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的院子面积大到离谱。
对于整个院落来说,夏劲在院子西边圈出的菜地连十分之一都算不上;但江舟和夏劲两人从晌午忙活到日暮时分,也只堪堪料理好一半的菜地。
一家三口就着烛光吃饭,江舟累成狗,拿筷子的手隐隐发颤;反观夏劲,端着碗筷,埋头吃饭;手稳的一批。
察觉到江舟打量的目光,夏劲拿筷子的手顿住,脑袋埋得更低了,冒出的耳尖在烛光下透着不自然的红。
乔南易“诶呀”了一声,指尖轻轻点了点江舟的脑门,失笑道,“阿舟可别再一个劲儿的盯着劲哥儿瞅了,太失礼了。”
不是,男人看男人有什么失礼的?
江舟眨了下眼睛,一向秀丽清冷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茫然。乔南易笑着摇摇头,叮嘱他,“傻孩子,日后可别一直盯着小哥儿看。”
“若是遇到脾气暴躁的小哥儿,指不定还会被他们挠花脸。”
江舟:“……?!”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夏劲,语气复杂极了,“阿姆,夏劲哥……是小哥儿?”
一米八以上、小麦色皮肤、宽肩窄腰、力气超大的夏劲放现代妥妥是个猛男,怎么可能是“小哥儿”?!
乔南易奇怪地瞟了眼有些呆呆的江舟,“阿舟看不出来么?”
江舟麻了,他有种三观碎裂的错觉,脑袋迟钝地摇了摇,“没……”
夏劲飞快地抬头瞅了眼江舟,又很快垂下脑袋,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的瞳中黯淡无光,骨节分明布满茧子的手指无措地收紧。……江舟看不出来也正常,毕竟正常的小哥儿都不会长成他这副样子。
他“腾”地站起身,乔南易和江舟下意识看向他;夏劲抿紧唇,低声飞快说了句“我吃饱了”,然后端着碗筷跑回厨房,急促不安的脚步给人一种落荒而逃的错觉。
乔南易了解夏劲,也没拦着,只是脸上多了几分忧愁,和江舟说话时语气不免带着责备,“劲哥儿腼腆自卑,阿舟,你方才不该那般说的。”
江舟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夏劲刚才确实是因为他才躲进厨房,他也跟着放下碗筷,起身,“阿姆您先吃,我去看看夏劲哥。”
“别去了。”乔南易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重起来,“你先坐好,阿姆有事问你。”
江舟心里怀疑他刚才的反应可能暴露了什么,让乔南易意识到了“江舟”的反常;心不免提了起来;但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江舟”,早晚都会翻车。江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顺着乔南易的话坐好。
“阿舟,你是不是……”乔南易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杏眸认真地看着江舟,拢天盖地的夜色中,说话声并不大,近乎窃窃私语,“高烧烧了三日,在江家偏院醒来后就反常的很,”他双眉蹙起,严厉中包裹着担忧,“你实话告诉阿姆!”
江舟听到这些话,也不意外;在他开口喊出那声“阿姆”,乔南易决定与他一同来九曲村时,他已经做好了被原身阿姆怀疑的觉悟。
回九曲村的路上,乔南易一面向他透露各种信息,一面反观他的反应;那时他自觉应付得滴水不漏,但由于巨大的信息差,了解原身的乔南易一定发现了不少反常之处。
江舟敛眸,思绪飞转,再开口时,语气冷静得他自己听来都不免讶然,“阿姆,我失忆了。”
乔南易神色不变,似乎早就猜到江舟会这么说。
江舟硬着头皮编下去,“挨了三十杖之后,我脑袋就烧糊涂了,一睁眼,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乔南易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染上春夜的凉意,“你之前做过的欺男霸女、丧尽天良的事也不记得了?”
欺男霸女?
丧尽天良?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阿姆对自己孩子过去所作所为的评判,……江舟默了默,迟疑地点了点头。
乔南易忽然笑出了声,低低的断断续续的笑,如柔和的月光一般渐渐在院中弥漫。江舟还没弄清楚乔南易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就看到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乔南易那双温婉清丽的杏眸中滚落。
以为猜到事情真相的乔南易会挥刀砍自己的江舟面对低声啜泣流泪的原身阿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抿紧唇角,默默递上一块手帕。
这手帕还是下午锄地松土时,乔南易递给他擦汗的,不过他没用就直接塞进衣袖里揣着了。
乔南易冲他笑了一下,接过帕子默默擦泪,江舟尴尬地坐在他旁边,等他情绪缓和之后,犹豫着开口,“我……”只刚说了一个字,他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充满馨香的怀抱。
——乔南易将他抱在怀里!
“!”江舟近乎惊恐,手肘曲起,下意识就要攻击他。
“舟舟,小舟,阿姆的小舟,”乔南易柔声呢喃,“你终于回来了……”
江舟,江舟整个人都懵了。乔南易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终于回来了?
乔南易抱得太紧了,江舟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体,不想对原身阿姆拳脚相向,只好郁闷的尽力直起腰身,呐呐地问,“什么意思?”
