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桂莲棠因其姿容婉丽,素有“花中仙子”之称,天宫遍植,本非异事,只是这品天府海棠处处种得,却怎么也不该种到琼华宫来。
要说嘉和真身便是一株海棠,不过却是郜山老林中独有的青刺海棠,其株枝青刺密,花紫如暮云,瑰丽难言。
昔年她在烛照作小君时,嘉祥宫里也有一处海棠林,那抹层层叠叠的明紫即便远远望着也觉惊心动魄。
林木她入宫时便种下了,因她出身嬿婉,宫侍简慢,采买时不留心混入了一株天府海棠,来年花开,紫浪中便杂着一点粉白。嘉和当时并未动怒,只命砍了树。百十年后她恩宠愈隆,却借故杖毙了当年采买的宫侍。
本来这等阴私传不到我碧晖阁里,只是尹玗担心我与瑞雪闯祸,常常耳提面命。小君不喜天府海棠,嫌失之轻浮等语也出自她口,而她最擅察言观色,十言九中,我亦不得不信。
此刻春和殿外犄角里的两株天府海棠怎么瞧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便如同忘川醒后嘉和给我的感觉,略略一观全无二致,细细推敲恍若双生。
既有此疑,有此宴,我心念电转,决意索性释疑再去。
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我心思复杂地望着天色,在房中困兽般转了十来圈,终于忍不住变出一个幻影安卧于床,自己化作片薄雾气冲冲往集庆殿飘去。
一路上自气自恨,自愧自悔,满腔愤懑无处可宣,直怄到重琏床前。
重琏服了解药已然睡下,佩玉、鸣鸾等几个大宫娥却在内殿坐了一圈,望着他忧心忡忡。
他裹在一片霓裳翠影间清白俊秀仿佛神祗,一身皮相当真不错。我却如针刺一般,因为又想起了他出身嬿婉的好娘亲。
层层仙娥外,我将想了许久的话一气传到他耳中:“重琏,我乃魔界朝浦,化名阿朝与你相识一回,也算报了忘川之恩。今日恩仇两清,再见便是仇雠。你……莫怪我,朝浦去了。”
道了别我原以为身上会轻快些,谁知心中愈发空空落落。末了,咽回一声叹息,想笑一笑,目中却滚下一串泪来。
还没飘出多远,忽听一仙娥低声诧异道:“动了,殿下动了,姐姐,殿下可是要醒了。” 我闻言回首,他果然眉峰轻蹙,不大安稳。
回到琼华宫,不一刻,迎夏来请。她笑着致歉:“娘娘口谕,娘子二救吾儿性命,吾夫妇本应同谢大恩,但东南二帝忽至,正与陛下议政。恐怕陛下今夜不能前来,怠慢了娘子,万望见谅。” 我也笑,连称不敢。
她又拿起身后小仙娥盘中羽衣、珠翠亲自为我装扮起来。我才要推辞,“今夜娘子可是贵宾,若使容服有瑕,天后娘娘定要怪罪我的。” 我只得由着她摆弄,一晃眼窗外已是彤云密布。
等我捏着僵直的脖颈向镜中望去,顿时连眼神都直了:嬛嬛镜中影,盈盈百样娇,斜簪双翠翘,玉钏慢轻敲。这广带云裳、丽容盛妆的仙子哪里来的?
