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殊笑了一声,嘲他:“有些人,如何木工都做得,却笨得连个图纸样子都不会画?”
句龙翻了个白眼,将两条鱼塞进一旁接雨水的大缸里,扑打了身上的雨水之后,一屁股在忘殊对面坐下:
“我又不是没画过,被我妻拎着耳朵阴阳怪气,说不伦不类……我也懒得再做这等讨人嫌的事。”
“嘶……好香,你这是做什么了?香里还有股子臭味,”句龙嗅了嗅鼻子,却是离忘殊愈发近了,他打开扇子扇了扇,掩着鼻子道,“忘殊,你这是去哪个河沟沟底下翻滚了一身污糟乱泥回来,一股子味道。”
说着,却是离她愈发远了。
忘殊抬眼一笑,将手里那枚骨珠抛了出去:“接着。”
廊下就这么点距离,句龙便是再往后退却也没有几步,那骨珠自忘殊手中抛出,眨眼间便砸进了句龙怀里。
句龙下意识抬手捏了,最后又把骨珠丢还给忘殊:“好东西,就是太臭了点儿,这玩意儿搁在人神之争前不少见,放到现在……倒也不多见就是了。”
“你又不靠这等污浊之力修行,要它做什么?”
忘殊笑了笑,将那枚骨珠收了起来,连带着一股清风,将廊上的异味一道扫了干净:“你又怎知我不靠这种污浊之力修行呢?”
句龙翻了个白眼,不理她了,反倒是去方才放鱼的水缸里捞了条鱼出来,利落剖腹取脏,掏鳃去骨。
孟女把她那装着鱼的木盆哼哧哼哧推到雨里,甩了脚上鞋子过来和忘殊依偎在一起,缠着她催促:“姐姐姐姐……”
忘殊叹了口气,取了炭笔在木板上给她描画纹样。
“对了,剩下的两条鱼先放在水缸里养着,”忘殊交代了一句,“横道子与易清已经启程回蓬莱去了。”
“欸?”孟女猛然一抬头,“走得这么匆忙?”
忘殊笑了一声:“蓬莱于东海,传信给他们,说伯赵氏已经派了使臣过来,不日即到……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天了。”
“不应该啊……伯赵氏虽又凶猛好斗之名,但为这么一个小小家仆,应该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
句龙一边觉着蹊跷,一边唤了孟女过去,抬手塞给她一枚鳃中骨,只是看上去不怎么好看,颜色也黯淡得紧:“去寻些油脂来浸着,浸到明日此时,便能取出来用。”
孟女眼睛一亮,也不介意句龙掌心血污,上前便把东西接了过去,借着雨水冲干净了,捏在手里细细把玩。
“说起来,漆器这种东西,你应当是还没见过,”句龙道,“自有虞氏兴,流传至今,多在大族中流传,工序繁复,一件漆器要耗费数十天的功夫方能取得一件,不过因其质美体轻、色泽靓丽、纹样多变而渐渐流传开来。据传,漆器乃是有虞氏所创。”
“有虞氏?”
“有虞氏,姚姓,名重华,号舜,生而重瞳,善于制陶,流四凶,兴百业,德被天下,而被恭为天下共主,是以又称之为,帝舜,”句龙说到这顿了下,而后笑了起来,“乃是祁放勋的女婿,黎民敬仰,奉为圣主,隐隐竟以天帝相称。”
忘殊道:“上古天庭倾覆,天上无主,他便是当真被称之为天帝,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流四凶,这事我隐约听过,你父亲也该是在四凶之中罢?”
句龙点了点头:“自与高阳颛顼相争,我父便从族中迁出一脉,以共工氏相称,如今……都还在幽州。”
昔日,有虞氏称帝,所流放的四凶很有意思,流共工于幽州江水之中,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
且不说驩兜与三苗,便说共工与鲧。
当初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后,滔滔天水不绝,天南倾,地维绝,后女娲补天——然而如此滔天之罪,共工却能一直靠治水活着,他治水当真有效么?
若是有效,如何这世间天水涛涛四千余年?
