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陆,山洪,暴雨如注。
我呻吟着醒来,身上钝痛,耳畔嘈嘈。天地间晦冥一片,一场雨不知下了多久,已引得洪水泛涨,山石崩塌。我在泥水中浮浮沉沉,劈面又被几块浮木巨石砸中,顿时自无名中生出一股怒火,抬手便欲毁石截流。但指尖一动,却发觉百骸僵竭,一丝气力也无。
须臾五感渐复,锥心刺骨,我情知不妙,忙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玉螺收起,挣扎去敲腕上金跳脱。动作之间痛再不可抑,也不知敲没敲实便又昏死过去。
一觉醒来,谷中天高云淡,霜雪初染。身旁瑞雪见我醒了,满面喜色:“仙主,您醒了。” 此情此景恍如旧梦,我脱口道:“我醉了几日?” 声如破锣,自己先吓了一跳。
瑞雪一怔,继而嘿然挑眉道:“仆忧心如焚,数日不敢阖眼,主上倒是好梦。” 其实我一句问完心神早已归位,不由问他是自何处将我救起。
瑞雪撇嘴:“蜀中一无名河道。主上这数月间经何锻炼,怎弄得如此狼狈。若非仆新得的宝物,只怕后果堪忧。”
我苦笑道:“说来话长,你先扶我起来。” 背倚山石匀一匀气,方才将三月见闻兼且天宫机密约略一叙。
瑞雪闻言大怒,便要去将睽非剥皮抽筋。我死活将他叫住,此时九天布武,他上去岂非送死,转而问起玉山虫魅一事。
瑞雪叹道,自我救重琏上天,妖族皆当我反叛,他维护于我亦与三部生了嫌隙。帝子既去,四部又失和气,大伙聚在一处也没了意思,不久便分道而行。
之后消息不通,他也在近日才听闻金母联络丹虞,指名讨要黄家哥哥与阿骄助战。狐王守诺,当日便遣了他俩与使者回玉山,全了三遣之约。
我叹道:“无怪乎金天阵外他两个俨然首领,金母所谋深远,如今妖族只怕再难撇清干系。”
瑞雪笑道:“何止他两个,近日玉山一战三界风闻,许多兄弟意动,都欲投奔。”
我蹙眉:“胡闹!仙族内斗,咱们作甚先锋。狐王我不理会,但你不许去,也劝疆圻、上泓莫去。”
瑞雪耳廓一热,扭捏道:“大伙万年来东躲西藏,谁没憋了一肚子火,都想杀几个天兵天将祭祭刀泻泻火——” “那也不许去!”
瑞雪见我作色,忙道:“仆说笑罢了,不去,自然不去。其实咱们便是想去也去不得。当年杀上青帝府手刃青黄二帝的便是烛照一脉,金母恨咱们入骨。之前若非丹虞兄遮掩,便是西荒也是不敢去的。如今贸然去登玉山山门,还不被金母先祭了刀泻了火。”
我绷不住,笑道:“你知道便好。” 这一笑不知牵扯何处,胸腹刀割斧凿一般,登时疼得面上变了颜色。瑞雪一见也十分紧张,伸臂将我一揽,御行如飞。
我一口气还没喘上来,砰地一响,他竟抱着我投了东海。才要询问,竟觉胸臆间痛楚稍平。
瑞雪一面下潜,一面盯着我瞧,见我转了颜色方道:“主上,仆遍寻典籍,只查得为您顺助业力的一物一法。物为水魄,天地造化,千万年也不生一枚,仆三月间在四海找得眼目昏花才得其一,数日前已进了您腹中。法为四字,溯流徂源,仆揣度怕是要您在本源处闭关静修,您看要不要下去试试?”
