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天光乍现。
千里之外的建安,飘摇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蒙蒙亮,主干道上的行人三三两两,萧瑟冷清。
“春雨贵如油。”老黄牛拉着一车绿油油的菘菜,牛蹄踏在青石板路,溅起一朵朵小水花。赶车的老人上下眼皮打架,满眼疲惫,松松垮垮地倚着车斗。老人发出一声喟叹,取下腰间鞭子,拢了拢身上用干草编织的蓑衣。清脆的鞭声响起,牛发出一声闷哼后,脚步明显加快。
天没亮,老翁就从郊外村庄出发,赶早进城就是为了能将菜卖个好价钱,买些东西补贴家用,也好早点回家。
牛车路过一贩卖人口的摊子,约莫几十口人,男女老少,脖颈皆戴着沉重的枷锁,如牲口一般手脚被铁链拴着。更甚者被直接锁在铁笼里,如同一件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那些人眼神呆滞又空洞,在看到有人经过后,
朝老翁投来希冀的目光,与以往千百次并无不同。
人牙子布满倒刺的长鞭挥向地上一个满身是血的孩童,后者像虾子一样缩着身体来回翻滚,却不嚎叫,也不求饶。
人牙子似是被他的倔强激怒,“再给我跑一个试试!还敢带着别人跑,小小年纪心机挺深沉啊?在你大爷我面前装硬骨头,你还嫩了点,不服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老翁瞥向地上的孩童,只见他身体瘦小,衣不蔽体。蓬松且肮脏的头发乱如鸡毛,老翁光是看着便能闻到头发的恶臭。遍体鳞伤的孩童,像是被打晕了过去,不再动弹。新鲜的伤口没有止血,丝丝细雨拂过伤口,冲淡了血腥味。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少女,穿着还算体面,跪在地上冲一对夫妻磕头。尽管前面磕散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半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依然看得出清秀俊俏,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呜呜呜呜呜呜呜……娘,爹,我不要离开你们!不要抛下我!”一只脚将可怜的少女踢翻,少女颤颤巍巍起身后,看清的脚主人。
妇人着窄袖劲装,双臂抱起,袖子高高撸起,头发悉数盘起,全身上下透露着干净利落。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写满精明算计。
此时她正叉着细腰,指着少女的鼻子破口大骂,彪悍的性情可见一斑。“赔钱货!听好了,你是老娘我怀胎十月生的,你的命归老娘,老娘把你卖了人,你就是他的东西,跑回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少女祈求的目光看向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跟个鹌鹑似地躲在妻子身后。
良久,少女挪动身子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泣不成声,凄凄惨惨戚戚。
老翁联想到家中差不多年岁的孙女,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便闭了眼,挥动鞭子让牛车再走快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翁重重叹了口,气民生疾苦,如今世道哪个百姓不苦?
老翁走后,那些人的眼眸重新恢复呆滞一片,期待着新的买家到来,期待着微乎其微的光芒出现。
回家的路上,妇人掏出兜里的几块碎银,掂了掂,话语间夹杂着不屑:“才卖这点钱,够干啥。”
中年男人讪讪一笑,“还成,比上一个卖的多,够花一阵子了。”
妇人白了他一眼,她早看这个窝囊废丈夫不顺眼了,奈何按东凌国律法和离难如登天。她顾念今日多卖了钱心情大好,不同男人计较,大方挥手。“走,买肉吃去。”
依东凌律法,在皇城做生意的商贩皆需购置市内铺子,归市令管辖,统一营业时间。
城边属于灰色地带,绿豆大小的商贩在道路两旁聚集,自成一派。卖菜的,卖瓜果的,卖布的,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由于交易规模实在太小,征税也征不了几个子儿,市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现象的存在。
见路边已有好几个小摊开张,卖菜老翁忙不迭从牛车上下来,牵着牛来到经常占的摊位。
他熟练地将牛绑在路边虬曲的樟树。听人讲,樟树原本是笔直的树干,被大风吹倒后竟奇迹地活着,就这样贴着地面顽强生长。自打老翁在这儿卖菜起,樟树就一直是弯的。
小雨停了,老翁喜上眉梢,这意味着会有更多人愿意出门买菜。他干劲十足,撂下斗笠蓑衣,搓了搓手,一口气卸了半车菘菜。
做完这一切,时候尚早,老翁终于可以坐在牛车上歇一歇。只见他拿出半张粗面饼子,大口咬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悠哉悠哉地和其他摊主唠家常。
旁边卖瓜果的小贩是个年轻后生,他看着老翁吃得正香,忍不住调侃道:“老伯,您这饼子看着邦硬,咬得动吗?”
老翁嚼着饼子,含糊不清地回答:“嘿,你懂啥,这饼子越嚼越香,比你们这些小年轻爱吃的软绵绵的糕点强多了。”说着,他打开水囊,掺着一口水咽了下去。
“哈哈,老伯您说得对,我们年轻人口味就是不一样。”年轻后生笑着附和。
这时,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走过来,问道:“老伯,你这菘菜怎么卖?”
