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云 第16章 河清难俟（一）

日升月落，露凝如霜。

翌日一大早，宫前殿的内侍正领着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贵主从浮华台穿过。待将人领到了谨身殿前，内侍回身温言说了句“五殿下稍等”，便兀自上前去和守在殿外的御前侍正通报去了。

御前侍正略显心虚的偷瞟了眼这位刚归国的皇子，后者明显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之时御前侍正率先挪开眼珠，远远地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入殿了。

看来是遇上熟人了。

放眼层层宫阙，辛须认识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偏偏这位御前侍正，他只见过一次便牢牢记在了心上。

倒不是这人的长相多么出众，也不是那张净白脸上配着的一张烈焰红唇多么刺眼。而是此人十八年前在大成殿将他强行从母亲身边带走时的冷漠嘴脸，早已深深烙在辛须的心头。

须臾，这人便从殿内退了出来，轻轻将门合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辛须暂且收起眼中的狠戾，只听对方道：“陛下昨夜在宴席上吹了风，今晨醒来便身子不舒服，想来是头风病又犯了，实在无心见您，五殿下请回吧。陛下已知晓了您的孝心，还说... ...”

“公公但说无妨。”

御前侍正虚叹一口气，“陛下还说望五殿下回去后克己复礼、束身自修，往后若无传召，就不必每日来请安了，朝会亦是如此。”

眼不见心不烦，倒也正合辛须之意。

“五殿下慢走，陛下还在等着杂家进去伺候，就不送了。”御前侍正说罢一拜，便亟亟进殿去了，一刻也不愿多待。

不请安也不上朝。

都说早起傻一天，傻人有傻福，刚回来第一日便当了傻人，没想到福报这么快就来了。

一日之中突然多了这么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辛须乐得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站在原地安排起日后的行程。

“早起傻一天... ...这话是听谁说的？”辛须拍着脑袋苦思冥想，“往后若要早起，头一天是万万不能贪杯，也不能那么晚才睡了。”

天色较之前更亮了些，几簇薄云淡淡的笼罩天幕，渐渐聚笼成迥异的形状。有壮阔形似宫宇的，有抱成一团像件大袄的，也有可爱如狸猫的。

不知过了多久，谨身殿的殿门一开一合，一个身披槐黄色披风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步履匆匆，拾阶而下前余光瞥见下方不知是何人挡路，只好她自觉绕道了。

孰料刚走完台阶便被叫住了。

“且慢。”

这道声音碧月檀有印象，是昨夜在谨身殿东殿惹恼了皇上的人，亦是察觉出她在偷听的人，眼下只希望他不要找自己的麻烦。

于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回身道：“不知五殿下有何吩咐？”

“你知道本宫的身份？”

“昨日有幸在五方园一睹过殿下的英姿。”

辛须将信将疑的盯着她，“五方园？姑娘莫不是记错了罢？我怎记得昨夜在谨身殿里偷听本宫与父皇谈话的人，就是你？”

一阵不知从那儿吹来的邪风将碧月檀鬓前的碎发吹乱，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抬手将碎发整理到耳后。

“让本宫猜猜。”辛须并不急着要一个回应，反而一时来了自问自答的兴趣，“若你说你偷听只是因为好奇，本宫暂且信你，但你被本宫发现后却能及时脱身，本宫该说你未卜先知还是身手敏捷呢？”

“可若你说你偷听不是出于好奇，那便是带着目的了。”辛须试探性的问道，“难不成你是崇益王的人？”见对方无动于衷，又改口猜她是悠王的人，最后猜了一圈下来，他猛然击掌，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 ...是上塞派来的细作罢？”

碧月檀抬眼，直直撞进辛须眼眸深处，里头是一团她看不穿的浓雾混沌。

“偷听？往别人头上扣帽子难不成是殿下一贯的作风？”

英挺周正，气度煌煌，眉间璀璨桀然，却隐约藏着一团生生不息的小火苗，她怕再看就入了迷，于是将分散的目光集中在那双布满混沌的黑瞳。

“昨夜我确实被陛下召见到谨身殿侍奉，不过我一直在西殿沐浴，自始至终都未听到或见到除陛下以外的人在殿内出现过。”