若是无效,当初共工为人臣,所追随过的帝王可不止姚重华一人。
忘殊轻笑着摇了摇头:“昔,包牺氏之子少典娶有蟜氏女任姒,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故姓姬,炎帝以姜水成,故姓姜。
“炎帝娶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生共工,共工生句龙……”
一旁正在顺着她描画的首饰样子进行镂刻的句龙嘴角抽了抽:“先不说你莫名其妙开始背我烈山氏族谱,就你这么一个开头是女人,后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烈山氏男人都会生孩子了……”
忘殊笑了起来:“我是在感叹啊,当年你父亲之事,若是换成旁人,怕是要阖族覆灭,然而到底……”
“到底也不过是钝刀子割肉,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句龙嗤笑一声,“自轩辕崛起,烈山势颓,本就步步相退……然而到底,他轩辕一脉难为,我神农一脉亦难为。”
“一个想要以绝后患,把肚子里的心落到了实处;一个想要苟且偷生,于步步紧逼之中,寻得一条出路,哪怕就此迁移他处,再不入中原。”
句龙翻了个白眼,“所以你看,轩辕一脉的帝王忍了这么久,就连我父亲意欲争帝的颛顼都没什么动静,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落到姚重华这么个外族血脉的帝王手里,方才将我父亲流放幽州江水,使得我一出生,就在水上飘着。”
他哼笑一声,幽幽开口:“正是身如浮萍,命比薄冰,身不由己,战战兢兢。”
如今这般,说来也是有些好笑,句龙吹了吹手里的木屑,继续动刀:“两族原该是同出一源,然而纠纠缠缠这么近万年,只怕……就算天道清算,这天水之乱也该是一笔乱账。”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两族之间近万年的纠葛,数代族系间的摩擦,真要细说,怕是谁也算不清楚。
忘殊:“我是感叹,世事无常。有虞氏流四凶,三苗暂且不说,黄帝杀蚩尤于中翼,使蚩尤股体身首异处——自蚩尤死后,九黎四分五裂,多有分化,三苗所在,非圣主不能裁。
昔共工与驩兜之交,天下皆知。驩兜之逐,多是受了你父亲的牵连,毕竟驩兜所率,部族众多。”
句龙颔首:“这倒是说得不错,幽州与崇山一南一北,恰是不同方向,若姚重华只将我父贬至幽州,你且看,驩兜一族定然千里来援……我们这一族,本就血脉稀薄。”
“先祖神农唯有一妻,育有二女,然而女娃死时年岁尚小,又身处东海之邦,执念化障,怨愤难平,于是化身精卫,意欲填平东海……倒是瑶姬,未嫁而死,葬于巫山之阳,精魂依草,落为精怪之流,拜于西王母门下。”
“姒文命治水,瑶姬授以治水之方,又遣属神相助,灭十二恶龙,指点航路,于巫山与民耕云播雨,传下治病救人之方……劳烦避世修行的姑奶奶出面来为我等收拾烂摊子,消解烈山一脉于天水之乱中犯下的罪业,何其丢脸?”
“而我烈山一脉,好出情种,子嗣一向不丰。昔神农治下,也唯有驩兜一族守着神农血脉直至最后。”
“……倒也是忠烈之后。”忘殊赞道。
哪里知晓句龙听闻她这么一句评价,却是笑咳一声:“忠归忠,这烈嘛……倒也不尽然。氏族累世而居,尾大不去,好看的皮毛底下放的时间一长,便该长得到处都是虱子了。”
“不过,世事无常。昔日有虞氏流放、诛杀四凶之时,定然不曾想过,鲧于羽山三年尸身不腐,腹内成胎,后被我祖父刨出,成就如今的人皇之果。”句龙顿了顿,忽而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畅快:
“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颛顼……昔高阳氏(颛顼)与我父相争,意欲以绝后患,迫得我父撞了不周之山。有虞氏(舜)流放四凶,殛鲧于羽山,贬我父于江水之中,而如今的人皇夏后氏,却是我祖父自鲧腹之中亲自剖出方才得以活命。”
句龙笑得眼角酸涩,半晌,将手里的刻刀一丢,抹去眼角泪痕,神态间还带着畅快与癫狂:“要不然,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呢?”
“如今,天水得治,世间大局已定,自有虞氏至夏后氏,这天下,虽还是回到了轩辕一脉手里,可惜,却终究离心离德……天水已已,乱世将治,是该清算之时了!”
孟女依偎在忘殊身边,悄然拽了她的袖子,让她低头,附在她耳边:“姐姐,少族长之疾,用龟甲、鹿角、山茱萸合了菖蒲碾碎焙干,混了温水调好灌下可有几分效果?”
忘殊一怔,哑然在孟女额上一点:“你这丫头,当真促狭……你少族长的脑子,好着呢。”
句龙大笑大悲之情僵在了脸上,半晌,一拍桌案:“孟女——你好大的胆子!”
可有着好大胆子的孟女才不怕,她拽着忘殊的袖子,抬头,鼓脸:“啊噗……”
句龙刻刀下掉落在桌子上的木屑随着她这一股气,朝着句龙脸上卷了过去。句龙眯眼不及,登时便跳了起来:“快快,木屑吹进我眼里了,给我水水水水水……”
忘殊失笑,抬手为他引来一捧清流,任由他把自个儿的脸浸在水流当中使劲儿搓洗。
正热闹间,便听夔牛角声低沉响起,呜咽之声连绵不绝,渐渐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