文老派的本·斯通在他身后爆发了。
“我毁了大家?!我?!毁了一切的,正是你们!你们一个个,无视法律、玩弄系统、亵渎公正!这几个月来,法律的尊严荡然无存!司法的公正无迹可寻!你们把整个司法系统变成了一个笑话!”
本·斯通的个子非常高,足有六尺三,比马库奇要高上起码一个头。只是他身材过于瘦削,远远望去,宛如一根行走的竹竿。
马库奇虽然身量较矮,可肩膀宽阔,四肢粗壮,给人感觉简直能用双手把本·斯通折成两段。
但在盛怒之下,斯通身高上的优势被无限放大,搭配他几乎变成紫红色的脸和被怒火点燃的眼睛,看起来极为可怕。
原本气势汹汹的马库奇不由地一缩脖子,后退半步,辩解道:“是他们先开始的……”
“那我们能去偷窃小偷的财务吗?!能去抢劫抢劫犯吗?!我们能去谋杀谋杀者吗?!”斯通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他们先开始……他们去粪坑里打滚,你们也要去吗?!
“当有人践踏法律时,我们就应该将它拾起来,并举得更高!而不是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法律即秩序!一旦法律在大众眼中失去了权威性,我们要如何保证法制?!而法制精神一旦被破坏,安定的社会秩序也会被破坏!没有了秩序,何谈安全!没有了安全,何谈文明!我们这些系统内的人如果连维护法律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保护民众!”
啪地一声,屋角台灯里的太阳石碎成了数片,散落在地上。屋内的三个人都因为惊讶而停了下来,看向了出问题的台灯。
安德鲁·林德斯托姆轻咳一声,施法收拾了地面上的狼藉,问:“以上这些话,需要记录在案吗?”
“不用了。”
“记上!”
马库奇和斯通异口同声地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他们对视一眼,本·斯通深呼吸几下,理了理因为之前的吼叫而有些凌乱的额发,表情慢慢平和了下来。
“记上,”他说,双手叉着腰。“一个字都不要漏。”
林德斯托姆点点头:“好的。虽然可能会让二位感到不适,但你们谈话时,我必须在场并进行记录。因为……”
“审判期间法官和陪审人员不能私下接触,”马库奇接口。“我明白,您请便。还有,我为刚刚的失礼表示抱歉,安德鲁。”
奥地利代表笑了一下,表示没关系。就缩进了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单人沙发里,不会打扰他们对话,也不会因为离得太远而漏掉谈话的内容。
马库奇一向挂着快活笑容的阔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愁容:“本,我也是法律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奥莉加这个事情,对方的目的并不是维护司法公正,而是……”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正在记录的林德斯托姆。
“……反正他们别有目的。这个目的,又跟……”他拉过本·斯通的手,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了几笔。“……有关。一旦奥莉加被定罪,他们就有机会拿到她的生物电场和其他信息,进而找到……你懂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斯通叹了口气:“弗兰克【4】,你还是不明白。无论你们的动机如何高尚,也不能正当化你们错误的行为。”
马库奇看到他的表情,想说什么却又停下了。他把手塞进裤兜里,苦笑了一下:“我以后再也不推荐你当轮值法官了。”
“你以后也不用推荐我了,”斯通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插兜。“我已经向魔法国会提交了离职申请。这周任期结束后,我就要回国了。”
“本,你其实不用……”
“不,不是因为这个。或者说不止是因为这个。你也知道,我在普通人的世界还有一份工作,这么多年一直兼任两职。我太累了,今后我想专注于一份工作。”
斯通微笑了一下,比起遗憾,脸上更多是释然:“你什么时候想退休了,也欢迎来找我玩。”
“去美国?算了吧!我倒宁可你在普通人那儿退休后来意大利!吃得更好,气候也更舒适。”马库奇哈哈一笑,朝斯通伸出右手,“祝你顺利,我亲爱的朋友。”
斯通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1】1968年黑人暴乱其实主要诱因是马丁·路德·金遇刺,然后就爆发了相当于前几年弗洛伊德事件类似的暴乱……有兴趣可以查一下详情。六七十年代发生的各种事情都很有趣;
【2】这是美剧《法律与秩序》里的一个角色,纽约曼哈顿地区检察官。保守派法律人,正直善良、铁骨铮铮。白骑士式的人物,满足了所有人对完美法律人的所有想象。他算是我的美剧初心之一了,把他写进来算是我的一个私心吧;
【3】罗马共和国时期最高行政长官身边卫士手持的物件。束棒由笞棒中裹一把战斧组成,象征威权。拉丁语叫法是fasces,法西斯,也是后来那个法西斯的来源。但是束棒现在还是西方政界的一个重要符号,能在很多国家的政府机构或是组织的徽章、符号、旗子……上面看到它;
【4】弗兰克是弗朗西斯科的昵称,关系好的话可以这么叫。
在我创造出国际巫师法庭这个机构的瞬间,本·斯通在这章里说的话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现在我终于把它写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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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