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倾泻,一地明光辗转流连,寒凉如水,静静流淌在阶前。
黑白无常面无表情,例行公事地摇着两只铃铛。
祁清心的双眼霎时失去神采,魂魄离体,站到了季挽容身侧。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亘古长夜,百鬼夜行,归去无声,一如降世。
烟归见他们走远,终于松了口气,坐下来吁吁喘气,“此行多亏了黑白无常。要是没有他们,这也太棘手了,真是好复杂的故事啊。”
“听故事是挺累的,费嘴皮子也是挺累的。”十里从怀里掏出几个果子,丢给烟归,道,“在林子里摘的,没毒。”
烟归欣喜接过,嘎崩一口咬下,清脆可口,带着点酸涩,正合她意。
“你们怎么和无常对上的?”
一说这个,十里可来了兴致,一跃而下那木桌,兴冲冲地开口:“我俩本来只是偷偷摸摸到了镇外,没想暴露身份。结果黑无常太警觉了,一下子发现了我们。哎,你都不知道,我俩当时吓坏了,尤其是长街,被唬得说不出话来……”
烟归噗嗤一声笑出来,满脸的不敢相信。长街哪会被轻易吓到?
长街的脸比黑无常还黑,“无常心虚,都没多想我和十里为何来此处。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符合常理,毕竟无常出城了,自然不会知道我和十里在何处。加上他们心中有鬼,回去了也不会多打听。”
“是啊是啊!之前是我们俩把无常想太聪明了!殊不知心中有鬼的人啊,嘿嘿嘿……”十里道。
外间静下来,天日渐现。
这预示着任务完成,他们也该回去了。
十里突然大叫,“等等,我有个问题!城主不是给我和长街下禁制了吗?那我俩怎么跟着你回去?”
长街看向阿夕,终于解释:“阿夕是雪尽大人的指灵,身上的灵力和雪尽大人同根同源,自然能解。”
十里转瞬也了然,又想起为躲避无常心惊胆战的昨夜,“昨天是我蠢,没想到。阿夕你也就这么逗弄我们?”
阿夕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们没问。”
话是这么说,十里却不敢讥讽阿夕,于是转头骂长街。
“长街你也蠢!怎么今天这么聪明了!”
长街:“……”
烟归看阿夕神色淡淡,无喜无悲,遂起了打趣他的心思,跑到他跟前眨眨眼问道!“阿夕,你方才说的有,是有至亲?所爱?还是不能舍弃之物啊?”
说话间,十里和长街已经变成了两颗玉珠,漂在阿夕手中,闪着璀璨的光芒。
阿夕递给烟归。
烟归接过,动作麻利地戴上,殷切地看着阿夕,等着他的下文。
“别问了,不重要。”阿夕语气冷漠,听上去没有丝毫不耐烦,可是也没有丝毫想要和人交谈的**。
烟归气馁地止了话头。
她一向很有分寸,别人不想说,她就不多问。
阿夕化作一缕轻烟,飞入指尖。
烟归感觉指尖有些发烫,没有多想,按照雪尽的指示催动指环,面前出现了一条黑色裂缝,她一跃而入。
再次睁开眼时,是在暮雪村柳下馆里,自己的榻上。
身侧再无一人。
这,交易算是完成了吗?
烟归疑惑地起身,感到浑身酸痛,头晕脑胀,小指上的那只指环却散发着寒意。
咦?难道交易还没结束?鬼界的怨鬼这么多……
烟归说不上自己心头的感受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这样也挺好的。
好像确实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拯救了两位好医师。
好像她也很想继续做这件事。
念及此处,心情也愉悦起来,目光再次落到指环上。
阿夕是指灵,岂不是住在指环里?
烟归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屡次想要问阿夕的问题。
之前捉弄指环,屡次带着它洗澡,那阿夕……她可真是人面兽心,禽兽不如啊……
思及此,烟归将小指凑到唇边,轻柔地问:“阿夕阿夕,你在吗?”
指环没有反应。烟归摇了摇手,仍旧没有反应。
也罢,下次亲口道歉更有诚意。
烟归推门而出,见大堂的木桌上摆满了佳肴。
她有些震惊,这是铁生又来了?
她没有梳洗,头发乱七八糟地随意拢在脑后,很是洒脱地坐下,徒手就抓起盘子里的一只鸭脖,毫不顾忌形象地啃着。
啃着啃着,听见了一阵轻慢的脚步声。
烟归头也没抬,旁若无人地啃着。
只闻一阵冷冽的香风袭过,那人已走至近旁。
真是奇怪,铁生还熏香了?
烟归随意地抹了一把嘴,嘴里嘟囔道:“铁生……”
她的话断在抬头的一刹那。
不是铁生!
而是——阿夕!
烟归一时间感到又是惊讶又是窘迫,满眼的不可思议。
“怎么是你……”
阿夕垂眸掩去眼中失落,以为烟归不欢迎自己,声音冷冷清清,“雪尽大人命我在此处照看你。”
照看?恐怕是监督吧!
她还能跑了不成?
“哦,原来是雪尽大人啊。那下一次任务是什么时候?”