耳后的碎发并不老实，被风一吹又跑来前头碍眼，她只好边说边整理，“就算殿下昨夜确实来过，可这谨身殿那么大，我又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不知晓殿下来过也是正常的。难不成殿下不好好与陛下叙旧，反而光顾着听我净身的动静了？”

“抑或是... ...”她往前逼近一步，接下来说的话句句扎人心窝，“殿下太过思家，与陛下诉说衷肠时情到深处恸哭流涕，殿下怕我这只无足轻重的蝼蚁看了去，四处散播您脆弱不堪的形象？”

不慌不乱，反将矛头调转，反将一军？

辛须横眉一挑，看来他是遇到对手了。

只是这狡猾的女子实在巧言善辩，特别是最后这段话，犹如一坛烈酒猝不及防地直泼过来，将辛须眉目间的小火苗瞬间点燃为熊熊烈火，颇有燎原之势。

昨夜他在谨身殿所遭受的耻辱就算已经过了一晚，此时此刻依旧历历在目，让他心头又痛又恨。

眉间的火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瞳孔，黑金交织，似乎用眼神就能将眼前娇小的女子一口吞噬。

碧月檀看出了他的愤怒，可此时不是示弱的时候，只能强壮镇定的回应着辛须的灼灼审视。

许是她满脸的坦荡终于暂且消除了他的怀疑，辛须主动将视线挪开，同时自问：“难不成真是昨晚喝酒喝昏了头，看错了？”

可方才该女子从他身边经过，空中飘来与昨夜殿内他在屏风后嗅到的那丝转瞬即逝地果香如此相似，这又该如何解释？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身后谨身殿的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御前侍正。他“哎哟喂”了一声，就朝台阶下跑去。

“五殿下怎的还没走？一会儿陛下若是出来瞧见您还在这儿，指不定又该如何说您呢。”转头见碧月檀也在，又道：“翎才人怎的也在此，快些回雅乐舞候着罢。杂家先去趟中书省传陛下口谕，稍后就带着圣旨来找您。”

说完还不等碧月檀反应，便踱着小碎步走了。

倒是辛须，抱手站在她对面，一脸看戏地嘲讽道：“哟，升官了。”随后郑重一揖，“适才是本宫冒昧了，不知翎才人的身份，先给才人赔不是。另外，才人心想事成，本宫同你道声喜了。”

这下碧月檀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她顷刻间没了再继续与人周旋下去的心思，淡淡说了声多谢便转身告辞。然身后却再次响起五皇子不依不挠地声音。

“方才见翎才人的手负气含灵，不知才人可是在昨夜祭月宴上以手拟物体，模仿越鸟姿态的那位舞伶？本宫若没记错，你叫碧月檀？”

确实是个观察细致，不好糊弄的。

碧月檀耐着性子半回头认下了，“不过是在众人面前班门弄斧罢了，有劳五殿下记挂。”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

没走几步那讨厌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

“确实模仿的不错。”辛须往前迈了一步，故意拔高了声音，“古往今来以色事他人者，能得几时好？才人既已得偿所愿，往后还请好自为之。”

碧月檀闻言胸口一震，但却装作没听到，只是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匆匆逃离。

这厢辛须前脚刚出宫，后脚便点名道姓的让梅晋去查查这位通过点珠榜被选入宫的伶人。

“不知这个叫碧月檀的可有甚么特点？”

辛须不假思索道：“手，她的手很美，不仅会拟物，而且还会跳舞。”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梅晋的表情瞬间难以言喻。见身后没了动静，辛须一扭头就看到一张没憋好屁的脸，抬手作势要打，“你那肮脏的脑袋里一天天的都想些甚么！”

“是是是，是我肮脏了。”梅晋一个闪身，灵敏地躲了过去，下一刻便往前跑，“我立刻就去查查这位手会跳舞的美娇娘配不配得上咱们纯洁的殿下。”

辛须看着梅晋跑远的身影，嘴角发自内心的牵动起来。

就这么偶尔打趣两句也挺好的，毕竟老梅也就只有开玩笑的时候才会自称“我”，而不是“属下”。

须啊，我劝你面对月月的时候火药味别太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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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河清难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