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是在言文秀给宴之峋留下字条的隔天,才得知言文秀从桐楼消失了。
这事还是言文秀亲口告知的,但她没完全说实话,骗言笑她在打这通电话时,刚上大巴。
猝不及防的,言笑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没问她究竟去哪,只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言文秀:“一个月左右……说不准的事。”
原定的计划全被打乱,言笑大脑飞速转动,用了近两分钟,才重新规划好未来一个月的安排,“那我晚上九点等出出睡着后再修文,修到凌晨四点睡三个小时去买菜,做好饭叫醒出出,继续修——”
见她这么折腾,言文秀耳朵已经听不下去,心脏也快飞出去了,嗓门瞬间高了几度,“你给我省省!你妈给你这副身体,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你真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言笑想说“你也太夸张了”,可听着听筒里沉重的喘息声,她的喉咙像被铁片堵住了似的,所有插科打诨般的说辞化为乌有,“那我再调整调整。”
言文秀平缓好情绪说:“不用你调整,我都安排好了,出出有楼下住户看着,你不用操心。”
“楼下的住户?”
言笑追问,“你确定这人靠谱吗?”
“看着挺一根筋的,也有点缺心眼,不过不是那种狠心的人,把出出交给他,我还是比较放心的,至少他不可能干出拐卖儿童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关键,人家也不差那钱。
“……他没有工作?”
“在医院上班呢。”
“那他上班了,出出怎么办?”
“他上班的时候,我会让你高叔高婶看着点,你呢就专心写你那书,快点完成,带出出好好去外面玩一趟。”
通话最后,言文秀再次强调让言笑照顾好自己。
言笑不以为意,并且信誓旦旦地称现在的自己已经到了不需要别人操心的程度,不然昨天晚上也不会在睡梦里还想着给自己盖被子,免于冻死在桐楼零下三度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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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修文工程一如既往地不顺利,言笑决定暂时放过自己的大脑,给高婶打去电话问言出现在是不是在她家。
高婶说是,还把手机给了言出。
“哭哭!”
小奶音传来的下一秒,言笑心都化了,“乖宝,妈妈一会去接你。”
挂断电话,言笑去泡了个澡,顺便把头洗了。
全职写作后,她变得越来越懒散,每次洗头就和家庭主妇对待茶米油盐酱醋一般,都要精打细算一番,不出门就不洗头,除非头皮痒到阻碍了她大脑的运转。
从头到脚给自己收拾一番后,言笑换上只穿过一次的羊毛大衣,正准备出门,接到李芮彤的电话:“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言笑已经过了先用好消息缓冲、以便做足心理准备去应对坏消息的阶段,“坏消息。”
李芮彤整理好措辞说:“昨天下午,就你的新书,我们几个编辑又开了一次会,虽然最后没讨论出个具体结果,但我看主编那意思是想把你的选题驳回。”
言笑大脑出现转瞬即逝的空白,忽然又像被人掐住了心尖,紧张过后,连声音都变得尖锐了些,“当初可是选题通过了,我才开始动手写它的,现在存稿完成了一大半,怎么就又要驳回了?”
李芮彤连忙给她顺毛,“还没决定要废,我这不在给你争取嘛。”
“那主编松口了?”
“松口是松口了,但最终还是得看你修改后的稿子,有没有卖点,值不值得宣传投资。”
“不愧是是资本主义,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比我写小说还要严谨。”
李芮彤笑笑,转头说起另一件事,“我上午又读了遍你新书存稿,其中一个剧情写到女主因男主歪伤脚,男主就主动提出要照顾女主一段时间……你是不是在上本书也写到过一样的剧情?如果真是这样,你赶紧删了重写。”
抄袭融梗同行的作品,会被读者、尤其是对方的书粉联合抵制,复制粘贴自己原作里的梗和文字表述炒冷饭,则会被业界耻笑。
不管是哪种,李芮彤都不希望发生在言笑身上。
言笑摇头,意识到隔着几百公里,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补充了句:“你记错了,目前为止我没写过重复的剧情。”
李芮彤半信半疑,“就这么肯定?”
“每本书里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停顿片刻,言笑将话锋一转,“你听说过记忆宫殿吗?”
“听是听说过,不过我了解的不多……你专门去学习过?”
