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中,一男声讶然道:“且住!有高手破了孤王血阵。”
四周嘈杂骤歇,二女疑惑道:“狐王莫要顽笑,这班兵将里至顶不过几个星君,连个神君也无,岂有破您奇阵之能为。” 我方知自己中了幻术,心下怄得七窍生烟。
愠然觑视,山门前障目之术已散,显出一血色大阵,阵中横七竖八倒伏着白虎、朱雀二宫仙灵,玉山一众却在阵外。而青鸟、螣蛇之中,竟是方才沙漠初见的目生妖王。
那妖王又道:“想是谁身怀了不得的法器?却也无妨,便是帝君,破此阵后没个三五刻也起不来身。余者皆入二梦已不足虑,孤这便请他们动身回去,尔等见哪个不起,乱箭射死便罢。”
言毕,周遭仙灵忽然摇晃而起,我亦只得忍痛躬立。狐王也疑惑起来,道:“这是何道理?难道先前却是牵扯新伤,并非术法反噬?”
左右踱了数步道:“罢了,若真有破阵无碍者,修为已然莫测,金母与孤皆没奈何,此事不容耽搁,孤这便去了。”
言毕,径操着阵中天兵而去。青鸟、螣连忙道:“我们随狐王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亦跟了上来。
我咬牙随去,一路思量,想通了许多事,却有更多事愈发看不分明。
一者,狐王想必九尾,之前施展的便是狐妖秘术之极,三梦殁。举世皆知,狐血**,却不知血阵之上,更有梦中夺命之诡术。
因我与涂山狐族交好,曾听青旄兄提过,狐族擅幻,九尾为王,三梦之术,中之不觉,杀之无形。一梦烈火烹油,催精断血,二梦朔风苦雨,运绝骨销,三梦万恨归虚,气绝魂散。
即言,中术者在三梦中遍历至极梦想与至极恐怖,终致修行尽毁,惨死其中。不过此术极耗心神,且遇到那心坚志诚者更为麻烦。
通常一梦过后,施术狐妖便会操控中术者自戕,免去余下二梦之劳。另有那仇深怨固的,尽力施为二梦才罢,由得中术者狂癫数年,灵力散尽而亡。
由于此术邪甚,便是昔年魔界亦不见容,旧年间凡有九尾妖狐现世,总不免被寻衅剪除。唯独前嬿婉国师一脉,因之气候早成,反倒个个畏服。
不过我入魔界之时,这国师已然归隐,眼前狐王年岁不似,也不知与那国师有无干系。而我于梦中惊醒,不过仰仗神身非幻术可害,却非心坚志诚之故。
二者,妖界藏匿西荒并非偶然,却是与金母勾连!不过其间情由难解,利益得失亦未可知。
三者,白虎、朱雀二宫此刻皆在金母彀中。但事涉天帝独子,又不似西灵金母与紫微大帝私仇。这金母贵为六帝之一,缘何对仙界生了两意?
迷雾重重,我起意再去玉山一探。况且狐王此去无非灭口,我虽犹为那一梦愧恨,但顾忌瑞雪,不欲插手其中。既如此,跟去作甚?
当下觑着一阵风紧便要脱身,一眼瞥到夕元在我身侧秀目半阖,踉踉跄跄,顺手夹过,沿原路折返而去。
脱出狐王辖制,夕元仍不见醒。也是她命不该绝,真身是一水蚓,可供我施为。我就手为她归引了灵脉,便往山涧中一丢,自己则潜行而上,二登玉山。
此山不愧是帝君仙府,山门外云霞笼罩,巨阙流光,门中亦是一派祥和。白鹤舞,仙音缭,芳霭飘渺,林间仙灵或坐或卧,恍如无事。
我心下发冷,方才门前那么大动静,门里不可能全无察觉,这些仙灵若非全参与此事,便是也中了狐王的**之术。好在重琏与监兵神君身上带伤,血气杂在香风中并不难辨,我循着气息,绕过瑶台碧树,渐至一处偏僻阁楼。
一望便知,必是此处无疑。阁外一溜仙君惕惕而立,鸦雀无声,金母身侧不离的钿儿、钰儿也在其中。
阁内布了个金光璨璨的结界,不似夔牛水界出入如意。按说我才脱出三梦殁,此刻尚有七分目眩,对金母亦存着三分忌惮,本不该鲁莽行事。但一览众仙面色,心下顿觉不祥,稍作犹豫,便强汇业力于指端,轰然破开结界。
阁中顿时一声厉啸:“出了甚事?”
