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秦淮河,零零站在河边桥上,像一轮可求不可得的月亮。
何其有幸,我拥有她。
——周叙白日记
“我跟你讲这些,不是单纯分享我的感情经历。”凌知雨潇洒地捋起橙色短发,“想做就做,不要害怕付出代价。”
“也不要因为担心家人和朋友会因为你的事付出代价而惶恐,因着这份悬而不决的惶恐迟迟不敢迈出下一步。”
周叙白定眸看着凌知雨,看她瘦削的肩,宛若一道浅浅的湾。
过了几十秒,他清清喉咙错开眼神,不自在地说:“你好像很在意我的事。”
“从在高铁站遇见,到下车跟着我到现在,你对零零和我的关心已经超出普通旅伴的范畴了。”
凌知雨没再吊儿郎当地说她喜欢他,而是同样不避锋芒地迎上去,眼里神色戏谑,偏生又冒出几分认真劲儿。
黑色眼睛清凌决绝,头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周叙白。”
“可能是因为,你很像他。”她笑得凉薄。
“我总不希望这天底下每一份爱情都有遗憾。”
她透过他的脸,在看另外一个人。
周叙白心中冒出这个念头,捏着咖啡杯的指节开始不自觉地用力。他仰头喝尽了剩余的冰美式,豁的下站起来:“我们该走了,再晚老门东那边的南京大排档就没位置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
凌知雨难得见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的时刻,一瞬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等周叙白走出店里,她才缓过神来,慢吞吞地趴在桌上把牛奶喝完,准备离开。
其实凌知雨现在身体也没完全恢复,医生说的大概是对的,她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她到处折腾。现在她手脚还是冒冷汗,胸口钝痛,耳朵嗡鸣,快走几步都觉得脚底发虚。
不知道他走了多远,还能不能追上。
这样想着,凌知雨稍微加快些脚步,推开店门,看见周叙白正站在屋檐下。
他出了汗,靠近脖颈处的发尾微微汗湿,双臂垂在身侧,指尖颤抖蜷缩在裤边。
那双漆黑眸子里泛着茫然,仿佛一只离家出走后找不到家的小狗。
“没人愿意被人当成别人的替身,我知道你不开心,我道歉。”街边声音嘈杂,凌知雨站在他旁边大声说,“周叙白,你这样把我撇下也是我没想到的。”
她想逗逗他,给两人各自一个台阶,下了就算了。
周叙白沉默半晌,清澈眼眸里的光渐渐暗淡,他转过头看凌知雨时,她正盯着他垂在身侧颤抖的拳。
“我忘了。”周叙白的声音有点干涩,把手藏在身后,目光与她一触及分,“我忘了刚刚要出来干什么。”
凌知雨一怔,再抬头去看他时,周叙白匆匆移开视线,狼狈地望向别处。
她怎么忽然忘记,他们两个并不是寻常出来旅游的普通人。
——不是两个可以肆意吵架,有余力大打出手的人。一个病秧子,一个记不得,他们是连普通人都无法成为的人。
这样的情况下,想在彼此贫瘠的世界培育出一朵芬芳艳丽的花,本就是难上加难的事。
现在又妄想像普通人一样,闹别扭,彼此折磨。
他们没有时间了。
凌知雨感觉到身边人的局促,立马调整表情换了一副笑脸,踮起脚尖拍拍周叙白的肩膀:“还好你忘记了,不然岂不是要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周叙白霎时转头:“……对不起。”
凌知雨笑:“我逗你的。我们今晚去秦淮河坐船,下午可以去夫子庙附近的景区逛逛,都很不错。”
于是两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人,又收拾收拾重新踏上旅程。
///
中午,他们去了老门东附近的南京大牌档吃饭。虽说这家连锁的老字号本地人不爱吃,都说是外地的游客才喜欢来,店门口却一直有大批人马排队等叫号。
凌知雨和周叙白只有两个人,排了小桌,比拖家带口的食客们等候时间缩短不少。大约半小时,他们进了店里面,幸运地被分配到距离中心舞台很近的位置。
如今这上面正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弹弦唱曲儿,吴侬软语和着的江南,迤逦应声而来。
凌知雨边摇头晃脑地听着曲儿,边分出一只耳朵听周叙白点菜。
“美龄粥要一份,这些应季特色都上一份。”
“粉丝汤和老鸭包各两份,还有蜜汁桂花藕也加上。”
服务员委婉地表示:“您不够吃可以再点,剩下的打包回家没有当顿吃味道好。”
“你们家分量很小。”周叙白看向凌知雨,认真道,“她现在需要营养,不够吃。”
“……”凌知雨望着服务员离开的背影,愤愤道,“什么叫我不够吃,明明是你不够吃!”
“而且哪有人来这喝粥的啊?”
周叙白疑惑:“美龄粥不是这里的特色?”
“美龄粥。”凌知雨沉吟,“在我看来,不加糖和山药的美龄粥,和普通大米粥没有区别。”
凌知雨原以为周叙白会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她分享网络百科上描写的美龄粥的益处,结果他只跟着点点头:“下次不点了。”
凌知雨把周叙白现在的反常归咎于自己那番替身言论带来的冲击,没人愿意当Plan B,哪怕是普通朋友也不行。
她难得乖巧安静地吃了一顿饭,在周叙白提醒她听曲儿时要把耳机放在一边以示尊重,菜里有辣椒她不要吃时,凌知雨都默默遵守了。
吃饭中途,凌知雨忽然问周叙白:“如果你现在的失忆症不是凭空而来,而是跟那个零零,或者说和你最爱的人密切相关,甚至是因为她才变成现在这样,你会怎么办?”