老翁立刻放下饼子,热情地招呼:“新鲜的菘菜,一文钱一斤,可水灵了!”
妇人看了看菜,满意地点点头:“给我来两斤。”
老翁从车上拿下杆表面磨得光滑的秤,麻利地称好菜,递给妇人:“您拿好,下次再来啊!”妇人笑着付了钱,提着菜篮子满意地离开了。
妇人前脚刚走,又来了人要买菜,客人一个接一个,连续招待十几个顾客后,老翁才得空吃掉剩下的粗面饼子。
老翁虽然忙碌,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开门红,今天生意不错,能早点卖完回家咯。年轻人口中的糕点,孙女这几天也吵着闹着要吃。他年轻时吃过一回,又软又干,一点都不好吃。不过,既然孙女想吃,正巧今儿卖了菜就买给她来尝尝。
一想到孙女洋溢着笑容的小脸,老翁脸上不自觉露出慈祥的笑容。温暖的阳光落在老翁身上,暖意洋洋。
天不遂人愿。
“吁……”士兵骑着高大的骏马停在菜摊前,巨大的阴影遮挡了老翁的美梦。
老翁一见来人,连忙跳下牛车,卑微地弯腰行礼,头几乎快低到地上。这是他从村上唯一的一个私塾先生那儿学来到客套话,虽不多,平时应付个城里的官爷不成问题。“军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士兵极不耐烦,驾马直直向老翁冲去,在距离老翁一拳时,后者极速收缩的瞳孔倒映着马嘶鸣着仰起前蹄的画面。有惊无险。
“老不死的,这些菜老子全要了。”
老翁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军爷,小的做点小本买卖养家糊口,经不起折腾啊……军爷饶了小人吧。”
“老子又不是不给钱,哭哭哭哭坟呢?”说着,士兵居高临下,丢下几枚铜钱。
任老翁长跪不起,头皮都磕破了,士兵也不肯松口。“半个时辰内,送到槐叶巷李家。要是误了时辰,脑袋就别想要了。”
士兵丢下这句话,就骑着高大的马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一地狼藉。
老翁看着地上五零四散的菘菜,有些生无可恋。没伤感太久,他又开始忙活起来,能怎么办?日子还要过。他捡起菜堆里的三枚铜钱,搁衣服上蹭了蹭,掏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衣襟。
周围一圈小商贩看热闹的居多,枪打出头鸟。
人群不乏有幸灾乐祸的,尖脸猴腮的小贩不怀好意地开口。“老伯,你这车菜卖给官老爷得卖了不少钱吧?哈哈哈……”
面对尖酸刻薄的话,老翁不气也不恼,反而笑着回应:“不多不多,刚好够赌上你的嘴。”只是弯腰收拾烂摊子的他,腰弯得更深了。
那人被噎住,自知理亏,闭了嘴。
也有同情的,“老伯,您年纪大了,我帮你送吧,万一那户人家发难,我还能多顶一会儿。”
老翁起身,对那年轻人摇摇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道了,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你了。再说了,你一走,摊子咋办?”
“我喊个人帮忙看着呗?”年轻人径直走过来,拾起一摞菘菜扔上车。
“去去去,大家都忙着呢!后生看那边,有人要买你的瓜!”老翁将他推出几步远,年轻人转头看向自己的瓜果摊,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等他反应过来时,老翁已牵着牛车晃悠悠地走出去老远。
他望着老翁的背影,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牵着牛的老人,在一个分岔路口犯了难。太久没来,路都快忘完了。碰巧一条岔道走来个人,老翁拦住他,路人热心肠地给他指了槐叶巷的路。
老翁道完谢,便按着路人指的路线匆匆赶往
槐叶巷李家。槐叶巷李家,距这儿有一段距离。
内城禁止驾车,他内心再着急也不能乘车过去。花甲之年,老翁依旧精神矍铄,脚下生风,走的飞快。
说起来这天降横祸,他心里难免有些气愤,但也不敢违背士兵的命令。毕竟,在这个乱世中,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不一会儿,槐叶巷到了。老翁再次在巷口拦了个人问路,问清楚后,他牵着牛车沿着巷子边缓缓前行,生怕错过李家。甫一抬头,便见右手边的人家,朱门绣户,檐下挂着两个鲜艳夺目的红灯笼,两侧等人高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威风凛凛。他点了点头,与那人的描述相吻合。
老翁走近了看石狮子,雕刻精美,神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一跃而起。只看了一眼,他便移开视线。有正事在身,不能耽搁。老翁拾阶而上,扣了扣狮子头拉环。
高门大院的小厮见到来人,趾高气扬地问什么事。老翁站在低一阶的台阶上,仰着头将事情原委悉数告知。小厮点点头,喊出两个壮汉出门卸货。壮汉搬走最后一捆蔬菜后,小厮就要关门。
一只苍老干枯的手堵在门缝,“欸欸欸……阁下别关门啊,您方才不还说会补给我些钱,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小厮似笑非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钱了?”
老翁后背发凉,对上小厮身后两个壮汉凶狠的视线,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叨扰了,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