“专门倒也没有,是宴之峋教我的。”
和宴之峋的初见远在言笑计划范围之外。
大一下学期临近期末考,她趁着室友去洗漱,拿了只玩偶塞进被子,拉上半截遮光窗帘,用幼稚的手段营造出自己正在床上熟睡的假象,然后悄悄下床,拿起教科书、手电筒和一小盒充饥用的奶油泡芙,偷偷摸摸去了澄阳湖旁边的凉亭。
即便那会已经是晚上十点,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不少,怕被注意到,她躲进旁边的矮丛。
半盒泡芙很快消失,耳边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然后突地化为一声轻笑。
言笑僵硬地抬起头,是个男生,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尖角衣领,纯白,简洁到无半分点缀,但它的质感是言笑有史以来见过最垂顺的,当然可能是光线作祟,她看不到一丝一缕的褶皱。
风从他清瘦的腰际灌进来,吹出鼓鼓的形状,一侧紧紧贴合着皮肤,显出几分少年略显病态的羸弱。
她将视线往上抬,注意到他的脸也很白,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看着像驼峰鼻,嘴唇略薄,天生不爱笑似的,也似习惯性地被他抿成细长的一条线。
人最容易从别人身上看到的、察觉到的,往往是他们自己没有的东西。
只那么一眼,她就知道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而他恰恰是她最不齿,也是最羡慕嫉妒的那类人。
出生在罗马,他唾手可得的财富或许是她一辈子望尘莫及的馈赠。
那时候的宴之峋没有说话,但眼神传递出的讯息很明确,是问她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被抓了个正着,她大脑宕机了好几秒,第一反应是把泡芙递出去问他要不要尝尝。
他自然没动。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片刻找到听上去可信度相对较高的说辞:室友睡着了,她不想打扰她们,才会跑到这地方复习功课。
多么体贴,多么善解人意!
结果只得到了他不屑的反应,扯唇一笑,很浅的弧度,夹杂着微妙的嘲讽意味,“你还挺努力。”
她咽下心头的不适,“我脑子笨,只能靠努力了。”
事实上,比起依靠努力达成目标,她更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天才般的存在,做什么都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就展露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这也是她煞费苦心一个人大晚上偷跑出来,在这黑灯瞎火的犄角旮旯里复习功课的原因。
就像初高中时期,每次考前,她都会将“我都没怎么复习”挂在嘴边,在同学面前也永远一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姿态,没有人知道,她的年级第一是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换来的。
那年高考,她发挥稳定,考到B大,在寻常家庭里可以吹嘘整整一个夏天的成绩,对上宴之峋的,仿佛变成了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玩笑。
为了赶上B大那群天之骄子的步调,她只能努力,偷偷地努力、拼命地努力,让自己的优秀看上去不那么费劲,也足够和他们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供人比较。
只能说命运最爱捉弄人,她的计划还没成功一半,就被人捕获,偏偏那人还是她最反感的人群中的佼佼者。
岩井俊二在描述十五岁少女暗恋心事时,用了一段独白:“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杀死了心中另一个自己,这便是全世界最微小的杀人事件。”
那时候的言笑,在遇到宴之峋的那一刻,也杀死了躯壳里其中一个爱装模作样的自己,她决定抛弃自己的“天才”人设,从那天起,她开始无遮无掩地向别人传递出自己目前的所有成绩,都是通过努力获得的,时间一久,旁人对她的评价自然而然从“天才”演变成“励志少女”。
也是从那天起,她和宴之峋的交集变得越来越多。
就像有人强行将两条平行线掰弯一角,让他们往各自的方向延伸,逼迫他们进行更深一步的了解。
然后在某个相交的节点上,又让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
在一起后,宴之峋带她见识了很多她从未了解过的事物,就像她现在和李芮彤提到的“记忆宫殿法”。
作为回馈,她尽可能地将他传输到她脑海里的有用知识消化成自己的东西,然后表现在落落大方的举止上、博学的见识中,以此来歼灭旁人对宴之峋眼光的质疑。
交往期间,她还撒了不少次谎,比如当宴之峋问问起她的父母时,她会半真半假地告诉他她的父亲十几年前遭遇意外去世,事实上她只是个被抛弃的私生女,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现在又在哪。
当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要想将一道菜做好,光有技艺高超的厨师和新鲜的原材料是不够的,还需要各种提味的辅料。
维持一段恋情也是如此,需要各种佐料加以提鲜、润色,可以是甜蜜的情话,也可以是适当的谎言。
当她分手后再回头看,或许正是他们这段感情里参杂着太多的虚假,会崩塌也在情理之中。
一旦持续性热烈的心动暂停,他们的情谊就会随之冷却,重新退回到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一味地勉强求全、削足适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
听言笑这么说,李芮彤放心了,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好消息呢?”言笑问。
“《败露》杀青了,最快明年第一季度就能抬上来,我还听说第一支预告片一月初就能上。”
言笑消化完这个信息,勾唇浅浅一笑,“我也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李芮彤选择了好消息。
“那个每天两条诅咒我去死的黑粉,已经有几天没再这么干了。”
“那确实是好事……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她是在我回了句傻逼后才消停的,合理怀疑她在憋着什么大的坏水,比如发博控诉我没素质。”
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鸡飞狗跳画面,李芮彤在心里直呼mmp。
言笑拿起衣架上悬挂着的马海毛围巾,叠好后,揣进大衣口袋,在李芮彤头疼不已地挂断电话前,另外起了话头:“你当初看中我、签下我,是不是考虑到了我那时候惨兮兮的状况?”