乔南易察觉到江舟的抗拒,不舍地松开他,捏着手帕复又揩了揩眼角的热泪,微红的杏眼深深地凝着身旁坐着的青年,“阿姆问你,你是不是分不清小哥儿和男人?”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江舟点点头。
“这是你爹爹祖上传下来的病,无治之症。”听乔南易声音有些哑,江舟递了杯茶递到他身前,乔南易眼睛一热,脸颊上又淌出两道泪。
江舟:“……”
“我太激动了,抱歉。”乔南易抹了抹脸颊,接着说,“在你五岁的时候你爹爹带你去花霄节玩,将你弄丢了;好不容易将你找回来,可连阿姆和爹爹都不认识。”
一开始他和江吟都以为孩子被吓住了,细心呵护了几日,这孩子也逐渐开始叫“阿姆”、“爹爹”;只是脾性与往日大相径庭。走丢之前,阿舟沉默寡言,不怎么开口说话,不是一个跳脱的孩子。
走丢之后找回来的阿舟,性格极为强势,几个兄弟中属他最争强好胜,看上的玩意上手就抢,抢不到就摔,谁也别想拥有。
乔南易愈发不喜欢这个孩子,只是再不喜,那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乔南易耐着性子调/教,老爷也托关系将人送进鹿源书院;可这孩子从小到大四处惹是生非,将书院的夫子气地将束脩退回江吟手中,抖着手指着江舟直摇头,而后甩袖而去。
江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指着江舟鼻子骂了两个时辰,断他三日饭,又将人拖去院子跪着反思。
这几年来,乔南易被这孩子伤透了心,就收养了一个小哥儿,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小哥儿身上。这回听下人说少爷跪晕了过去,连续烧了两日至今未醒;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再不喜,乔南易还是放心不下,带着下人连忙赶去看他。
“还好去了,”乔南易现在想起来尤在心中庆幸,还好他因为放心不下去看江舟,“不然就不会知晓事情真相。”
江舟听到这里,隐隐有个猜测,只是这猜测太匪夷所思,不敢妄断。
“那次你也是烧了三日才转醒,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乔南易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听你茫然又听话的地叫我一声‘阿姆’,我心头一软,便亲自照顾了你几日。”
在难得的姆子相处的几日,乔南易心惊地发现,眼前他亲生的孩子变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这孩子老实了不少,不再整日偷鸡摸狗,为非作歹;熟悉的是这孩子隐约有五岁时的样子,温和寡言,眉目灵动。
乔南易心中几乎有种直觉——眼前这人才是他的孩子。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爷,老爷不知想到什么,神色莫名,连夜吩咐管家去梵香寺请兰因大师。
兰因大师没亲自过来,只让管家带回两句话。
江舟有种在听民间故事的错觉,他不免有些好奇,“什么话?”
“第一句就是之前我问你的,”乔南易眸中虽然依旧残留着泪意,但唇角带着笑的,“能不能认出小哥儿和男人。”
江舟眉梢挑了挑,听乔南易继续道,“老爷祖上传下的病,只要是男子,都无法认出小哥儿和男人。”
江舟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除了遗传之外,还有很多原因会导致他无法区别小哥儿和男人。
“第二句话呢?”江舟问道。
“第二句话是让老爷检查你身上的胎记是否还在。”乔南易当初听到这话,一度怀疑管家听错了,胎记生来就有,怎么可能时有时无?
只是江舟五岁那年出了意外,胎记的位置被火烫伤,到现在只留下一块褐色的疤痕。
到底是兰因大师的吩咐,乔南易和江吟虽有所怀疑,但还是照做;江吟挑江舟睡着的时候,掀开他衣服看了眼,右胸口位置的陈年旧疤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竹叶状的红色胎记。
乔南易看着江舟,“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次高烧昏迷前,你右胸口位置没有胎记,只有一条丑陋的疤痕。”说这话时,他眸底闪过一抹厌恶。实在没想到占据他孩子身体的坏人竟那般狡猾,知晓用伤疤来掩饰缺失的胎记。
同时也不禁自责起来,若是自己再仔细着些,定然能早早发现!也不至于纵容那厮在自家孩子身体里安生这么多年!
江舟唇角抿紧,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在穿书之前,他右胸口位置确实有一块红色胎记,形状很像竹叶。
穿书之后他很少有机会独处,在江家偏院,屋子里有下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白水县回来的路上,乔南易全程跟随;直到昨晚沐浴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具身体的右胸口位置也有一个和他一样的胎记。
颜色,形状,大小……可以说是从复制黏贴出来的。如果忽略他在现代生活的事实,这个胎记确实可以使他相信他就是“江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原身”。
但问题是,他的的确确在现代长大,岑爸和江爸将他养大,他上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在放寒假回家吃的第一顿晚餐中,喝了一口江爸做的爱心蘑菇汤,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里。
——想不通。
算了,反正想不通,干脆不想了。江舟神色复杂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荒谬,但这就是事实。”乔南易杏眸轻轻眨了下,声音放轻了不少,带着希冀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看看……你身上的胎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