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金色的阳光慵懒地洒在街头每个人的面上,镀上一层生机盎然的浅色光晕。
烟归微微侧身看阿夕,他的侧颜近在咫尺,隔着素白色的纱,将他的美丽笼罩在云烟缭绕中,只一眼便见其绰约风姿,卓尔不群。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否认也罢。
阿夕是指灵,不会受她影响。他能留在此处永远地陪着她。
她,柳烟归,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一无所有。
原来并不是不渴望陪伴,只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平和地站在她的身侧,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她身侧。
阿夕注意到烟归的目光,也投过来一道眸光。
烟归忙将头扭回来,压下心头遐思,摆手否认:“顾婶,不是我相公,您误会了。”
“那这位公子是?”
烟归想了想,挤出三个字:“我弟弟。”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长得像吧,我乡下来的弟弟。”
顾婶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可惜,还以为烟归终于觅得良人……
“柳姑娘啊,我说实话,你年纪也不小了,难得铁生他不嫌弃你,我看他也是真心喜欢你的。不如就许了这门亲事吧。”
他不嫌弃有什么用,跟着自己有什么活头?
烟归不愿多谈论自己的感情问题,便打着马虎眼想跳过这个话题,“顾婶,我不喜欢男人。”
“你又来了!这话术你二十年前就拿来敷衍过我!说真的,我同你相识也有这么多年了,你这命格……”
“顾婶,好了别说了,我如今真的没有心思谈婚论嫁。你看我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
顾婶看烟归面露不耐烦之色,也止了话头。揭开热腾腾的白布,用油纸包了三个烧饼,递给了烟归。
“得,知道你没钱,不收钱。”
“谢谢顾婶!”烟归伸手接过,拉着阿夕就快步离开了这里。
顾婶哪哪都好,就是喜欢瞎操心。
阿夕问道:“烟归,方才为何说我是你弟弟?”
“不然是什么?”
阿夕想了想,确实也想不出来他同她是什么关系。只好垂着头妥协了,“你说是那便是吧。”
街上人流攒动,两人顺着人潮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宽敞的铺子。
一个老伯懒洋洋地窝在摇椅中,瞧着有六十多岁,精神头却很好,自顾自摇着蒲扇,带起凉风阵阵,消散了酷热暑意。
“刘伯伯,这是今日的柴!”烟归走到他身前,弯腰温柔恭敬地道。
那老伯似是没听见,置若罔闻。依旧半眯着眼睛,眉眼弯弯,嘴角弯弯,自得其乐。
“刘伯伯!刘伯伯!”烟归将柴放到地上,在他眼前轻轻挥动着双手。
老伯这才听出来是烟归的声音,将眼帘掀开,仔细地瞅了瞅,面露惊喜之色,“阿烟啊,你今日怎么来了?铁生念叨你好久了!”
说着他就回头朝屋内大喊:“铁生,铁生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这一叫,没叫来铁生,倒吸引了四邻的注意。
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周围铺子里的也探出脑袋来。
“哟!看看谁来了!原来是灾星柳烟归啊……”
“真是晦气,大家赶紧回家去吧。”
“哎我说老刘,你也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非上赶着要把这个丧门星替你儿子娶进家门!”
“别说了,别管了,赶紧走吧……”
刘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烟归,似乎是愧疚,可眼底却有隐隐的一丝窃喜。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要离开,却一直站在五米开外的距离看热闹。
大约因为烟归戴着帷帽,众人有恃无恐。
烟归觉得那些声音忽远又忽近,这些话语好像近在眼前又仿佛隔着许多年的岁月重现。
在很多个近似的街头,也有许多人站在她的对立面,投之以白眼,辱之以秽语。
分明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分明和多年前并非同一批人,为何说出来的话同样的恶毒……
烟归并未被这些话语刺痛,挤出一个大大的虚伪的笑。便打算拾起背篓,准备离去,在她正欲弯腰之际——
突然间,天地间安静了。
那些嘈杂的,难听的,锥心的话语,都消失不见了。
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不必用耳朵听也能知道是难以入耳的话语。
阳光一如既往地投下,浮光明灭,将她和世人割裂开来。他们站在光明的彼岸,她却不再是一人站在黑暗的此岸。
原来是阿夕将他的双手覆在了自己的耳边。
烟归微怔,缓缓转身,隔着帏帽望向阿夕。
微风徐徐,吹动阿夕的衣袂翻飞,带起一阵香浅的风,顺着九月金桂的馨香一同侵入她。
眼前人的面容被白纱遮去大半,她却从薄如蝉翼的轻纱中望见阿夕的璀璨明眸。
在煌煌日光之下,更为耀眼,更加摄魂夺魄。
烟归不知为何,呼吸一滞,四肢百骸僵住,胸膛好似被一块巨石阻塞,发不出丝毫声音。
明明今日有人维护她了,与她同在一处,站在她的背后,为何自己却有点难过……
他的手凉得如一块寒冰,贴在烟归的耳际。
其实并不能传达温暖,烟归周身的血液里却燃起一簇火苗。起初微末之势,渐至燎原。
她的耳朵被烧得滚烫,红得如相思泣血,衬得阿夕的手更是白上三分,如世间最好的,最举世无双的美玉。
“你们说柳烟归是灾星,是瘟神,是天煞孤星,可有证据?”阿夕的声音依旧温和而坚定,神色却不悦。
那群人嘁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站在烟归身侧的少年简直是不自量力,正撞枪口。
“二十年前,这个女人刚来这里,就闹得我们镇鸡犬不宁。那日我家大黄叫了整夜,第二天跑出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她来买了我家的猪肉,没几天我家的猪都死绝了。”
“她摸了我孩子一把,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你说,这不是命中克我们是什么?”
