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第10章 十年

葛渊磕头领了圣旨，拉起跪在地上的参辛，擒住双臂拖了出去。

通明的宫殿落下身后，眼前的夜像是一团浓墨，黑得骇人，吞下他们一队人，只在寒风中留下冷铁撞击的铮铮声。

出了宫门，葛渊绑住参辛的双手，眼上捂着黑布，塞进一个轿子里。咯吱声过了半个城，耳边静了下来。

葛渊掀开帘子，粗声说：“到了。”

参辛抬起绑住的双手摸索着，手上的伤还没好，在灯笼下隐约看到单薄的身姿，苍白的脸色混着哈出的白气融在雪色里，踉跄着出来，站在门口，除了瘦弱，再看不出别的。

葛渊身后的人抬头看着院子，咂咂嘴，说：“雪落期间，叫什么来着？哦！雅！倒是像那些书生吟诗作对的地方，没有掖庭狱半分骇人。”

“你不知道他原是谁的宅子。”葛渊说：“这院子原先是建恒王的故居，里边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冬日里赏梅观雪，夏日折花沐风，那些文人骚客都爱这地。”

那人皱起双眉，小声提醒着，说：“老大，这建恒王通敌叛国，说了晦气。”

葛渊闭目回想了一会儿，说：“十年了。哪路英雄好汉都成了一捧黄土，也只留下偷生的人再提起当年，唏嘘几句罢了。”

“十年呐。”身后那人吸一口气，瞧着参辛挤眉弄眼，说：“十年前，那不是她一家被先帝一道圣旨赶出聿都的日子吗？”

葛渊挥下鞭子，“啪”得一声炸响，惊起墙头的雀儿，说：“天天想着招猫逗狗，什么新鲜事都不忘打听。”

身后的人虚打自己两下，下马去开门。

“进去吧。”葛渊拉住参辛的胳膊，说：“参小姐也是知道自身的处境，郊外多是些野猫野狗，仔细些别伤了自己。”

参辛没有搭理，她进了门，那大门门轴生锈，关门的声音刺耳，她站在其中，面朝天上。

参辛站在门内，没有动作。听到众人上马的声音，有人啐口唾沫，骂一声：“晦气！”。渐渐的夜又静了下来。

参辛扯开黑布，点火烧断手上的绳子。绕着宅子走了一圈。

大雪盖着，看不清原状。却也在寒风中显得萧条，小桥破败，从中间就断了几块木板。除了耳边的风，在没有什么动静。参辛借着墙角的木箱子跳上房檐。

往葛渊离去的方向瞧，只隐约看见一个亮点，茫茫夜色笼罩期间。又往四周看看，看到一个破旧的院子，有些眼熟。

参辛下去，走了几间屋子找到一个睡榻，她扯过烂帷幔擦拭完，就和衣躺下。伤还没好，又染上风寒，喉间干得发疼，她吞咽几口口水，闭目盘算着。

后半夜寒风不止，参辛听见瓦松动的声响。她坐起身来，小心移到案下。

押送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了几个看守的侍卫，这时候不像是外面的野猫野狗。

寒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参辛竖起耳朵听。院里有脚步声，“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参辛先下手为强，抬起一脚发力踹在那人腿窝处，抬手扭他的臂膀，一下把他按在地上！

那人趴下地上挣扎，抬手想擒参辛，却被她扼住喉咙，挣得满脸通红。

那人拍打着地，想要证明什么。这时候参辛才认出来人，一把松开他。

“大小姐！”裴义带着哭腔，说：“我以为大小姐出事了。”

看他作势要号，参辛一把捂住他的嘴，竖起手指放在口前，压低声音说：“嘘！你想死在这里吗！”

裴义捂住嘴，连连摇头。

参义看着他说：“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裴义擦一把脸，说：“我看小姐这么久还没回来，就去街上找。走到宴宁大街边上的小道看到禁军的人，那为首的人与我寒暄。我只客气的询问从何处来，那人却说是从城郊回，这才让我找到了这里。”

说完还猫着身子从门外拖来几个食盒，推到参辛面前，说：“这些是我带过来，大小姐快吃些吧。”

参辛接过碗筷，说：“跟着我苦了你了，如今我落魄，不止要被关多久。不如你找个时机溜出城回家去。”

裴义“啪”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带着哭腔，说：“小姐这还不要我了，我武艺虽比不过小姐，但日常小事还算干得周全，小姐要是嫌我吃的多，大可打发我去街头卖手艺，可不要赶我走啊！”

参辛拉起他，带着笑说：“我只叫你回家，你竟说出这些。罢了，去留随你吧。”

参辛不是不信他，只是这往后干得都是些要紧事，现在一片忠心，不见得经历过诱惑后还是如此。要是他走了，大可以叫梦营来。既然不走，若有半分背叛，参辛也可以亲手除掉他。

裴义擦干眼泪，又挂笑来，说：“小姐要是一直被关，那我就去卖些小玩意儿换钱，给小姐做好吃的。”