想是我样子太憨,逗得两个小仙娥不住抬袖掩口。迎夏也笑道:“娘子好姿容,我等也看迷了眼。时辰将近,咱们这便给娘娘瞧瞧去。”
此言违心,我幻化出的游魂相貌明明极为平淡,全赖她一双巧手才能点石化金,再看她时目光中便带出些许崇敬。
迎夏抿唇一笑,引我往四儿、英儿供职的仙囿行去。
宴便设在假山之上,去时恰是宫中掌灯时分,拾阶随烛火,一步一生辉。登山见亭,亭颇阔大,名“曲直”。
亭中三张彤漆香几,嘉和已坐在一张几后,正与另一盛装仙子谈笑,状颇亲昵。我心下暗自吃惊,三界从高坐已久,非隆重庄严处难见正坐,嘉和今夜待我一个下界游魂为何用了如此重礼。
我一露面,嘉和便招手道:“此宴专为娘子而设,无须多礼,且来瞧瞧吾家长女。” 我思量今夜一别,再见难免兵刃相向,便不再勉强自己,含糊行了礼便凑上前去。
仔细端详,那大公主容貌、礼仪俱佳,真身是一凰鸟,状如鹤,五色备举,属水。只是观其年岁已有万岁上下,修为却仅勉强入了地仙境界。内息柔细,禀赋偏弱,无怪父母忧心赐以厚邑。
当着两母女的面,我不欲扫兴,当即盛赞公主玉质兰姿,品貌绝俗。嘉和朗笑,似乎颇为高兴,令迎夏引我面西落坐,大公主亦自归坐。
不久席开,嘉和道:“吾代陛下敬娘子一钟,谢娘子再救吾儿性命。” 我忙道:“殿下得天庇佑,妾不敢居功。” 与嘉和满饮。须臾大公主也来敬我。
把酒岂能无乐,云流雨住般高妙的琴箫声随风入耳,我随着乐声往亭外望去。曲直亭建在山上,景致极佳,下览遥遥星河一宫灯火,上对浩荡长风皎皎明月,可送珍馐,宜观娇娥。
只是我心中还记挂着那两株海棠,状似不经意道:“娘娘,您这仙囿中异兽无数,不知可有乘黄?”
嘉和微微一笑:“乘黄?此等异兽,天下已多年未见其踪。吾少时倒曾养过一头,娘子因何问起?” 怪哉,君上所赐之乘黄,嘉和十分珍爱,因那小东西进了瑞雪肚子,她发起疯来差点动手杀了瑞雪,便是时隔多年,也不该如此云淡风轻。
“哦,娘娘养过?妾为妖族奴役时听闻此兽利主,乘之延年,所行无忌,不知果真?”
“吾昔年所养的乘黄早夭,吾未曾骑乘,亦不知真假。” 愈发不对,无忌仙君因风神之故与嘉和相恶,嘉和往日一闻其名便要大皱其眉,此时她乍闻两字神色上竟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再加上春和殿外的天府海棠,我几乎断定我面前坐着的这位天后不是我所认识的嘉和!那她是谁,嘉和又去了何处,有何图谋?
我被这个惊天的秘密震得心绪不宁,自斟自饮了几钟,忽听天后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风,莫要逞强。”
转目瞧去,大公主身侧有一仙侍半伏着,手中握着披帛一类正往大公主身上搭,却被大公主涨红着面孔推开。一双俏目含羞带恼地望着嘉和:“些许夜风,女儿再禁不得,成甚么了。” 嘉和摇头一笑也随她去了。
我本在诧异大公主修为竟差到如斯地步,无意中瞥了那仙侍一眼,顿时便如被定身一般,举着酒钟半晌都不知道放下。
等回过神来去瞧嘉和,嘉和也正瞧我,道:“娘子,可是有何不妥?”
我目一垂,笑道:“天后如此礼遇,弟子受之有愧,十分惶恐。” 天后一笑,又说了甚话我全不入耳,不过随声附和。心中却是欣喜欲狂,我三月之间遍寻不着的尹玗竟自己现了身。那仙侍正是尹玗!
她出亭站定,在大公主侍从一列。我怕为天后与大公主察觉,不敢显露,饮食如旧。但口中无味,耳中无乐,再无宴乐之兴致。
心中不由暗喜,尹玗这小妮子竟然成了仙!也是,她向来口恶心善,离了魔界,成仙亦成情理。只是她为何不去海陆逍遥,却留在乱七八糟的天宫照看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我重又拿眼去瞧大公主,她待尹玗可好,尹玗,可好?