“你说你好好的待在暮雪村啃你的树皮不行吗,非要出来祸害我们?”
“王姨你这话说的不对,暮雪村的人也是人啊,他们难道就该被她克吗?”
顾婶听见这边喧天的动静也急匆匆赶来了,看见烟归和阿夕被围在人群中,怔愣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说几句公道话。
虽说烟归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了一顶可以阻却厄运的纱帽。可她会带来灾祸,是不争的事实。
前些年顾婶好心维护了烟归,接下来好几个月的生意都不甚景气。卖烧饼本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顾婶心思千回百转,到底没有上前。
阿夕立在烟归眼前,一人对峙数人,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你们只凭这几件事便断定是烟归所致,毫无凭据,荒谬至极!按你们所言,她所经之地,该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那暮雪村为何安然无恙,里面的村民也并没有和烟归起冲突。”
“暮雪村里面住着都是一些什么怪人,那都是一些没有根没有家,不敢出来见人的废物!和柳烟归是一个货色,怎么会赶她走呢?”
“而且柳烟归,你也不看看,你虽然住在暮雪村里,可那些人拿你当自己人吗?他们只是懒得和你计较,可他们愿意和你亲近吗?”
“你再看看刘铁生,每次去你家献完殷勤便要大病一场!你对得起谁!”
烟归压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觉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着,无比清晰,如晨钟暮鼓,一声声,将她的理智敲碎。
阿夕将烟归护在身后,继续不卑不亢道:“你们说,烟归命中带煞,克万物,绝生机。我住在烟归家中数日,为何毫发无伤?”
“谁知道你不是一个比她更邪门的怪物!她长了这么一张妖艳贱货的脸,却浑身的霉运,也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妖男孽女,一般的货色!”
烟归本不生气,也没想和他们计较。这样的话语从她有记忆之时起便听了不下数百次,她已经可以泰然处之。
可是他们居然骂了唯一一个维护她的阿夕。
烟归霍然转身,猛地摘掉了那顶帷帽,露出一双犀利而蕴满怒火的眼。
那些人见烟归居然摘掉了能阻却厄运的帽子,吓得大惊失色,踉踉跄跄地就四散退开。
烟归喝住他们:“站住!不是要找我算账吗?不是要赶我走吗?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只会耍嘴皮子吗?”
人群早已散尽,方才还热闹非常的街道在转瞬变得空旷寂寥。
她的怒火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落空了。
“柳姑娘,你不要和他们计较,他们也是太害怕了……”一时间只有顾婶站在前方,却也是不敢靠近,带着些愧疚劝解。
“顾婶,我明白,我没有和他们计较。”
阿夕走到烟归和顾婶中间,阻却了两人的视线,对着顾婶冷冷道,气势逼人,“你也不必为自己辩白。”
烟归从没见过这样的阿夕。
顾婶神色一怔,这少年竟这么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自己的遮羞布。她方才确实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分,想要解释自己不维护烟归只是因为自己太害怕,顾虑太多。
烟归知道阿夕指的是什么,可顾婶对她已经很好了,她也并不需要靠连累他人来获得一些浮于表面的维护,“阿夕,顾婶是好人……”
“柳姑娘,你好好保重,顾婶先走了……”顾婶面子上挂不住,再也呆不下去,只得匆匆作别。
分明被指着鼻子骂的是自己,烟归却觉得此时情绪波动更大的是阿夕。
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浑身的姿态,都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生气了……
烟归噗嗤笑出声来。
阿夕不觉明厉,看向她,疑惑道:“被骂了还能笑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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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飞雪白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