寒风吹冷饭菜，裴义闷声说：“要是参将军还在，他们是万不敢如此对待小姐的。”

不在了。

参辛放下手里是碗，过了这么久没有消息，怕是已经不在了。兵符也随之不见踪迹，只要参辛还活着，那参家轻骑就还是天乾的防线，参家能上战场的只有她一个。天乾家中只留祖母一人，此刻的参辛无比的想家。

裴义湿着一双眼看参辛，喃喃说：“对不起，小姐，是我多嘴。”

参辛揉着臂膀，说：“不怪你，人活着总要向前看。原先的人与事都在鞭策着活人往前看，留下了盼头。”

屋外，大雪继续下着。

裴义蜷缩身子，说：“我来的时候，瞧见这宅子后面还有个院子。院中破败，却点上灯，像是有人住着。不如先去瞧瞧，要是监视的探子，我们也好有所防备。”

参辛搓着双手呼气，想着现在夜深，门口的侍卫该是早已经睡下了。跺着脚走到外面，招手让裴义过去。

两人来到墙下，参辛按住裴义的肩膀让他蹲下。踩住他上去，迎着风雪跳到破败的院子里。

檐下的冰锥坠都老长，积雪推在墙角，没有人打扫。

参辛轻手轻脚溜进院子，这一路竟然没有阻拦。

再往前走几步，看见一个窗子透着烛光。她摸过去，窗子没开，刚凑近就闻到药气。

参辛打眼往里瞧，屋里陈设简单，一个破几案笔墨都有，架上的书籍浩繁，竹片屏风后好像就是床榻。

参辛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又起身去了前厅，越走越熟悉，走到小木廊。顿然回首，快步走到屋外。这是沈秋白的宅子！

上回来是大白天，走的大门进去。这次从院子里溜进来还是头一次，又逢天黑大雪天，被事堵住心头的参辛看到走过的木廊才想起来。

她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沈秋白躺在床上，面色枯槁，屋内的碳火烧的旺，可他看着却像是在冰窖里。

参辛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端药进来的小厮进来就看到这幅场景。

“你！”小厮想喊，看到是参辛，又停下来，说：“参小姐，夜已经深了，你在此不合礼数。”

参辛看着要咽气的沈秋白，说：“他病成这样，为何不请郎中？”

小厮端着药，带着哭腔说：“已经找了郎中，药也煎好了，只是沈大人他，他喝不下去。”

沈秋白被吵的睁开眼，吊着一口气，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况且我还没死。”

参辛指着小厮说：“再不喝药，没准他就要哭着去买棺材了。”

沈秋白听见动静，脑子清醒了些，抬起手像是举着千斤重的石头，指着屏风，说：“孤男寡女本就于理不合，况且参小姐尚被软禁。”话没说完，被咳嗽声打断了。

参辛见他快咳死了，还是指着屏风，只得退出去，安抚说：“我这就出去，你快喝药。”

沈秋白是皇上身边的人，不能死在这个关头。况且参辛刚因不详之身软禁，要是他死了，不就坐实了这个罪名。还好溜过来看看，不然做个冤死鬼，还在地府击鼓鸣冤。

参辛站在外面，听里面汤勺碰药碗的声音，心刚放平，被小厮一声哭泣吓的又提起来。

她顾不得了，快步进去。沈秋白趴窝在床沿，被褥上湿了一片，床下的红刺眼，小厮愣在床边。

参辛看着空碗，抓住小厮的手，说：“再去煎药！”

顾不得别的，把摇头抗拒的沈秋白扶起靠在身上，听见他吐出几个字：“公主，公主也。”

参辛抓住他的手腕，说：“别动！吃了这碗药就好了，你要是死了，我这不详之身的帽子可就真是扣在头上了！”

沈秋白闻言静下来，闭目养神，只留进得气。

小厮进来，参辛接过药，放到他嘴边，说：“慢慢的，先试一口。”

沈秋白有些抗拒，推搡着参辛。

那手没有什么力气，却生得如玉一般。虎口间缀着一颗红痣，一静一动间都像雪中的海棠果。参辛暗骂一句，什么时候了还注意这些，和青楼里的登徒子有何两样。

参辛抓住他的手，安抚着，说：“等你病好了，在乎这些也是来得及。来，先喝药。”

参辛顺着他喝完药。

等到沈秋白睡熟了，参辛看着他漏在外面手，轻手拿起放进去，又看到那颗红痣。

大雪下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沈秋白醒了，又灌下一碗药，精气神才好些。

参辛坐在几案边与他搭话，说：“我在建恒往的院子里住着。”

沈秋白闷闷说出几个好字。

参辛说：“建恒王之事，你可听说？”

沈秋白说：“通敌叛国之人，即使是听说了，过了十年又有什么好说的？”

参辛八岁那年在天乾见过建恒王，剑眉星目雅正之风。

参辛喝一口，见他闭口不提，也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