周叙白:“怎么突然这样问?”
凌知雨摸摸头:“来的路上看了本网络小说,里面的霸道总裁也失忆了。
“车上看手机很费精力,少看。”周叙白给她夹了一块去肥边的肉,“嗯,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很开心。”
“上午去鸡鸣寺,你在殿里许愿时,我有听路过的僧人和香客交谈。世上苦难皆有因果,有缘法,因果循环自是正道。”
“我本是不信这世界里有因果轮回,神鬼之说。”他笑,“若是因我苦,免她厄,我便感激诸天之上有神佛。”
///
两人吃完饭,慢悠悠地去逛瞻园和夫子庙步行街。
对于凌知雨来说,这种江南的景观园林在她眼中没什么区别,虽然导游一直在介绍建筑特色、历史沿革、文化底蕴,但从她的肉眼看,如果把南京瞻园、苏州留园、拙政园、无锡寄畅园这几大园林的照片拍下来让她辨认,凌知雨也是认不出的。
但周叙白不一样。他很认真地跟随导游的讲解参观园林,和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游客不同,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看、在听、在感受。
凌知雨几次想问他为什么看这么仔细,又不是第一次来。
后来她又想起,他可能都不记得。
看过的风景、遇到的人、路上所闻所感,甚至是那个追逐的目的,都被命运这双无情的手从他身体里生生撕裂。
那些记忆都变成冷硬古板的铅字,印在他的本子上,记录周叙白他记忆中不存在的,曾经的足迹。
想到这,凌知雨抬头去看走在前方笔挺的人。
周叙白身边有一个小朋友在哭,他迟疑片刻从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经过家长同意后,把糖送给了哭泣的小男生。
笑容清澈温暖,额发在阳光下变成浅浅的碎金色,沉闷的黑色衬衫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柔和,像自己沉在沼泽中却仍然愿意滋养一朵花,看它发芽,看它盛开,最后还会温声称赞它的美丽。
他明明承受着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却依然能够温柔地把善意传递给别人。
“怎么不走了。”周叙白见她没跟上来,快步折返,眼神关切,“身体不舒服?”
“没有。”凌知雨迅速低头,掩映住眼里的泪意,再抬头时又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她挑起左眉:“怎么,拿我的棒棒糖去哄小孩?”
周叙白哑然:“……算我借的。”
凌知雨哦了声:“那我现在就要你还我。”
周叙白:“……”
她难得见他这副窘迫模样,以及脸颊泛红的生动表情。
说起零零时的惘然,面对陡然失忆时的茫然,还有那些成百上千次回答同样问题的波澜不惊。
——种种叠加,让人险些会忘了他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而已。
“赏你的,不用还。”
“……”
凌知雨大摇大摆地朝前走,声音里不知不觉沾上点阳光的味儿,“周叙白,不如你不要找零零了,我可以当你女朋友啊。”
“或者,”她恶趣味地拉长声线,“你把我当成零零也不是不行。”
周叙白跟在她旁边,瞥她。
“你把我当成零零,我把你当成我的前男友呗。”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提议,凌知雨叹了口气,似真又假,“总感觉咱们这种时日无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到了尽头的人,应该少一些执念,多一些当下。”
“没有意义的。”
她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她想周叙白应该是明白的。
这场注定无望的旅途,即使有一个无所事事、舍命陪君子的她陪着,周叙白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找不到那个心念的人。
两个人执拗的决定,不思悔改地勇往直前,都是荒唐。
来南京大海捞针找人荒唐,按照几年前的日记本按图索骥荒唐,真的有了零零的线索却胆怯的后退更是荒唐。
凌知雨看向身边人,青年碎发宛如烫金,微微干裂的唇紧紧抿着,眼眸里漾着混乱的情绪,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又撇过脸,快走几步。
“跟上。”他说。
那一瞬间,凌知雨知晓了。
周叙白不是不清楚。
可他没办法承认。
没办法承认闷头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却忘记为什么出发。
没办法承认这一切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幻境。没办法承认那个醉酒的夜晚,他嘴里念叨着能在零零的城市就很好时,眼底里倒影出冰冷城市的倒影。
如同他没办法承认,他灰暗的疯狂倒退的世界里,真实地被凌知雨染上了亮丽的色彩。
如果他真的在凌知雨面前低头,那之前几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周叙白不记得的自己,穿梭在时间里,固执而笨拙地记录给未来的周叙白,让他在手机备忘录的光标里,看到那些平静日子里难熬的暗涌。
零零似乎不只是零零了。
她是周叙白对于这个世界的执念,是在他不断褪色的记忆之海里被周叙白强行留下的一叶浮舟,是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只得紧紧握着,不敢放手。
凌知雨看着前方人的身影,深知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把周叙白推入两难的深渊。
一叶浮舟若是遇到滔天巨浪,亦然难收。
可她不在乎。
她生而无畏,她偏要勉强。
“周叙白!”凌知雨喊住他,“我认真的,我们在一起吧,假扮彼此的男女朋友!”
“就这几天!”
周叙白脚步蓦地停住。
凌知雨知道,那叶舟,摇摇欲坠了。
周叙白真的很温柔很温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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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Or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