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云 第1章 楔子

万景六年，夤夜下的新庸大成殿中，一簇幺麽的烛光依旧苦苦支撑。

这座大成殿于五年前竣工，由与之东部相邻的万国皇帝下令建造。整座建筑算不得大，毕竟整个新庸加起来的面积连万国的一半都没有。好在一砖一瓦皆出自皇室工匠之手，小而华丽，玉阶彤庭。

大成殿甫一建成，便有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住了进去。听说此女原是万国贵妃宫里的小宫娥，容貌清丽，一朝有幸得入皇帝的眼，便飞身做主子了。

宫娥怀孕时恰巧万国与上塞关于新庸的归属权明争暗夺个不休。

上塞与新庸的西部接壤。

新庸这地方小是小了点，土地贫瘠风沙大，自然灾害也不少，毫无价值可言。可再小的蚂蚱也是肉，上塞和万国的两位皇帝都希望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这块小地方，从而扩大自己国家的疆域。

于是万国皇帝便巧施奇招，命工匠日夜不休的在新庸修建了大成殿，并将怀有身孕的宫娥大张旗鼓的送入大成殿。此举无不是向上塞说明，新庸即将要迎来我万国的皇室血脉，等皇子平安出生，新庸便顺理成章的归入我万国疆土。

母凭子贵，宫娥一时风光无限。

随宫娥一同而来的除了专门伺候她的十几个宫人，数名官员以外，朝廷还鼓动了百余名各行各业的有志青壮年。实在的经济补贴外加朝廷颁发的一系列关于发展新庸经济的政策，更是将奔赴新庸的热涨推向高峰。

大家一边殷勤的期盼着小皇子的降临，一边努力的在新庸扎下根来，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在此地闯出一番天地。

随着大成殿主殿大门的一开一合，殿内那丝唯一的光亮被泄入的残风卷灭，殿中人“咝”的倒吸一口凉气，黑暗将她脸上的情绪完全隐藏。

来者于慌乱中赶紧摸出火折子，“呼”地一声将烛芯吹亮，边走边轻声道：“娘，夜已深了，孩儿来送你回去。”主殿内除了高挂于殿中央的一副画以外，四周再无陈设，话音一出在大殿上空回旋不绝。

这位自称“孩儿”的人说话声音仍未脱稚气，不过是个五岁的孩童而已。他连问都不问便知母亲为何在此。

五年了，从他记事以来总能看到母亲于深夜独自跑到主殿里，对着殿中央这副图愣愣出神。时而嘴角含笑，时而感怀落泪。一开始还有宫女来劝，渐渐地便无人再来了。

今日依旧只有他前来催促。到底入秋了，母亲的身体抱恙多年，经不起折腾了。

“云遮来了，来你瞧，这画中的你当时才出生不久，也就这么大一点吧，为娘甚至都不太敢抱你。”女人边说边比划，眼中幸福的光芒在微弱的光线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正是五年前被皇帝送入大成殿生产的宫娥，她替万国皇室生下了第五位皇子，此子姓辛名须，字云遮。

辛须对画上的内容并不感兴趣，甚至故意将眼神挪开，不愿看一眼。

此图出自万国第一画师之手，所绘内容正是五皇子的出世图。画中之人被描摹得跃然纸上、须眉毕现。雄威与开颜并存的男人，温婉却不失娇羞的女人，事不关己嗷嗷大哭的婴孩。

是谁人看了都忍不住艳羡的一三家口。

画的右上角还有万帝亲提的三个大字，正是这幅图的名字——《遮睦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洋洋洒洒的写着“不畏浮云遮望眼”这几个字。

云遮，云遮，辛须的表字正是由此而来。

特建独住的行宫，贵妃以上阶位才可享有的画像，小皇子刚出世便被亲赐了表字，种种一切看下来这对母子回宫后都将有享不尽的泼天富贵在等着他们。

然母子二人已在大成殿苦等了整整五年，万廷依旧毫无动静。

万帝自以为可以用在新庸出生的小皇子来统治该地，可另一边的上塞又怎会坐以待毙呢。

上塞的皇帝不甘示弱，也在新庸选址修葺了宫殿，更是直接在新庸宠幸了一名刚选为妃嫔的女子。辛须出生的半年后此女顺利在新庸诞下上塞的皇嗣，上塞的官员便以他们的皇子血统更纯正为由再次展开对新庸的争夺。