“不知。”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是。”
“那我去给你收拾住的地方。”
烟归嘴上说着要给他收拾房间,却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卧房。
对镜梳妆了一番,穿上了自己稍显整洁的素白衣裙。虽然还是略显寒酸,但对于一个不修边幅多年的人来说,这样已经算是很正式的打扮了。
不要误会,她可不是喜欢阿夕。
只是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臭烘烘、乱糟糟了。
做人,最重要的是体面。
出来时,饭菜已经凉了。
但桌上多了几盘糕点,其中正有阿夕那夜给她的云片糕。
风声轻浅,搅起一阵细密叮咚的卷帘声。
阿夕静坐风口,神态宁静,眉眼沉着,安静地入了庭前那幅古旧苍绿的画中。
绿叶红花,褐衣白面,竟完美地融成了一片。景静,人亦静。
那一瞬,烟归竟生出了天荒地老的感觉。
阿夕像是等待离人归来的少年郎,天长地久地坐在此处,不知等了多少年。
她收回目光,拈起一片云片糕,惊喜地问道:“阿夕,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阿夕这才回头,淡淡日光洒在他脸上,照出他宁静的眼,“雪尽大人说烟归姑娘不会做饭,就交代我多做一点……吃的。”
“哦……”烟归心里暖暖的。其实她很会做饭,只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的房间呢?”
“那个,阿夕,我……我家实在太穷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被褥。你有钱吗?我们去街上买点?”
“你没有钱吗?”阿夕反问。
“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烟归无赖地摆摆手,丝毫不为自己没钱这件事感到羞耻。
不过烟归也没真的打算让阿夕自己出钱添置物件。待客之道,还是要有。
庭院角落躺着一堆前些日子砍的柴,拿去集市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
见庭院依旧无雪。
烟归有些感动。
毕竟暮雪村,飘雪是常态,要想保持无雪的状态需要耗费法力,虽然这对雪尽来说算不得什么,然而费一点心思和一点心思不费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烟归背起装满柴的竹篓,抓了一顶帷帽戴在头上,顺手递给了阿夕一顶。
烟归带着阿夕走出暮雪村。
一边行路一边介绍:“方才我们只是出了村子。但想要去镇上还要翻过这座山,山路崎岖,路途险峻,因此暮雪村少有人涉足。我们村里人也极少下山,除了添置必要的物件,基本是不会出去的。”
走走停停,阿夕顺手接过了烟归的竹篓。
他步态从容,眉眼温润,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穿着一身低调的褐色衣衫,看不出来是什么料子,和寻常百姓的布衣没什么区别,然而烟归知道阿夕的衣服肯定和雪尽一样柔软精美,想着想着就上手了。
阿夕:“……”
“你喜欢?”
烟归摸了一把,果然是低调奢华,念念不舍地收回了手。
嘴硬道:“不喜欢,只是好奇而已。”
阿夕没有说话。
这山路果然如烟归所说,厚雪覆满道路,一步一个深坑,崎岖难行。
且满地清白,天与山与地,溶成一片苍茫,难辨方向。
烟归絮絮叨叨地叮嘱着阿夕,无事不要出门,十分容易迷路,此地精怪出没,极易遭遇不测……
阿夕沉默地听着,也不知是否有听进去。
但有人听她说话,她就很开心。
大抵走了半个上午,终于到了附近的镇上。
和暮雪村冷清的气氛不同,镇上热热闹闹,张灯结彩,大抵是因着中秋将近,不过满打满算也还有二十天,何至于这么着急就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红灯笼……那鬼界也是在提前过中秋吗?
话语比思维更快,在烟归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便已问出口,“阿夕阿夕,你们鬼界是在过中秋吗?”
“不是。”
“那是什么节日?”
“除夕。”
原来比凡尘中人更迫不及待的是鬼魂。距离上个除夕有半年时间,距离下一个除夕也有半年时间。这过的是哪门子节?
烟归没有再问下去。
阿夕却偏头等着她的下文。
烟归注意到有一道目光和日光一同,暖洋洋地洒在她的脸上。街道人声鼎沸,吵闹喧天,却没有一句话是同她说,没有一道眼神为她停留。
而此时,带着神灵恩赐的阳光和至纯至善的目光,却独独停留在她左畔脸颊。
阿夕是在看她吗?有什么好看的?怎么迟迟不挪开眼神?
烟归从不知道羞耻,此刻却有一分怪异的感觉激荡在心头,比狼狈地进食被阿夕撞破更加令人忐忑难安。
两个人走着,一人有些慌张,若无其事地不敢偏过头。
另一人也静静的,在她身侧,始终留了一道目光给她。
不是很明显,却也不难察觉。
以至于烟归觉得,自己回过头时,阿夕定然是一脸木然地望着前方。
要是被十里看见了,定嘲笑自己自恋狂……虽然她确实挺自恋的。
两个人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如凡尘中最普通的一对——朋友。
有卖饼的大婶注意到烟归,热情地叫住她,“柳姑娘!”
“柳姑娘,在这儿!”
烟归不知声音从何处传来,浑身剧颤,都遮着面容还有人认出她……
她循着那声音望去。
声音源头处是一个卖烧饼的小摊铺,那大婶瞧着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满脸堆着笑意,和善地看着烟归。
烟归见是熟识的好人,松了心神,“顾婶!”
顾婶招呼着烟归过来,注意到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少年。
隔着帷帽也能隐约瞧着面容姣好,神情清冷。穿的虽和烟归一般寒酸,然而眉眼里的沉静自若,叫人觉得和此间人割裂开来。
不像是农家的贫寒少年,而是富贵人家贪玩偷溜出来的小少爷。
这感觉和烟归给她的一样,当初她第一次见到烟归时,便觉得这姑娘云鬓香腮,姿容秀美,不似胭脂俗粉,纵是布衣素钗也难掩其倾城之色。
而这两位模样皆是上品的人一前一后地站在她的眼前,竟出奇地和谐,一般的美丽内敛,谦卑平和。
让人觉得美不假,却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种锐利的美,而是春风化雨般令人不自觉地陶醉其中。因此两人相辅相成,美得极为般配。
“柳姑娘,你从哪里讨的相公,真是俊俏啊!”
鬼界过除夕是因为男主初见女主便是在除夕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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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飞雪白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