我想不到这法门如此简便,不由愕然,再想一回却忍不住骂自己愚不可及。我父伤了神根便从天上搬到东海的金玉宫居住,自己之前竟看不出其中关联。
说话间瑞雪已潜到深处,身外声影俱无,黑漆漆,寒浸浸,唯余暗流汹涌,似欲择灵而食。不过极渊尚远,瑞雪却越潜越慢。
我好一会才察觉他似有艰难,环着我的手臂愈僵愈紧,牙关也咬得咯吱作响。我虽不知何故却忙推开他,敲一敲金跳脱道:“渊下不远,我身上也已无碍,不必再送。你寻到的法门想必不错,他日伤愈,我再出来寻你。”
说完不待回话已往渊下坠去,一落千丈,恍如游龙入海。至极渊,简直要喟叹出声,四周蓬勃的水力自动汇入我干涸的灵脉,竟是从未有过的舒适。
心中一动,顺手在水中画了个传音符,推到瑞雪所立之处。传音道:“此处水力勃发,果然正合静养。你且自去,如有烦难便来此寻我。” 那符泛着银光,任凭鱼来浪去,一丝不移。
银光下,瑞雪顿首拜别。我自阖目静坐,清修去了。
渊下不知寒暑,可喜瑞雪体贴,每隔段时日总下来探望,立在传音符旁闲叙些三界风闻,同许多年前一样。不过时移世易,如今常挂在他口中的名字已经从“少昊” 换成了“重琏”。
随着业力止溃,疼痛大缓,我也有闲情去听他絮语。
他时而灰心。“……仆近日听到桩奇闻,重琏,哦,那个您救上天去的小子,小小年纪竟升了天仙,好像便在您闭关的几日。兄弟们风闻消息全缩回山上不敢露面,生怕他想起前怨,寻衅报复。成日里长吁短叹,又恨又怕。这在仆眼中虽算不得什么,天上众仙却惯爱逢迎,鼓吹兆之大吉,又撺弄着息微二伐玉山,难道那杀才真得天佑?”
重琏升了天仙!他至多不过七千岁,寻常精灵在这个年岁晋升地仙的都少,他是天资超拔还是遇到了甚变故?不急细想,胸臆间时断时续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我忙将心神回转固守灵台。
时而开心。“哈哈,息微十年筹划一场空梦!金母真乃武圣,连败玉枢,真武、雷公三员猛将,打得天兵捧头鼠窜。那日旌旗遮天……,只有朱雀宫死战生擒了腾蛇几将。战后易俘,换回了之前青龙、朱雀兵将,天庭颜面才没下尽。只是听闻重琏此战负伤甚重,天后降下明旨命他回宫静养,不久卸了朱雀宫职任,不许再参战事。”
时而困惑。“主上恕罪,仆万般劝阻不住,狐王到底投奔了玉山。天庭闻讯,已对四部下了靖平令,您猜受命者谁?唉!竟是重琏那厮。他心思沉武艺高,弟兄们怕狠了,此刻在家里正商议着如何除他,不想我却在咱谷中见着了,而且还不止一回。上回他在歪脖老树对着的那块大石头下翻出几摞书册,又坐在上面好一阵才去。昨夜却自己升起一丛篝火,瞧着发呆。若非他出入皆有一大班仙君跟着,倒是个杀他的良机。不过他为何总来咱谷中,个中缘由主上可知?” 本来我阻滞渐开,正想与他闲话几句,闻言默默将话又咽了回去。
不想下一次瑞雪再来却是许久之后。“仆数十年未至,主上可有惦念?近日三界热闹得紧,息微将立太子,九天齐贺,进献之礼从南天门直铺到凌霄殿,比少昊即立的时候还热闹。嘿,太子……”
我终于忍不住道:“你可曾前去观礼?” 瑞雪闻声登时大喜,嘘长问短了好半晌,将我绕得连自己原本要说甚话都忘了个干净才去。
末一回他来去匆匆。“……接到上泓兄来信,仆回烛照祭拜后便去寻他,近日恐怕不能勤来探望主上了。” 之后便再不曾来过。
兴许过了数十年,又兴许是数百年,我体内风、雷余毒尽去,业力轮转间却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躁意。我情知只怕是受了据比战意所侵,不敢大意,虽已然有些悬心瑞雪,还是先施展起内观之法查探。
查探时,偏他又至。我伤愈之后,千里内所有动静无一知觉,以为他又要絮絮而谈,谁知他徘徊一阵竟然径自去了,我内观中分不出神来,不过他既无恙,我便也安了心。待详查过一遭,不由面沉如水。神识灵脉全瞧不出不妥,这躁动之由竟非我能查。
