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宣,物虚诗社建立者之一,算是裴襄的师兄。
裴襄曾请他参加过好几次诗社的活动,自然对他的声音熟悉。
张宣着大理寺卿三品官服,手持圣旨,很快豹骑兵便让出了一条路来。
李嶷不知道他会带来什么变故,只是收了手中的长戟、刀鞘,试图靠近裴襄。
裴襄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却往后一退,和他拉开了距离。
张宣捧着圣旨上前,说道:“圣人命本官辅佐齐王殿下审问国子监一干人等犯夜一案。诸位,还请随本官去诏狱。”
他手里的圣旨确实是这么写的,但是原本让他审的,乃是已经在诏狱的那帮人。
但好在,圣旨中,写着这些学生所犯罪名,乃是“犯夜”,而非“谋逆”。
见到张宣,提着一颗心的国子监众人终于放下了心来。
圣人既然让杨樗和张宣来审理他们,可见是对林哥奴一党产生了疑虑,更是对那些已经入狱的国子监生网开一面。
裴襄思索了一会儿,跪地接了旨。豹骑兵只能让开一条路来。
李嶷看着裴襄等人远去背影,不觉深思。
身旁副将上前询问:“李中郎,现在如何?”
张宣之后,再无旨意传来,金吾卫是否还需要镇守则天门?
而方才与羽林对峙,金吾卫的死伤也很惨重。他看向满地的狼藉,痛惜道:“先收拾起来吧。”
这一夜,光怪陆离。
而裴襄那冰霜般的眼神,更是在他的心头烙下深痕。
他转身问下属:“你可知道,齐王是从何时开始插手诏狱的事情?”
属下方才听见张宣宣旨,也是满腹的狐疑:“不知道呀,齐王不最是闲云野鹤,不管朝政的么?”
李嶷凝眸,属下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啊……我想起来了。半年前废太子伏诛之后,能登大宝的便也只剩下齐王了。莫不是从那时起……”
比齐王大的几个皇子,不是受到废太子株连便是早已经就藩。齐王同母的两个弟弟尚且年幼,废太子死后,他的确是东宫最热门的人选。
可李嶷觉得,自己还算了解杨樗。
他想了想说:“犯夜之事,本就是金吾职责,我且领一队人过去。另外,找几个人盯着点羽林。”
其实此刻并无让李嶷一起去诏狱的圣旨,他贸然尾随不合规程。但是方才的打斗之后,金吾内部一片混乱,已经无人在意李嶷了。
他随意安排了一下,便立刻朝诏狱飞奔而去。
诏狱在皇城之外,并无重兵把守,李嶷很快便抵达,就看见外头围着的右金吾卫。
他上前,和右中郎见礼:“我在皇城不见你,没想到你竟然在此?”
右中郎答:“奉圣谕,押送逆犯。李左中郎今夜不该值守皇城,怎会前来?”
李嶷回答:“自然也是押送人犯。”
右中郎看向张宣所带领的一应人等,再看李嶷,神色有些微妙。
李嶷却说:“同为金吾卫,左右两支何必分得如此清楚?不是么?”
左右金吾向来奉谕行事,右中郎在诏狱值守,自然有宫中的军令。但李嶷带人前往诏狱是自作主张,并不曾奉令。
右中郎问道:“可有旨意?”
李嶷只答:“乃是口谕。”
见右中郎还是一副狐疑神色,李嶷上前一步,搭上了他的肩膀,在耳边轻声说道:“家父那边,难道还会对我这个亲子怎么样?这批人犯中,有我要保的人。”
金吾卫中无人不知他是李相之子,右中郎闻言,后退一步:“李中郎,请吧。”
李嶷收敛了笑意,对下属们挥了挥手。很快,他手下的金吾卫便将此前右中郎的人都换了下去。
李嶷提步,走进了诏狱。
诏狱的审讯室建在地下,需要走过一道幽深的阶梯,李嶷甫一下楼,血腥气带着潮腐气扑面而来,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仿佛鬼蜮。不知为何,狱中并无他所想象的哭喊讨饶,或是酷吏用刑之声,反而安静得诡异。
在这一片诡异的安静中,他的靴子踩在石阶上的声音清脆,惊动了审讯室里的沉默的人。
“谁?”冰冷的声音响起,顺着潮湿的石壁层层回荡。
是杨樗。
李嶷低头:“下官左金吾卫中郎将,李嶷。”
杨樗听了,发出一声低笑:“是你。”
在正平坊见到杨樗的时候,他正和诗社成员们对酒当歌,岁月静好。可没过几个时辰,两人竟然在诏狱里相见了。
“李中郎是奉旨前来查看孤的进展?”杨樗问。
李嶷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摇头:“不是,末将只是有些事情不甚明了,所以想来请教殿下。”
杨樗上前一步看向他。
诏狱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杨樗那张端方温和的面孔上,都无端端地染上了煞气。
“你想问什么?”
李嶷说:“今夜,国子监的人为何犯夜?”
