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渐渐归于宁静,看台上原本坐着三三两两的同学,都准备离开了。
台阶最高处,别诤的手还没有松开的迹象。
白舸微微动了动,从刚刚跑到这里,别诤就一直没说话,他一直这么握着自己,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着远方。
远处的山和近在眼前的树都还有绿意,而落日的霞光橙意满满,如烟如幔如梦如幻,让人觉得既轻薄又厚重,她们肆意地洒落在看台周围。
这是自白舸的伤好以后,别诤第一次这么拉着他。跟以往不同,这次的力气非常大,像是难以自控。
当晚霞将那一点点橙色缓慢又强势的褪去后,渐起的风有些醉人,操场上弥漫起一层微弱的朦胧,星星落落的灯光点亮了专属于秋天的颜色。
别诤松开手,低头注视着白舸被自己攥出手印的胳膊,他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微微眨动,面色有些凝重。
白舸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太夸张了怕嘴角承受不住,安慰人他又不在行。
不过,现在需要被安慰的不应该是他自己吗?
别诤的视线落到白舸的脸上,他慢慢地伸手扶住轮廓分明的下巴,指尖从下巴缓缓上移,摩挲到了嘴角,食指要碰不碰地挨着红肿的地方,“疼吗?”
他指尖的温度如同水晶般微凉。
白舸轻扯嘴角,“你的手指都能给我消肿了!”他握住微颤的手,透心的凉意直冲到他的心里。
“对不起!”别诤仿佛卸掉了身上的所有力气,任由白舸搓着自己的手。
“你跟谁对不起啊?”
白舸只顾着搓手,猛得一抬头,别诤怔怔地看着他。
“我啊?”白舸放开手,微微用力甩了一下,“道歉上瘾啊?跟你有什么关系,往自己身上瞎扯,我是纯看不惯他!”
白舸脱掉刚刚随手抄起的校服,扔给只穿件训练短袖的别诤,“你的,我刚刚着急,拿错了。”
他转身趴向围栏,看着天与山相接处的那一条渐变线,刚刚别诤看着那一处在想些什么?
晚自习的铃声结束后,校园仿佛成为了一个静谧的世界,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我妈妈真的在城东的疗养院,重度抑郁转双相情感障碍……”
别诤又一次打破了沉静,他穿上微潮的校服,上面还有白舸的气息,让他十分安心。
白舸虽然早就知道他妈妈身体不好,在那一刹那心里还是一颤。
两人坐下来,在看台的最高处,操场角落几盏昏黄的路灯准时亮起,如同古老的守望者。
别诤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那几盏灯光,“就是既会抑郁又会狂躁发作的一种精神疾病,她已经很严重了,身边不能没有人。”
“那你……”
“会遗传,目前看,我好像还可以,只是不清楚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会是什么?”
白舸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肌肉绷紧,他扭头发现别诤眼角溢出的无奈和疲惫,但没有一丝恐惧。
月光从云层中透射下来,洒在这个有百般思绪的少年身上,少年转过头。
他们的目光在此刻相遇。
别诤微微一笑,看上去漫不经心,但眼眸里的光华已经黯然,像颗失落的星星。
“我现在和姥姥生活在一起,每次月假我们都会去看妈妈,上次去的时候刚好碰到了贺礼,他家可能有人是那里的医生。”
白舸没有听过别诤谈他除学习和羽毛球以外的生活,他轻轻皱起了眉,心跳好像失去了原有的节奏。
“我妈妈有时候期盼我们去,但也有时会抗拒。她说她每天像生活在海里,时而能在里面畅游,时而又被压的无法喘气,我没有办法解救她。我的印象里没有爸爸的生活痕迹,也有从没有问过妈妈,那应该是她不能提及的领域。我们之前在京市、江城、嘉市都生活过……现在因为妈妈想念她长大的地方,我才来到这里……我们生活很简单,我不会为别人演绎我不擅长的角色,我们自己都过得很好……”他轻轻咬住下唇,长长的睫毛附在他的眸子上。
这个自我介绍来的有些晚,也太突然。这个小鬼表面的恰如其分,这听似三言两语简单的生活,天知道过程的复杂与艰辛。
“跟我说这么多干嘛?我今天很像树洞吗?”
白舸岔了两句,周围的气压依然很低。
别诤的眼里有了晶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以后别犯傻,因为我这样的人……不太值得。”
白舸突然面色阴沉如水,额上青筋凸起,满脸的肌肉都颤抖起来,“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别诤感觉到白舸流露出明显的怒气,他指指离看台最近的树,“看那棵树下的落叶了吗?”
白舸撩起眼皮,沿着别诤手指着的方向看了看。
“落叶归根,它们真幸福。而我就像正在飘落的叶子,根本无法预料会飘到哪里。我不懂怎么与周围的人相处,也害怕我的情绪会影响到别人……我能做到的是,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白舸的心越来越像被刺到,怪不得这个小鬼每次重置的那么干脆。
“感慨完了没?自我介绍结束了没有?轮没轮到我说话?”