李芮彤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事,沉默了会反问道:“如果我说我确实考虑到了这方面因素呢,你会失望、难过吗?”
言笑没怎么犹豫地答:“不会。”
成功的路径有很多,但不管哪条路,实力、运气都缺一不可,说白了,运气其实也是实力的一种。
而她只是抓住了人脉化成的机遇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潜规则、走后门,不应该被诟病,也没什么好值得失望的。
言笑轻飘飘地笑了声:“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感谢你在我穷途末路之际伸出的援手。”
“那请你务必将对我的感激转化成你进步的动力,让我这社畜多赚点提成,好实现早日退休的目标。”
两个人互相开了几句玩笑后,李芮彤也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前几天给你寄了一箱样书,地址写的桐楼,你收到没有?我这边看快递已经签收了。”
言笑满头雾水,“没收到,可能驿站代收了,我回头问问派件员。”
“行。”
-
路过三楼,言笑脚步一顿,敲了两下门,在意料之中,里面无人应答。
他们俩人的作息时间完全岔开,她清醒的时候,三楼这位没有人影,对方活动的时候,她在房间里戴着耳塞呼呼睡大觉。
估计未来有段时间,他们也碰不到面。
高婶家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排居民楼,言笑到那的时候,高婶正在院门口清扫瓜子壳,见到她,笑意爬上脸颊,“笑笑闺女,怎么看着又瘦了些?”
高叔高婶一家是桐楼为数不多不顾流言蜚语,对她们施展善意的人,言笑对她心存感激,说话时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柔和很多,“不要紧的,过几天就养回来了。”
视线往里探,没瞧见言出。
高婶反应过来,朝二楼喊了一嗓子:“出出,你妈妈接你来啦。”
隐约听见言出的应答声,言笑弯唇笑了笑,想起言文秀的话,“对了高婶,我们家那租户你见过没有?”
高婶点头。
“好像是在医院工作,去上班前都会把出出放到我这,下班回来,再把出出接回去……不是我说,小伙子长得是真俊,虽然性子冷了点,但也挺有礼貌的……”
说着她露出诧异的神色,“闺女,你还没见过他呐?”
“还没。”
言笑边打哈切边说,看见小言出从高婶家出来朝她跑去,她才恢复了些精气神,从兜里掏出围巾给他缠上,直起腰,向高婶告别后,牵着言出往街口走,准备打车去镇上的超市,囤点零食和日用品。
刚上车,言笑就问:“出出,我们家是不是还住着一位叔叔?”
言出点点头,“昨天一天出出都和他一起。”
言笑顿了几秒,在“你喜欢他吗”、“他对你好不好”这两个问题里选择了前者,得到言出毫不迟疑的回答:“喜欢!他和哭哭一样,也会给我讲很多很有趣的故事。”
“都是什么故事呀?”
“小肠先生跳舞的时候,把自己打成了结,然后医生叔叔用魔法帮助小肠先生把他的腿从手臂里抽出来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言笑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在她一脸莫名其妙时,上出租车前用短信方式联系的派件员回了通电话过来,“你说的那大件,昨天下午上门签收了,和其他几个快递一起,哦对了是被同一个男人签收的。”
言笑猜测这人是住在她楼下的医生叔叔。
等她意识到自己该多问一句对方叫什么名字时,电话已经被她掐断。
她捏捏言出手上的肉窝,“出出知不知道楼下的叔叔叫什么?”
知道称呼,回头也好问他快递去哪了这事。
“叔叔叫狗——”言出嘴上一个急刹车,他想起言文秀的交代,在言笑面前,不能叫三楼那位狗蛋。
言笑抬了抬眉,“苟什么?”
她以为对方姓苟。
言出用小奶音说道:“狗狗,叔叔他叫狗狗。”
苟gou?
言笑生生听愣住了,也不去怀疑真假,更别提要去找言文秀求证,心里只觉荒谬。
如此别致的名,他爸妈在给他起这名字时,是真的一点都不顾及他的死活啊?
这章和上章合在一起看会更好——看同样的经历,两个人完全不同的心理历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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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