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无人敢上前,密密匝匝的人只把凌知雨围在圈内,小声地讨论着这个光头女孩以及那顶碎布一样的假发,就像在观赏一只垂死的动物。
周叙白嘴唇抿得很紧,快步走上前去,把随身的短袖衬衫脱下来盖住凌知雨光裸的头。
微微下垂的眼型陡增许多冷感,他眼神扫向周围恶意的声音,摄得旁边讨论凌知雨头发的人不敢说话。
人群知趣地渐渐散去,周叙白这才轻声问:“哪里不舒服?”
女生纤细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过大的按力让指甲泛着白,嵌进他的血肉。
凌知雨颤抖着开口:“……拿过来。”
周叙白立即将旁边的假发捡起,温声道:“我可以帮你……”
“不要!”凌知雨拔高音调,“不要你帮我!”
那嗓音尖利而恐惧,她瑟瑟地缩成一团,脸用力别过去,卑微恳求着。
周叙白微微一顿,抱着她的手越发收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凌知雨深呼吸几轮,身体跟着呼吸大幅度运动:“去也没用。”
周叙白:“那我们现在回酒店。”
凌知雨:“我不想。”
她头上蒙着他的衬衫,像只颤抖的小兔子。即使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神态,周叙白也可以想象出里凌知雨现在的样子。
凌知雨脆弱,呼吸声薄如蝉翼,却依然倔强固执地坚持己见。她会咬着唇瓣,大口地深呼吸平息自己的不适感,然后把眼泪咽回肚子里,等过一会儿就瓮声瓮气地说,她没事。
然后固执地要周叙白带她去下一个地点,做一些病人本不该做的事。
大概过了五分钟,周叙白把凌知雨从地上拉起来,“自己能站住吗?”
凌知雨点头:“我已经好了,也可以继续走。”
周叙白拿着假发,像在哄小孩:“那这个是不是要找没人的地方才能戴?”
她没吭声,只是裹着衬衫似乎还在生闷气的圆圆的头,轻轻点了下。
凌知雨有限的视线范围里突然闯入一只手,她以为周叙白要把衬衫拿走,吓得朝后趔趄一大步,还好被周叙白反应极快扶住。
“别动。”他说完,指腹搭上衬衫衣领,朝上卷了两层,既扩大凌知雨的视野,又没有超出她安全感的范畴。
周叙白安抚地拍拍她的头:“牵着我,我们去找人少的地方,好吗?”
凌知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在短暂的犹豫后轻轻牵住周叙白的衣角。
她来过很多次夫子庙和秦淮河,这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是摩肩接踵人来人往,连公共厕所都要排队,哪有什么人少的地方。
他啊,不过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天真笨蛋罢了。
凌知雨垂着眼看两人的轨迹,他抬脚,她的脚随之落下,落在他的鞋印里,成为他鞋印的一部分,然后便又匆匆地抬起脚,去追赶他下一个足迹。
她这样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再次停下来时正是秦淮河边。
周叙白说话声音很低,隔着衣服又听不清楚,大约听见他说“船”“月亮”这样的字眼。
又等了一会儿,周叙白似乎是谈妥了,跟着那人离开,那片衣角也翩然离去,消失在凌知雨的手心。凌知雨没问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只是乖乖地等在原地,没来由地笃定他一定会回来。
果然没过多久,周叙白的鞋尖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这次他没要她牵着他,而是主动拉起凌知雨的手,走下石阶。
相处了这些天,凌知雨对于周叙白的脾性也算了解。他是二十一世纪难得的古板人,年纪轻轻却恪守自己的一套传统,温良恭俭,从不曾主动和凌知雨发生触碰。
周叙白有自己的领地,而他现在这个行为无疑是把凌知雨划入了范围。
他的手心温热,贴着她微凉的手指格外熨帖,顺着神经末梢一直烘到凌知雨的心脏。
她脑子乱哄哄地思绪纷飞,下意识回握住周叙白的手,等到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到了游船上。
“这船我包下来了,船上除了船夫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放心,很隐蔽。”说着,周叙白把那顶假发放在凌知雨的腿上,转过身背对着她,“你戴吧,我不看。”
周围很安静,偶尔有船夫和周叙白的低语,光线昏暗,河道边有夏夜独特的蝉鸣。凌知雨慢慢把衣服从头顶揭下,目之所及是周叙白身上湿透的上衣,在昏黄船灯下洇出背脊薄薄的肌肉形状。
他一定也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她吧。
凌知雨在心中叹了口气,戴好假发,拍拍周叙白的肩:“转过来,我好了。”
他应声而动,眉目沾染上晕黄的船灯,发尾蕴润着富泽的水汽,在灯影幢幢里如同从江南诗画里走出来的,浅着春衫的青年。
凌知雨一时竟看呆了。
周叙白抬手去摸她的头发,凌知雨下意识地朝后躲闪,他身子一顿,指腹轻柔地抚过侧面翘起的一撮橙发。
凌知雨现下难堪又尴尬,她鲜少有这样的心情,可她刚刚手脚无力地瘫在青石街面,光秃秃的头可能比青石还要青。
她不想让周叙白看见这样的她。
纵使他们深知彼此的破碎和不堪,纵使他们也曾在深夜里畅谈过那些溃烂在心灵深处的伤疤,可就这样青天白日里,把化脓的淤血**地展示在周叙白面前,凌知雨仍是不愿意。
“你为什么换了橙色的头发?”周叙白的声音和着水流声,极温柔,“之前的颜色也很好看。”
凌知雨问:“我之前戴的是什么颜色?”