骤然风紧,大公主打了一个轻颤。我暗自一笑,果然是逞强,沈天之上便是成天,遍布罡风,涤荡万灵,非真神而不可往,虽离此处仍有万丈之遥,风急时已有烈烈之威。
忽然心中一凛,自己一介游魂,灵力理应还不如大公主,断不该如此泰然,忙打了几个寒颤,转头对嘉和道:“娘娘恕罪,此处风紧,弟子修为浅薄,着实有些耐不住了。”
嘉和忙道:“是吾思虑不周,只顾着此处风雅,倒疏忽了夜里风大,娘子与阿琅莫怪才是。” 我与大公主皆称己过,又谢过天后设宴之美意。
旋即散席,我假作回房,却在迎夏去后一个翻身从后窗越出,仗着天黑,几个纵身向才出琼华宫的鸾车追去。
车上忽然传出争执声,“罢罢罢,竟是我白操了这份心。” 听声音分明便是尹玗,果然龙目风灯下,尹玗猛地掀帘而出,冲入茫茫夜色之中。
我且叹且喜,可叹者,她随嘉和上天这许多年仍是这副脾气,想必未受甚磋磨,可喜者,我正要寻个机会与她见上一面,这机会便自己先寻了来。当即缀在尹玗身后。
只见她以手覆面,一路抹泪一路疾走,越走便越偏僻,忽听雷霆炸响才受惊一般刹足抬首。我也认了出来,她一路乱撞竟走来了风雷渊。
看她在森森电光中兀自垂泪不时顿足,我童心乍起,便现出旧貌来,猛地在她肩头一拍。
一瞬间,变生肘腋!尹玗头也不回,捉住我手便向风雷渊掼去。我忙去扯她,口中笑道:“阿玗,是我——” 此时,我因一掼之力与她相对,只见她目中冷厉笑容阴鸷,哪里还是尹玗?!
我大惊撤手,却已然迟了。她所立之处距风雷渊不过十步,此刻顺着我急挣之力,合身一扑,竟抱着我一齐滚落风雷渊中。
瞬间‘尹玗’被业风绞得粉碎,不,那根本不是尹玗,甚至都不是活物,只是一栩栩如生的幻影。雷电狰狞,凄风号哭,我被业风绞卷着向渊下拍去,剧痛之下,目光仍死死地盯着渊外。
两个黑影亦向渊下望来,一晃而过,似是一男一女,男子左袖有些异样。电光火石之间,我脱口惊呼道:“睽非!” 猛然想起清晨从琼华宫偏门离去的那个左袖有异的仙灵。
睽非去琼华宫见过天后!那他必已供出救重琏上天者并非什么游魂,而是蜃龙圣君,天后早知我身份!她早知我身份还陪我作了一日的戏,想到此处,顿时不寒而栗。
无怪我今日常觉她目光古怪,话中有话,只是我陷在自己疑惑中全都疏忽了。而她又自何时认定睽非所言不虚呢,我敷衍行礼之时,不畏罡风之时?不,怕是我瞧见尹玗的一刻她便笃定游魂便是朝浦,继而定下以尹玗诱杀之计。
这风雷渊中业力可弑神杀魔,我自然亦不能逃脱。好果决的行事,好凌厉的杀招,这位天后将我耍弄于股掌之间,我竟还不知她是谁。
可笑自己方才还在重琏床前胡吹大气,顷刻间已要命丧九天。
我于电光火石间想明此事,正与业风相抗,却被一记九天玄雷正中后脑。顿时风、雷、水、战四股业力轰入神识,我只觉灵台嗡然一响,体外一切都模糊起来。
酸胀的耳中依稀传来零星哔哔剥剥,我记得这个声音,是业力涣散之兆!再用不上一时三刻我便要消散在这风雷渊中,而渊中天雨只怕又将大上一倍。
只是我还有君上大仇未报,岂能心甘!一时恨意如焚,竟生出据比一般的心思来。
挣扎中,怀里蓦然一阵轻颤,摸出一瞧,却是我贴身揣着的母亲旧物,那个小半盏残黛的缠金小螺。此物被我控制不住的业力一催,陡长数倍,其上水纹流转,光华毕现。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这莫非便是我父法器,“三圣器”之一的泛海琼螺?
当下也顾不得真假,口覆螺头,“呜”地吹出个音来。那音色低沉喑哑恍如叹息,天雨落势竟随声一缓。我心头大喜,天不绝我,若此物可御渊中之水,只怕今夜还有一线生机。
我尽力鼓腮,吹响琼螺,黑雨在我身周汇成一道水墙,翻涌不休。我心中默祷,阿父助我!一声大喝,竟施术操纵起身外之水,一赌既我真身是父亲半数业力所化,渊中水可为我用。
果然,水墙凌空一转结成一条长龙,一路破风踏雷负着我向结界冲去。我奋起残勇破开渊外禁制,流星一般砸向海陆,巨龙在我身后轰然崩解,重散为漫天黑雨。
这章有点惨,猜猜天后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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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风雷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