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谛听转世已有半月,不出意外,他此时应是十四五岁上下。
该去瞧瞧了。
孟清从阎罗王处下棋回来,掐了掐指头,有意去人间走一遭。
近来没有半分异常,他也是时候外出,以免叫薛昭之事主使者觉察他已发现些端倪。
*
人间,靖州城。
孟清仍以老妪姿态在城中漫步,本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仅有些米铺还在开放,且只开了半扇门,看不见内里虚实。
不时有官兵来往巡逻,脚步沉重,溅起一重厚厚的灰尘,很久才缓缓落下。
沿着丰民巷往西走到头,穿过潘楼街,跨过龙津桥,便到了谛听转世杨谦所住的杨家巷。
听着屋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孟清叩响了门。
“婆婆,请问您找谁?”
门只开了一半,杨谦透过门缝,见是个老妪,便将门大开,问道。
“小兄弟,老婆子赶了一路,可否讨碗水喝?”
孟清咳嗽一声,压着嗓子说道。
杨谦忙答应了,上前扶“她”进门。
“婆婆坐,晚辈给您倒水。”
说罢便进了厨房拿茶杯。
孟清扫了一眼,屋里都是些寻常人家的物件,瞧着个个都有一定年头了。
杨谦捧着茶杯过来时,孟清注意到,这孩子是个重瞳。
许是自小就被人说惯了,对这方面有些敏感,发觉了孟清的视线,杨谦不好意思地笑笑:
“吓到婆婆了吧,晚辈天生双目四瞳,只是看着不同,看东西与常人并无区别。”
“好孩子,你受苦了。”
孟清接过茶杯,喝完说道。
“儿时多少有些委屈,现下已是看开了。”
杨谦微微一笑:“仓颉两眸,造字启智;舜帝重瞳,功盖万世。与常人不同,未必是件坏事。”
“方才在门外听你读书,可是打算考取功名?”
孟清面色和蔼,语气温和。
“惭愧,晚辈去年方才进入州学,才疏学浅,还须勉力。”
杨谦一拱手,极为谦逊。
“还未问过你的名姓。”
“是晚辈思虑不周,晚辈姓杨名谦,还未取字。”
“谦虚温谨,好名字。”
年纪轻轻如此沉稳,这家人教得不错。
“晚辈出生时,家父见晚辈身有异相,来日或可出人头地,未免过犹不及,遂取谦逊之意,以持中庸。”
杨谦解释道。
“怎的不见你爹娘?”
既然提到了,孟清顺嘴问了一句。
“家父应召入伍,现在天武军玄字营,母亲今晨外出浣衣,还未归来。”
“今日你分我老婆子一口水,若不介意,我替你取个字,可好?”
孟清斟酌一番,如是道。
“实不相瞒,晚辈见到婆婆,仿若故人相逢。既是婆婆抬爱,杨谦恭敬不如从命。”
杨谦拱手行礼,表示同意。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在泛着嘀咕,自己与这位婆婆明明素未谋面,从开门那会,他就觉得与她很是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杨谦笑笑。
“谦者,屈躬下物,不显人前,惟君子有终。令尊既不愿你太过瞩目,那便字有终吧,望你如君子,有始且有终。”
孟清说完,右手轻轻一划,无数杨谦看不见的金色光点汇聚指尖,刹那间凝结成了“有终”两个神文,透过杨谦的额头,悬在他的灵台之上。
冥冥中,杨谦感觉自己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却又仿佛没什么不同。
他得了字,双手高举,向孟清长揖拜下。
“有终多谢婆婆赐字。”
“时候不早了,老婆子还得赶路,就不在此久留了。”
孟清扶着拐杖起身,慢慢往外走去。
杨谦还想搀他出去,手还没抬起来,孟清便到了门口,眨眼间出了大门。
他猛然想起,还不曾问过婆婆姓名,忙追出门外。
“还未请教婆婆高姓大名?”
“老婆子姓孟,单名……”
杨谦自小耳朵不太好,只听到了前半句,有心追问,巷子里却再不见孟婆婆的身影。
他在门外站了片刻,仔仔细细分辨着自己最后隐约听见的话语,仍是没能知晓婆婆大名。
乃至于,他已经想不起来,这位婆婆长的什么模样。
他记性向来不错,何以至此。
让人费解。
对门的杨连又挨打了,哭嚎传遍了整个巷子,只听叮铃哐啷一通声响,杨老爹一脚把他踹出了门。
“没用的东西,十七了还是个童生,你丢不丢人?滚!”