杨樗拿起一份案卷:“你看。”
案卷上,供述称,国子监生受到卢放、刘仲举等人蛊惑,意图以逼宫之举为废太子翻案。
李嶷读完,淡淡道:“无稽之谈。”
杨樗指着一旁一个瑟瑟发抖的内侍:“便是此人审理得到的供状。可惜的是,这供状上签字画押之人,乃是孤的同窗,孤对其笔迹很是熟悉——”他看向张宣,“张大理,不知道伪造供词,该当何罪?”
那内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禀殿下,这份供状确实是罪犯亲口所言。罪犯双手受刑不能握笔,因此是奴婢命人依他口述录下口供,并非是他亲笔……”
杨樗闻言,大喝一声:“用刑?手不能握笔?你们可知,刑不上大夫?谁给你们的胆子,对国子监生员用刑?”
那内侍人虽然抖若糠筛,嘴却很硬:“这……谋逆一事乃是重罪,宫里只催着早日破案……”
杨樗气得一脚就要踹在那内侍的身上。
倒是李嶷将他拉住,冷冷道:“先去看看那个受刑的学生。”
他们离开审讯室,往天牢走去。
裴襄等人此刻正被关押在此地待审。由于尚未定罪,又是张宣主审,因此这几人还不算狼狈。
但关在不远处的另一拨,随着刘仲举一起被捕的学生,却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见到如此惨状,裴襄等人群情激奋,当下就要和诏狱内的那些内侍黄门争斗起来。
天牢处一喧哗起来,立刻引来了驻守的金吾卫。
裴襄一行刚在则天门前浴血一场,此刻身上的血腥味还不曾除去,见此情状,哪里会束手就擒,立刻就要抄起武器对抗。
事态性质差一点就要演变成劫狱。
“胡闹什么!”一声怒喝。
杨樗扶了扶头顶的金冠。
那是黄大伴出宫前给他带出来撑场面的。
见到那位珠光宝气的齐王殿下,裴襄一时差点没认出来。
几个时辰前还在正平坊墙根下粗俗滋水的下里巴人樗,此刻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齐王樗,任谁都要反应一会儿。
但她清楚且坚定地知道,能撑腰的人来了。
她立刻大声说道:“他们要给我们上刑,屈打成招!”
杨樗横眉倒竖:“孤看谁敢!”
他这一吼,中气十足,余音在空旷的天牢中四处回荡。裴襄从不曾听过他自称为“孤”,今日听来,也不免心头一震。
杨樗他,到底是个殿下。
齐王樗上前,看了一眼诏狱管事的太监。
那太监见到他身上的亲王冠带,立刻吓得哆嗦起来,脑袋一缩。
废太子死后,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不就是这位徐娘娘的长子齐王樗么?他可没这个胆子去触怒他。
太监一双眼睛转了转。他一个管诏狱的,哪里能对宫里的派系那么清楚,只知道齐王是徐淑妃的儿子,徐淑妃和林哥奴是一党。
他是替林哥奴办事的,自然不能给齐王添乱。
于是他点头哈腰地说:“林大监在宫里,诏狱的事情纵使是想管,只怕也力不从心。殿下来了,奴婢们便算是有主心骨了。”
杨樗冷冷道:“方才是谁说,要给国子监生上刑?”
那太监连忙撇清:“这……奴婢们都是依律办事……”
杨樗看了一眼黄大伴。
身为亲王大伴,黄大伴的品阶比这管诏狱的太监高上半阶,于是他立刻上前将人摁住:“齐王殿下的话,可是你敢搪塞的?”
那太监立刻吐了几个替罪小喽啰出来。
他是在诏狱办差办熟了的人了,多少罪臣高官没见过,朝中风起云涌,那些大员就开始进进出出,他自然对甩锅一事很是在行。
杨樗命黄大伴将人押了下去,清了场,立刻到那几个受了刑的同窗面前问道:“刘太师呢?”
那几个同窗在短时间内受了太多的刑罚,各个都有气无力。但还是有人支撑着身体起来回答:“刘太师不在这儿……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姓李的……”
李嶷闻言,将他打断:“刘太师在宫中。”
裴襄等人立刻看向他。
方才与诏狱内侍们争执,他们不曾注意到,李嶷藏在天牢阴影里的高大人影。此刻他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皱着眉说道:“不久前,有金吾卫将刘太师带入了紫宸殿。”
随后他问杨樗:“殿下可去过紫宸殿?”
杨樗当时不知道还有人在紫宸殿里,这下才想起,他觐见圣人的时候,李厚佺并不在德阳殿中。
裴襄看向李嶷:“你既有此问,是不是你曾进过紫宸殿?之前,你不是去找你爹了么?”
李嶷垂下了眼。片刻之后,他说:“紫宸殿被威卫拱卫,我没有进去过。但我听见了刘太师的怒斥。之后家父说他气急攻心,请了太医。既然病倒了,不好挪动,应该还在紫宸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