争夺愈发激烈，两国在政治上的矛盾也在不断加深，近年来甚至有兵戎相见的势头。

而这对苦命的母子最终还是沦为利益的牺牲品，渐渐地被忙于政务的万帝遗忘，此后更是几乎断绝了与宫里的一切联系。

只有宫娥不死心，还在没日没夜的对着大成殿中这幅《遮睦图》默默许愿，期盼万帝明日便派人来接她母子回宫。

这幅图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是以当扫见辛须眼底对这幅画的完全不屑时，抬手便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巴掌声余音绕梁，在静谧的夜晚有响彻云霄的震慑力。

被打的人懵了，打人的也愣住了。稚童的脸皮白腻嫩滑，瞬间左脸就是一道显眼的红印。

宫娥终于回过了神，慢慢蹲了下来，捧着那张被自己无意识下了狠手的脸，自责不已，“云遮乖，是娘不好，打疼你了，娘给你赔不是。”

辛须并不怪她，但也实在无奈。随着他年岁的增加，母亲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万廷不管他们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原先在大成殿侍奉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大多走的走，跑的跑，都另谋出路去了。昨日母亲已将最后一个嬷嬷给打骂走，往后只有他二人相依为命了。

他牵起宫娥的手，拉着她慢慢地从大成殿回到宫娥的住所，看她睡下后才从屋里轻轻退出。

月明清高，金风送爽，将辛须的愁绪吹散了少。

可怜这小小的人儿是个心思重的，没走几步又愁了起来。他察觉到母亲的病似乎又重了些，看来明日一早得赶紧找杜医官来看看。

翌日起了个大早，辛须便去请了杜棹岚来为宫娥看诊。宫娥的病情确实不容乐观，但她这是心病，杜棹岚除了开些安神健体的药外无计可施。

诊毕后辛须跟着回杜府拿药，路上杜棹岚得知大成殿的现状后也是唏嘘不已，“往后殿下要受苦了，内子还算心细，若殿下不嫌弃，臣还请殿下允内子来跟前帮着照看潇夫人一二。”

杜棹岚口中的潇夫人正是指宫娥。宫娥随贵妃姓，潇是她的名。

虽已诞下皇子，可潇夫人至今仍无正式的名分。万帝倒是曾许诺接她回宫后便赐予她应得的妃位，到底许诺算不得数，一切不过是让人空欢喜一场。

一番客气的推辞后辛须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并郑重道谢。等到了杜府，杜棹岚将药包好后递给辛须，还贴心的为他递上了一盒装有治日常跌打损伤的药瓶，以备不时之需。

辛须本不疼的左脸又委屈的疼了起来，千言万语最终化为“谢谢”两个字，之后他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这。

杜棹岚心疼这孩子，免不了上前几步追问道：“五殿下今日不找晏儿玩了？这小子许还睡着，臣去替您叫醒他。”

杜棹岚的小儿子与辛须年岁相当，志趣相投，平日里二人常相约着去城北找梅家小子玩耍。

“不必了杜医官，且让他睡吧，母亲无人照顾，我先走了。”辛须深知往后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实在无心玩乐。

从杜府告辞后已是巳时，集市上往来的行人仍旧零零散散，街边的摊贩也比前些时候又少了些。

万廷不仅是不管辛须母子，就连新庸这块地方也快顾不上了。曾经随潇夫人一道来的那些人中，有攒下积蓄的已换别处发展，剩下来的都是只为混口饭吃的底层百姓罢了。

辛须越走心情越沉重，竟未注意前方一辆堆满了货物的独轮车正以极快的速度朝他驶来。等他反应过来想避让时却被吓得身体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敏捷的黑影扑了过来，将他及时带离危险。