杨连鼻青脸肿地站起来,捂着屁股见杨谦站在外头,嬉皮笑脸地贴过来:
“好弟弟,你就替哥哥我去考一次么,趁着你我身量相当,再过两年你答应了也去不成了。”
“连兄,考试一事,万不可胡来。”
杨谦尊他为兄长,不好当面说他的不是,只能规劝一句。
“凡事都讲究个天赋,远的不说,就说你,三岁识千字,五岁通诗经,十岁熟读四书五经,再看看哥哥我,到现在《三字经》还背不全,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杨连碰了碰脸上的伤处,龇牙咧嘴道:
“老东西手真狠,上辈子欠了他的是怎么着,不说了,走,哥哥带你出去逛逛,整日闷在家里,非得闷出病来不可。”
说罢也不管袖子上沾上的泥,一手揽住杨谦,半拖半拉把人带走了。
见状,屋顶上的孟清摇了摇头,那小倌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此间事了,他叩叩拐杖,出现在了灵州城外的孟婆祠中。
天上的神仙数不胜数,人间的庙宇亦是不计其数。
只不过,除去道旁随意供上的甚至与他扯不上关系的三两间外,真正称得上是他的庙的,普天之下也就这么一间。
就连这间庙,也只是他当年见应琢有月老祠,心血来潮显了真身,给一个书生了了愿望后,对方感恩替他修建的。
踏入祠中,理所应当的,灰尘遍布,蛛网倒悬,石像的拐杖缺了一截,一派破败景象。
人间香火于他而言并无作用,故而也没什么想要修缮的心态,由得去便是。
绕过石像到了后头,他才发现此处似乎有人居住。
石像后架了一块木板充当床榻,靠墙有泥巴堆的土灶,边上置了锅碗瓢盆。
虽然破烂,倒也一应俱全。
这人当真奇特,整间屋子以石像为界限,前半间脏乱不堪,后半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泾渭分明。
占了他的庙,又只要半间,一副“我还给你留了一半”的姿态。
算这么清,孟清还真想看看,是怎么一号人。
他随意翻了翻床上的书卷,《冥报记》、《报应记》、《还冤记》,都是些玄怪灵应小说。
外边传来动静,孟清一步迈进了孟婆像里,静静地等人进门。
来人瞧着年岁不大,十三四少年模样,衣着粗糙,面黄肌瘦,背着背篓,篓子里装着些药草,后头跟着个六七岁的娃娃。
少年进门,先是极为熟稔地拉着弟弟朝孟婆像拜了一拜,随后绕到后边,放了背篓,从怀里掏了两枚红果子递给弟弟,自己拿了小说坐在外头的台阶上看。
弟弟很乖,不吵不闹,抱着果子跟过去,靠着少年的背,抬头盯着孟婆像傻呵呵地笑。
盯着盯着,小娃娃脸上浮现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他好像,感觉这个婆婆在看自己。
左右张望了一番,他用还算干净的袖子擦了擦手里的果子,猛然抬头,直直地对上石像的眼睛。
感觉就像跟哥哥比瞪眼一样。
他眼睛睁了许久,撑不住了快速地眨了几下,把果子放到一心看书的少年手里,拿起供桌上的盘子往外跑去。
“无伤!你去哪里?!”
少年见他跑开,不放心,丢了小说追了上去。
石像中的孟清没再关注他们,陷入了沉思。
刚才,他没来由地感觉自己对这个小娃娃有种熟悉的感觉,猜想没准是南极仙翁座下那小童,便凝神透过肉身去看他的神魂。
没成想,他便是自己在姻缘司点化的那棵桂树转世。
那么,那个少年,应该就是霍景了。
孟清眯了眯眼,天底下这么多神仙的庙,霍景为什么偏生住在了他这里。
他下意识在心中掐算一番,不出意料,没有结果。
若是有圣人修为便好了。
霍景领着霍无伤回来,霍无伤将洗净了的盘子摆回供桌,从霍景那把自己的果子拿过来放了上去,充当供品。
“无伤?你这是?”
霍景很好奇,他们兄弟二人流落在这间破庙里半年了,从没见他想过要给孟婆上供。
“她刚看我了。”
霍无伤放好以后,憨憨地拜了一拜。
闻言,霍景心里冒出担忧来。
无伤本名霍蝉,母亲生他时大出血去了,而他因为早产,身体较常人弱些,反应也更迟钝,为此,父亲给他改名无伤,望他一生顺遂,无伤无痛。
他还这么小,必然似其他孩子一般期盼母亲陪伴,这些年跟着他四处流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安稳的地方,不免会将这份依恋寄托他处。
只是,石像终归是石像,有朝一日若被损毁,无伤如何割舍。
霍景将霍无伤一把抱入怀中,轻拍他的后背,温声道:
“她也看哥哥了,她还跟哥哥说,无伤很乖,很懂事,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嗯。”
霍无伤痴痴地应着,任霍景把他抱到门口,两个人依偎着望着远方。
“无伤晚上想吃什么?”
霍景轻抚他柔顺的头发。
“糖葫芦。”
霍无伤傻呵呵地笑着。
“好,等哥哥晚上领了银钱,明日就给你买糖葫芦,今天晚上先吃窝头好不好?”
霍景没有纠正他晚上应该吃饭,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
“好。”
审核真的太久了,sa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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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