周叙白很认真地想了片刻,轻轻摇头:“我忘了。”
“但总觉得好看。”他笑,“你戴什么都好看。”
“前两天还戴了红色。我的行李箱里有七顶不同颜色和款式的假发,等把这七顶假发戴过一遍,我就准备回家了。”
凌知雨笑笑:“也不算是回家,就是回到那间监狱似的病房里,挂水打针化疗,看我妈把钱扔进没有回响的无底洞里。”
周叙白:“等我们回瑞津,我可以去医院看你吗?”
凌知雨撑着下巴,已经恢复了平时嬉笑怒骂的状态,她挑眉看向周叙白:“你记得我叫什么?”
周叙白:“我可以在微信里面备注。”
他积极得反常。
凌知雨望着他眼波里泛起的温柔,心下一惊,这是她最熟悉的温柔眼神。
她想起高中时心意相通却没敢早恋的两个人,每次在课堂上听到好笑的事情,全班都在哈哈大笑时,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周叙白这样温柔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他总能看见她。
总是这样温柔地看着她。
她又想起昨晚例行跟陈青絮汇报身体情况时,忍不住透露了自己的心情。
“絮絮,我果然还是好喜欢周叙白。哪怕他完全不记得我,我也想跟他再谈一次恋爱。那句歌词怎么说来着,穷途末路都要爱!”凌知雨嘻嘻笑着,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别怪我没提醒你,穷途末路之后是两败俱伤。”陈青絮语气不大好,“一个失忆症,一个癌症,你们两个折腾什么呢?加快彼此的死期吗?”
“你赶紧给我滚回来化疗!”
陈晓绪是凌知雨的闺蜜,从初中开始两个人就没分开过,她话说得直接,但当时凌知雨泡在甜蜜的幻想里,根本没往心里去。
如今,周叙白坐在她对面,在摇晃的船舱里,用她那样熟悉的目光望向她时,凌知雨心中忽然清醒过来,那些令人想要沉溺的甜蜜幻觉霎时褪去,宛若一泼冷水浇在天灵盖,醍醐灌顶。
不该是这样的。
穷途末路的是她,不是周叙白。她不能任由性子把他绑在自己身上,继续加深他的痛苦。
背负一个零零还不够吗?如若几个月后她离开人世驾鹤西行,倘若周叙白还没忘记,岂不是让他又背负一份痛苦?
她的花期已至,可她想让周叙白好好的,没有负担走完余下来的日子。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目的,不能因为眼前自私的爱,毁了周叙白的一生。
她要让他忘记。
凌知雨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那我摘了这顶假发,换了病号服,你还能认得我的脸?”
“我们再退一步讲。”凌知雨望着对面的周叙白,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机拍一张她的照片,被凌知雨一个动作拦下,“就算我的面容侥幸逃过了你大脑的‘清除行动’,你还会不会记得我们经历过的这些事情?会不会记得我们彼此鼓励支撑走完这趟南京之旅?还是说你还要拿个日记本,另起一行记录我们之间的事?”