一大一小的身子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辛须那小小的身子被更大的躯体包裹着，竟毫发无损。他爬起身来谢过救命恩人，这时他才发现对方是个长相周正、气质澹然的年轻男子。

男子嘴上说着举手之劳，转而还是朝街道两旁张望，语气中充满责怪，“你这小鬼头怎的走路不看路，你家大人呢，也不看着你点。”

街上人烟稀少，偶有路过的也没闲工夫管闲事，男子只好又看向刚救下的孩子，见他骨瘦嶙峋，想必小小年纪便帮家里出来讨生活，语气便放缓些，“唉算了，小子你听好了，人生来只有一条命，你得好好看护，可别随便浪费了。”

辛须郑重点了点头。方才男子摆手时眼尖的他看到了对方掌心刺目的擦伤，自责到无论如何也要帮人包扎伤口。男子实在拗不过，只好让他稍等，随后转身朝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走去。

大树下的长条木椅上坐着一位和男子年龄相仿的女子，辛须好奇的跟过去后还发现该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是怀有身孕。

说话间这对年轻夫妇察觉到辛须也跟了过来，男子便大方介绍道：“嘿，小子，这是我家娘子，方才要不是她及时看到你有危险，我还赶不及去救你呢。你既跟了过来，便在此处为我包扎吧，我娘子怀有身孕，不方便走动。”

辛须又抱拳谢过年轻妇人的救命之恩，后放下药包，从方才杜棹岚给他的药箱里拿出一小罐治跌打的药粉，轻轻为男子上药。待包扎好后他立刻问两位恩公的姓名。

“小子，咱不搞那套虚的，我若见你有难，出手相救本就是应该的，你不必将我们这些无名之辈的姓名时刻记挂于心。大道理我也说不来，你只要记得我适才说的，好好珍惜生命，莫要随便浪费就行。”男子不仅性子直爽，说话也能一扫人阴霾。

生活对年幼的辛须并不友善，但他今日接连两次受恩与人，说明不幸的他还是被好人眷顾的。

年轻妇人见辛须不说话，以为他是被吓着了，不免嗔怪起自家男人来。男子好笑的揉了揉辛须的头发，促狭一笑道：“好了，是我言语粗鲁了。你若真想谢我，便帮我一忙可好。”

“在所不辞。”

“你且来猜猜我娘子肚子里的小东西是更像她还是更像我。”

儿多像母，女多像父。

通常刚有喜的小夫妻都喜欢找稚童来问问未出世胎儿的性别，听说小孩子有后土娘娘的灵气，能看到的东西多，一说一个准。

年轻妇人不免红了脸，微微侧身将脸别了过去，耳朵倒诚实得巴不得贴到这小子嘴边。

辛须认真端详后便有了主意，转念又想到母亲寝殿里挂着的几幅字画上所题的字，于是像个小大人道：“檀深雪散，皎若云月；倾城之姝，可期可待。”

小夫妻乍一听不明所以，待细细品味后恍然大悟。尤其是年轻妇人，忍不住连连称赞，“檀深雪散、皎若云月，说的好，说的真好。”

“那日后我们孩子的乳名便叫月月，如何？”男子先看了看妻子，妻子欢喜的点头；他又看向辛须，辛须当然觉得不错。“你看，我们帮了你，你又帮了我们，这下谁也不欠谁，真是皆大欢喜。”

三人被这句话都给逗笑了，后续不免多聊了几句。辛须听说他们即将要往东边的万国去，眼神中忍不住透露了几分对东方的向往。

相逢终有时，眼瞅时候不早了，这对始终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夫妻与辛须珍重拜别：

“小子，江湖路远，来日方长。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①。”

注：①岑参《送王大昌龄赴江宁》。

开新文啦！！！没错，男主确实与还在母亲腹中的女主相遇了。

别看这章男主有点压抑，其实后续他会更惨，女主也惨到不行（Ｔ_Ｔ）

……

嗯，骗你们的。一开始的小down，都是为了凸显后续的甜蜜欢快。

本书文风轻松，我写的时候反正挺开心的，希望你们看的时候也会有同感。

最后还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收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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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