沉思良久,忽记起瑞雪来过,抬首一望,银符兀自莹然,映出旁边一悬停的黑影。
我一愣,游上前一看,竟是一方施了避水咒的小匣。瑞雪走这一趟只为留书?我心下一沉,飞快划出一道避水术,身外五丈滴水不见。
匣中书信有二,一幅寻常长帛,一幅洒金短笺。我认出长帛字迹正是瑞雪的,便先展了开来。
信曰:
主上垂鉴,
一别百年,主上大安否?仆恐主上见疑,特留书以释。……
我心中一惊,竟这许久了,匆匆看去。原来瑞雪劝阻不住,狐王之后,南郜、南泽二部亦投了玉山。这期间天帝三攻玉山不克,改以清野之策将玉山外走兽禽鸟尽逐。金母屯兵玉山,所费靡巨,山上所出渐显不周。更有钦原、阴鼠夺仙灵吃食,隐生反噬之象。金母被逼出兵,天庭却不应战,待仙妖出山狩猎,却常于归途遭劫,山上皆疲。
而金天阵所耗法力亦巨,金仙困顿,金母渐与之交替轮守,愈疲。兵士弗能果腹,脱逃者众,不过百年,战力较盛时已不足半。加之上月梨山老母辞世,金母哀极,渐有不支之态。天帝偏又于此时用兵,引狡族与青鸟反目。
前日金母约天帝于丹翠林,帝未亲至,却有后与东、南二帝赴会。金母夕归后留书三封,两封不知所托,一封辗转托仆呈于主上,此刻亦在匣中。次日金母当众以金刀自裁,青鸟一族负尸远遁,自此无踪。
玉山既败,天帝碍于五帝旧谊,不敢穷追。只一把天火将玉山焚成焦土,火光数日不息,钦原、毒魅、阴鼠几物从此断绝。又锁拿出逃的一干仙妖,迫其服食易灵丹解药,凡灵芒混沌者一律解送天牢会问待决。
我看到此处已是眼花缭乱,不禁长叹,渊底岁月等闲过,世上翻覆弹指间,想不到金母竟是这么个结果。且往后看,不由怒不可遏。
“狐王、南郜、南泽三部俱在此中。我等承三部之恩甚厚,众弟兄虽不才,却无袖手之理,决意今夜营救以全此义。主上见信勿伤,重逢幸甚,瑞雪九死无憾。
顿首再拜,仆瑞雪叩上”
我指信大骂,混账,尔只顾自己无憾,我呢?稍一设想已是手足俱软,拿过金母金笺随意一扫便动身而去,不想笺上寥寥数语却让我思量了一路。
笺上字迹潦草,似是匆匆挥就,文曰:
圣君道鉴,
吾一生率性,唯有三憾事。一则黄帝死战不在其侧,二则时不我与,累西府凋敝、阿母仙逝,三则昔年既接光仪,挽留不住。今息微许我以一命换西府玉山无虞,吾死何惜,却恐帝后失信,使吾乡重蹈烛照之前辙,故以始末相告,祈托圣君泽被延及,感且不尽。
白曜顿首
言外之意却深。而此笺既然能摆在我面前,金母又多有请托之意,瑞雪与她当时有往来,她亦必一直待妖族不坏。
对照瑞雪留书,息微处置简直高妙。色色令旨皆是以除妖之义偷换对金母之约,既算不得全然背信又可剪除心腹之患。
连番交战,玉山诸君为主尽忠,几个手下又能不沾无辜之血。虽瑞雪未提,怕且十之七八的玉山仙也要与妖族三部一同被捆上祭台。既然金母此刻已求到我这来,说不得要一并救上一救。
我从怀中摸出泛海琼螺,目中冷意尽显。
最近事情比较多,笔者不知道下周有没有时间更文,如果没有,就当提前跟各位请假了。
本卷也已经进入了尾声,还有三章完结,希望一切顺利,至于第三卷,我后面得看一下时间充不充裕。
不知不觉,这文更了也有一年多了,感谢陪伴我的各位看官,提前祝各位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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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浊世难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