“别太累了,周叙白。”她晶亮的眸子像今晚的月色,剔透迫人,笑盈盈地,“我们这样的人不要幻想以后,也别说什么约定和承诺。意外这把悬在脖子上的刀,随时随地都可能掉下来,把我们搞得头破血流。”
“这是我们的宿命。”
周叙白怔住:“那你之前说我们两个……”
凌知雨笑着打断他的话,“我们两个都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吗?我为了逃离医院,快快乐乐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你为了来找女朋友零零。这就是我们两个凑在一起搭伴的目的,别无其他。”
“你说零零早就忘了我,她不爱我,让我放弃。如今你又口口声声地剖白,让我记住启程的目的。”他情绪明显激动,脖颈上冒出青筋,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你说爱我,又说没有结果。”
周叙白黑墨似的眼眸紧盯着凌知雨,“你撒谎。”
“撒谎吗?我怎么不知道。”凌知雨托着下巴,“我只知道家里老人说,两人真心相爱可以过千帆、越重山,抵万难。可我们两个人本就难得走投无路,何必再难上加难啊?”
她笑,“况且我也没有真心啊。”
“周叙白,是你逾矩了。”
撒谎了。
凌知雨的心脏疯狂叫嚣着,她在撒谎。
她纠结,矛盾透顶。
之前,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推翻倾覆周叙白这叶摇摇欲坠的舟,而这舟真的在漩涡中沉沦时,她又拼了命想把他抽出来。
她想要他爱她,可周叙白吐露出一点好感时,她又惶恐不安。
她只是个被锁链穿过肩胛,钉在山崖上不得好死的疯子。
疯子谈什么爱情。
凌知雨喉咙干涩,满肚子腹稿都被堵在一块,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我这人挺自私的,周叙白。我不想等你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忘了零零也忘了我,最后没有束缚和负担地走向人生的终点,而我要秉承着这份不得善终的爱走向死亡。”
“这不公平。”
凌知雨悠悠的目光穿过秦淮河,落在不知名的桥上。
“爱情发生的一瞬间,我们的荷尔蒙也冲到了顶点,我们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宛如两只奋力一搏的飞蛾扑向烈火。当理智回笼,我们也要重新审视这段没有必要开始的关系。”
“如果只能燃烧一瞬间,哪怕我们燃烧的光连最黑暗的角落都无法照亮,真的还要继续吗?”
“你会忘了我的,周叙白。”凌知雨朝后挪了身子,半边面孔掩映在黑暗里,“我会很快离开的,算了吧。”
船舱里再没有声响,只剩下两个人逐渐疏离的呼吸声。
周叙白紧紧攥拳,声音沙哑地开口:“可是,我想清楚了。”
凌知雨保持着偏头的姿势,隐在阴影里的眼泪从烂红眼窝里扑簌簌地落,嘴里冒出的话依然强势:“周叙白,两天不见连我的模样都记不住,还想谈什么恋爱啊?”
她胡乱擦把脸,语气里的哽咽难以遮掩,只得装作咳嗽,“我已经死到临头,你还要折腾我?二十一世纪了朋友,真想谈个像样的恋爱随便下个交友软件摇一摇,到处都是日抛型恋爱,适合你这样记性不好的人群。”
“体验恋爱就别找我了,拜托,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秦淮河的水流打在桨上,哗啦啦响。
凌知雨的话轻而重,凉薄薄打在两人心上。
她眼里蓄满泪,模糊中看向岸边在贡院里合影的甜蜜情侣,哽咽道:“周叙白,你别可怜我。”
“是啊。”过了好久,久到凌知雨几近崩溃时,周叙白终于缓缓开口,“我只是可怜你。”
凌知雨仍旧偏头看着岸边,周叙白的声音破碎地七零八落,像秦淮河被不断打碎的水流,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她什么也听不到。
摇摇晃晃的游船在秦淮河的水波中荡漾,青碧的水色中有一弯月亮。
船夫撑着竹篙唱小调,追赶着永远也追不上的月亮。
“那谁来可怜我。”他声如蚊呐。
“你说什么。”凌知雨问。
“看月亮吧。”凌知雨的余光里,看见周叙白红着眼飞快转向游船的另一侧,背对着她。
“待会上岸后,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周叙白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依旧沉稳平静,只是鼻音重了些,“在游船回到秦淮河起点前,我想请你看看我的月亮。”
水中的月亮被船桨捣碎,又复合。
“我永远得不到的月亮。”
在写最后一段,“请你看看我的月亮,我永远得不到的月亮”时,我哭的好大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Or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