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忘记买晚饭了。
实则也没钱吃晚饭。最近市场越来越卷了,不知道都是哪里冒出来的小滑头,把代练做任务卷到了白菜价。
哦,也对,寒假了。
那帮小鬼回家来体验生活了。
他们的老师怎么不多布置点寒假作业?
倪春嫣心烦地皱了皱眉,将大衣往中间扯,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不早了,可以回家了。
天色暗了下来,大概没人会在这个点,往家里厅上一坐,对着自己浑身上下打量。
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就是会被人往家里厅上一坐,对着浑身上下打量的。
来的人有女的,五六十岁的娘娘们,肤色蜡黄,满脸褶子。松弛的三角眼乜斜着她,像是典当行的伙计在估货值。
也有男人自己来的,肥头大耳或是干瘦的老头儿,满身烟臭,小指指甲长而肮脏。往长凳上叉着腿一坐,瞥两眼春嫣,和倪父攀谈好似讨价还价。
想起来就令人作呕。
倪春嫣皱起鼻子咬了咬牙,用力踢一脚路边被冻住的土疙瘩。
天色墨蓝墨蓝的,像某人法袍束腰垂下的那簇锦缎。
星辰初上。我若是她。
春嫣曾梦到自己与临凡的至美之神拥吻,晚风下轻轻浮动的遮面白纱,触碰在春嫣的脸上轻柔如水。
赤足冰封瀚海之上,鬼斧神工的落星穹顶在祂身后黯然失色,寂静都凭空滋生出一分觊觎的暧昧。
祂走过掩映着冰肌玉骨的荆棘,遍地悄然开出米黄色的花朵。
身躯之中沉淀着混沌尘世的智慧,指尖不经意的轻触就让岩石和沧海死而复苏,无心一瞥亦可再次赋予枯槁容颜旧日的意义。
祂丰富而谦恭,在高不可及之处俯身。
她富有而勤勉,不知人间苦乐为何物。
祂爱得怜悯,深吻时唇齿间有不同于冰雪凝结的余温。天使的圣光一瞬灼痛徘徊的孤魂,却霸道地不容她落荒而逃。吐息在纠缠,剜心的疼痛和自卑的恐惧模糊眼底,直至消散在最后一刻,才从自己的泪光中看清,祂拥吻的是何人。
小城主。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而不是她,一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倪春嫣。
才到家门口就听见硬物落地,碎瓷溅裂的声响。
继母在歇斯底里地吼着。倪春嫣走进去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门口,和倪父呈对峙的状态。
额角在流血,脸上也青了一块。
倪父站在院子中间,提着一条摔断的木板,怒目圆睁,胸膛因为剧烈的呼吸起起伏伏。
大厅上有碎掉的瓷碗渣子。
停在院子角落的自行车车架也被砸折了。
倪春嫣见事不好,刚踏进大门半步的腿又缩了回去。
再出去兜一圈吧,半夜再回来。
“站住!”
正对着大门的倪父已经看见了正欲逃跑的春嫣,眼睛瞪得像要弹出来似的,爆喝一声。
“小杂种,你也知道要回来!”
她就看着父亲提着断木板,绕过继母朝自己走了过来。
一时间慌了神,自己前天在家做过的事情如同剪映片子一样在脑海中滚过,像个严格又专业的审核审视着自己是否做了不该做的。
嗵。
木板重重砸下。倪春嫣下意识举起手格挡,震开一步,胳膊才慢慢反应过来疼痛,力道直入骨髓。
“鬼混!老子让你出去鬼混!”
父亲抡起木板,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朝春嫣砸下。
她懵着踉跄地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父亲。
他的指甲抓着木板咯吱作响,面色通红地再次举起。
倪春嫣反应很快,一转身拔腿就跑。
他在身后狂追。可手中有这么重一块木板,没能追上。
春嫣一直跑到冰冻的田埂上,弯着腰喘大气,喉头渐渐涌出血的腥味、胃酸的酸苦。胸腔剧烈地疼。
跑得太猛了。
里面出了汗,棉毛衫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激灵。
还好冬天衣服布料比较厚,胳膊上只是青了几块儿。
和几天前才愈合的、背上的腿上的伤疤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
倪春嫣一屁股坐倒在田埂上,大口喘着气,一把抹干双眼中的泪水,痛定思痛地默默回想,自己怎么又得罪他了。
往常家里都会有些禁令。比如帮他洗衣服不能隔夜、煮的饭不能太硬、不能当着他面和继母吵架、不能私自使用蚊香……
这次是为什么,她都尽量避免回家了。
……
她忽然想起一天前,继母一脸欠揍表情地质问她,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月事。
倪春嫣没理会继母,狠狠白了她一眼。
她明白这个老娘们在想什么龌龊的东西。
“没结婚女人生孩子,要没脸啊!”