白舸最擅长的三连问。
别诤哑然,这跟他想象中听到他故事的人该有的反应不太一样。
“你才多大,跟我聊人生啊,到这个年纪了吗?”白舸嘁了一声,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被叫家长了能不能先关注一下?”
别诤低垂眉眼看着脚下。
“这事儿你别想赖账!哎,我觉得你声音不错,改天帮我给宇哥打个电话,怎么样?”白舸的思绪跑到了另外的赛道,他想把别诤也带出去。
别诤还没有从刚刚的自白中解脱出来,他没想到一路上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如此脆弱。
白舸仰头看了看漫天散碎的星星,他把手放到面前刺猬一样的头上,很规整的寸头像个小刷子扎扎的,“看你这倔强的头发,什么能压倒你啊?”
他又随手胡撸了几下,掌心的温度从别诤的头顶慢慢晕开。
别诤抬起头,黑眼珠大得似乎占尽了眼白的地盘,清澈的眸子中隐藏着他少有的不羁,他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
白舸双手捧住他的脸,“你小小的年纪,脑子里跟开了间杂货铺似的,眉毛天天跟打了结一样难舍难分的。”他晃了晃手里的大头,“听我的,来,深呼吸……”
别诤虽然不知道白舸接下来要干什么,但也照做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夜的凉意悠然而至,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草木香。
白舸轻柔地抹平了别诤紧皱的眉心,“深呼吸,接下来慢慢听。”
别诤眨眨眼睛,眼睫低垂下来遮住自己的眼光。对面的人眼角微扬冷峻认真地盯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
“你知道怎么才能拥有全世界吗?”
白舸清澈透亮的眼睛,夜色下蕴藏着神秘的光亮。
别诤双眉惯性的要微微蹙起。
白舸连哎了几声,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把手伸出来!”
命令的口吻说话感受真是不一样。
别诤听话的摊开手掌伸到两人中间。
白舸迅速将自己的下巴放到微凉的掌心上,他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眼睛如同天边的新月,头还摇动了几下。
别诤掂了掂手里这颗头的重量,冷峻的凤眼眨呀眨的瞬间,他忍不住露出了洁白无瑕的牙齿。
他的笑洒在周围的一切上,与月光一起让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白舸终于松了一口气,“看,轻松拥有,有没有?”
他眼底的笑意被狠狠的蔓延开,直至扩散到嘴角。
别诤眸中的薄霜似有暖阳照射,顷刻间化为一汪清泉。掌心慢慢有了温度,温度数值无比的接近这个“全世界”的温度。
“嘶!”白舸笑大劲儿了,嘴角抽的疼了一阵。
“走吧,回去给你涂药。”
白舸使劲压了一下缓慢回温的手掌。
他抬起头离开的瞬间,一阵凉风掠过微红的掌心,别诤攥住拳,把手缩回袖口里。
他再次看向远山,那里一山有一山的错落,这次他笑了,内心有致任它错落又如何?
教室里灯火通明,同学们都埋着头,笔尖在纸上匆匆划过,与时间争分夺秒的赛跑。
别诤跟魏宇请了假,两人直接绕过教学楼往宿舍的方向去了。
漫长的甬道,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白舸突然开口,“小鬼,你好像还欠我一个散步呢~”
“确定要今天还吗?”
白舸像拨浪鼓一样摇摇头,心虚的眼睛开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只是温馨提示,怕某人赖账,散步是能乱约的吗?
别诤笑了笑,放眼望去,现在甬道上只有两个人,谁能定义这是散步还是什么呢?
又一阵安静,心跳声交织,是两种不同的心率。
白舸突然又一句,“小鬼,我~不是别人吧?”
别诤怔住,脚步变得缓慢迟疑。
他们停在路边的枫树下,不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长。
“你别再推开我,虽然你有些情绪我不是很理解,但不管怎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吧?我学习跟打球都还行,就是没什么耐性,脑子比较大条,也没有什么交朋友的经验。你第一次推开我,我可以当做没发生,我不想有第二次,我怕……”
白舸微微仰头,食指在头上转着一撮头发。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时,白舸迅速垂下眼睑,没有直视别诤的目光。
怕你是真的讨厌!怎么办?
秋风轻拂,把自己吹红的枫叶带落,像一只疲倦的蝴蝶悠然旋转。
白舸伸出双手,红似火的枫叶不偏不倚地落到他掌心,旋转了一圈后安静的躺在他的手上。他把手抬高到别诤面前,刚才的不安一扫而光,眼睛突然一亮,像两颗流星闪着惊喜。
别诤微扬嘴角,拿起他手中的红叶,“拿回去给你做个书签当……”
他没有理会身后人,径直往前。
微风把最后两个字吹散……
“当什么?哎呀,你慢点儿,腿多长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白舸紧追了两步。
月亮像一个沉默的画家,柔和的笔触抚平了喧嚣,一切变得恬静和温柔,时间也想静止在这一刻,只留下明亮的月光和月光下前后追逐的两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