继母的语气也是突然凶恶。
倪春嫣还是没说话,弯腰绞干手中的衣服,晾在绳上,出门去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吃顿正经饭了,活着就不错了。
还能顾什么例假正不正常么。
……人活得都不饿了。
大抵是继母把这件事告了状吧。
……
天空像拉幕般又抹了层黑,深蓝色的一簇腰带就被淹没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入夜时分。
多事的娘们,这么大年纪也生不出一儿半女,看不得我一点好。
倪春嫣在心中恶狠狠地骂,支撑着站起来,拖起疲惫的身躯,逆着月光漫无目的地踱步。
会这样一直下去。
一直到死。
她一边走一边哭,哭不出声音。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冻住的土渣子上,也就瞬间凝结了。
父亲是有前科的人,在倪春嫣出生之前就因为斗殴坐过牢。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解脱了。上法庭告父亲家暴,分了些财产改了嫁。
临走那天也是多看了眼不足餐桌高的小春嫣,在心里丢下一句自求多福。
倪春嫣顺着田埂无边无际地走。
风在旷野上呜呜咽咽地穿梭,透过她单薄的尼龙大氅子,一阵阵地发抖。
跟个筛子似的。
零度的天气。
倪春嫣也想着今后要怎么过,如果不再问父亲要生活费的话。
她中学就辍学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偏僻的荒郊野岭也找不到工作。
到外面去闯,连最基础的本钱都没有。
全家还指望着她换回一笔可观的彩礼,填补一下倪父早些年赌博欠下的债务沟壑。
今天看来是回不去了。
杂草干脆地在脚下发出裂响,手机屏幕的荧光照着倪春嫣清瘦惨白的脸。
“冷哥,你在打战场吗?”
破天荒第一次在战场开放的时候给她发消息。
她可能最烦在打战场的时候突然蹦出来什么信息条。毕竟殿堂局高手如林,就连冷哥这号人物都不能有半点分神。
果然没回她。
她摁掉手机,揣回兜里。
“呜呜呜……”
草丛里什么东西在呜呜地响。
倪春嫣被吸引了注意,走过去,俯下身。
不知道是个什么动物的幼崽,粉色的像是小老鼠,闭着眼睛,身上没有毛,四个小爪子朝着天发抖,窝在乱草中快被冻死了。
是个生下来没几天的小狗。眼睛没睁开,约莫是野狗生在草堆里的。
野狗也难活。这么冷的天,常被附近农户打了去炖。
倪春嫣插着兜起身走开了。
还没走两步,苦涩便如火山爆发一般,从胃里直冲向大脑,冲得人头嗡嗡地疼。
恸哭。
无人的荒野上,就听见她哭得凄惨。
滴滴滴。
冷哥回消息了。
“没打。”
“怎么了?”
五个字。
态度冷得春嫣仿佛能看见渊和不耐烦地板着脸。
她就是在打战场。就是刚打完一局有空回消息了。
还说没打。
倪春嫣哭得发抖,但她装作没事。拍了张怀里小狗的照片发给李渊和。
“捡的狗。给你看看。”
“家里让养?”秒回。
“不让。”
“扔了,活不了。”
……
“没事,我也活不了了。”
泪水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倪春嫣的情绪一触即溃。本来是去那个女人那里找点安慰,她就会说这种话?
没事,我也活不了了。这条消息发过去,更像是在赌气。
怀里的小狗几乎不动了,后爪还在一抽一抽地痉挛。
倪春嫣的心更痛了,孤注一掷地把脆弱的骨肉揣进了大衣里面。
接近心脏的位置,再冷,也能恒温。
看见春嫣发来的消息,李渊和愣了几秒,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在哪?你,在家吗?”语速很快,不带感情,像是质问。
和她平时也一样。
“不在。”倪春嫣老实地回答。
尽力忍着不带哭腔。
李渊和知道她家里什么情况,立刻猜出了原委。
没问多余的问题。
“你在哪?”
“在老家,别报警。”没忍住。说话的时候咬着牙,还是哭了出来。
别报警,倪春嫣更像是在哀求她。
以李渊和的性格,倪春嫣感觉她必定会去报警。
她要是报警了,倪春嫣回家岂不是完蛋了。
“我不报警啊。”李渊和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但还是听得出焦急的情绪,“发个定位来。”
“干什么?”要干什么?发定位有什么用?
倪春嫣哭得停不下来。
“不干什么,查查天气。”李渊和没劝她冷静,自己倒是先冷静了下来,“天气挺冷的。”
田埂的小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两道灯光。
逆着光看不清。但倪春嫣还是认出了是他父亲的老爷车。
“我爸……追过来了……”她哭着对电话那头说,哽咽着,声音都在颤抖。
哭声都放得轻了。
倪春嫣笨拙地跳进路旁深深的排水沟中,蜷缩着身体呆在里面,还紧紧抱着那只不知死了没有的狗崽。
发动机的轰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泥泞的夜色中,车灯没有照到沟里瑟瑟发抖的人。
他走了。
沟里有积水,并不全是冰。也不全是冰和水,还有软烂的污泥。
乌七八糟的,散发着臭味。
透过鞋底湿了袜子,冰凉。她抬了抬脚,又放下了。
哪里都是脏的。再说已经湿了。
“位置。”
李渊和没有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倪春嫣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打开电子地图,把实时位置发给李渊和。
“冷吗?”对面的声音柔和了很多。
“嗯。”
“找个地方避避风。”
“嗯。”
其实她已经爬不出水沟了。
脚被冻僵了,身体也没有力气。
“别挂电话。”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