这声音益发不对,我抢入一瞧:阁中显才经过一番恶斗,桌椅倾覆,四壁浮金文上血痕尤新。监兵神君银甲尽碎,臂断胫折,圆瞪着双目倒在畸角血泊里,正现出麒麟之形。
重琏亦浑身染血,僵卧在当中空地一动不动。金母与一凛凛虎仙虽然形容狼狈,尚可一搏,正在立目顾盼。而帷幕暗影之中,似乎另有妖气。
我见此情景如何不惊,金母岂止生了两意,竟是起了杀心!但妖族深涉其中,倘若重琏身死,此局怕是不能善了。
动念间,已抢身上去,谁知还没瞧出重琏生死,鼻中先吸入一股甜香,心中一声咒骂,这气息熟悉,分明还是狐血,只是阁中血气太重,先时竟不察觉。眼前一黑,身不由已显出形来,直往重琏身上砸去。
重琏似乎被抛入阵中不久,被我一撞,恍惚哼了一哼,才又昏死过去。
只听背后金母一声冷笑,道:“既这珠灵自投罗网,顺手便也送她一程。” 其声怨毒无比,哪似仙君!我毛骨悚然,却再支撑不住,伏在重琏身上沉沉睡去。
似梦似醒间,望见一户农舍,晃一晃头,那农舍竟愈发清晰。一粉雕玉琢的总角小儿扶门欲出,却被门槛绊了好大一跤,正坐在冷地上哭闹。
父母赶来,心疼不已,用一种人族语言将他哄了回去。
我心下奇怪,想追上去交谈,才发觉他们对我望之不见,听之不闻。自己如在谁的梦中,又似在谁的梦外,只好且看下去。
这户人家生养了许多孩儿,兄友弟恭,十分和睦。春去秋来,几孩儿年纪渐长,当中一少年愈发面善,眉目间依稀几分重琏的模样。
我心下恍然,兴许因为我才脱出术外,再中术后便难入梦,却不即不离地被引至重琏梦中。
难得重琏身为天帝之子,其梦寐竟非一呼百应,神功大成,梦境之中,论出身,家中只是略殷实些的猎户,论作为,一如再寻常不过的山野凡夫。
他房中摆设经年不变,一案一床,几个蒲团,寡淡至极。衣饰也不多,因俱是阿娘阿姊手作,十分合身,虽不过布衣细麻,由他穿来倒也别致。
不过他亲缘极好,梦中父母任他十分胡闹,从不斥责,兄弟姊妹更是亲昵无间,其间种种,看得我都眼热不已。
而他习学了几年诗书,竟便辞学归家与父兄狩猎。我瞠目瞧他狩猎、赶集,兜售贩卖,居然似模似样,怡然自得。
这梦中一切和仙界兴亡半点关系也无,但意外的,我瞧来亦觉得甚好。
一日,重琏与父兄在山间狩猎,远处蓦然一声惊呼,却是一妙龄少女正被猛兽追赶,眼见不支。重琏不慌不忙,对着深草间一箭贯去,只听嗷呜一声,一花豹背脊染血,掉头而去。
那少女惊魂未定,猛然转过头来。我顿时如遭雷殛,这女子虽是人间装扮,形容竟与自己十分神似!
忽然眉心大痛,眼前一亮,蓦然脱出梦去。我被那狐血熏得浑身绵软,虽觉出额头中箭,痛意翻涌,只抬不起手来。
又闻一声冷哼:“凭她如何古怪,也休想从孤刀下逃得命去。” 破空声随之呼啸而来。
道一声苦也,越性祭出年幼浪荡时惯用的金蝉脱壳**。在刀风破面一瞬,闷哼一声,假作丧命,倏忽化作一颗死珠。
这一套动作大有考究,其间急缓须拿捏得分毫不差,方可蒙混过关。不想我万余载不使,此刻使出仍如行云流水一般。
一念未绝,只见一绝色狐女从帷幕后行近,疑惑道:“这珠灵莫非诈死?”
金母等不敢入阵,只道:“无妨,待尔事了,孤便将这珠子捏成飞灰。” 我闻言大臊,几欲穿梁而出,谁知抬目望去,却见血阵倒布于梁檩之间。
暗暗咋舌,如此隐秘,怪道又着了道。又叹监兵神君灵醒,如此竟也觉出不妥来,断送于此委实可惜了。
阁中结界又笼罩下来,那狐女叹道:“还不知金母要如何处置这阵中之仙。“ 金母恨声道:”他自然要死!“
狐女闻言一叹,道:“监兵神君已去,可还不够麽。”
金母霍然转头,道:“天地之西自来便属白帝一门,天帝与紫微妄图以这小仙分孤之权,他们该死,他也该死。”
狐女叹息愈深:“但据奴所知,这位重琏仙君与金母却无仇怨,何况,他是天帝独子。” 金母森然一笑:“若非他来了,便是梼杌现世,孤也未必提早发难。”
“金母这是认定黄帝之死与天后相干?” 金母断然道:“不错,尔等却早忘了天帝害死二魔之仇罢。”
我一窒,连水术也忘了施展。
狐女正色道:“妖族绝不敢忘二君之仇,然则天帝之位稳固,难不成今日杀了重琏,明日大伙全为他殉葬不成。”
金母道:“正因天帝之位渐稳,错过今日,几时再有这等天赐良机。” 忽而目露寒芒道,“尔无须多言,害他之妖仙孤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嘉和,嘉和!孤半生之苦终可令尔一试。”
狐女还待再劝,道:“金母且得顾着玉山,若他朝事发,玉山倾,阖宫——” 忽闻一声虎啸,顺势向阵中望去,声音登时断绝。
只见梁柱上滴下许多血水,头顶血阵早已模糊不清。我化回神形,面色铁青道:“嘉和?哪个嘉和,可是昔日烛照小君?” 一面发问,一面瞧也不瞧将虎仙劈飞,凛然觑着金母与狐女。
二女目露古怪,金母忽止住虎仙,道:“知古而不知今……我方才瞧着便觉面善,我们可在南泽见过,尔可是近日复生的忘川蜃妖?!”
狐女喃喃道:“忘川圣君,复生了?”
我不由愕然,“圣君”之称乃是魔界极品,妖鬼尊号盖莫能出其右者,只由国主亲授于不世奇功之臣下,以示殊荣。自古以来得之者甚罕,且泰半追封。
我虽不敢冒认,但忘川之中也不见得有第二条蜃龙,只好道:“本君本就未死,谈何复生。还要请教,金母口中之嘉和可是那烛照小君?”
金母悟道:“是了,嘉和贱婢还害死了琰烑公,尔若是忘川蜃妖,自然同我一般恨她入骨。”
狐女笑吟吟道:“圣君也知‘回天术’?” 我一愣,道:“何为‘回天术’?”,狐女眼目一转, “既非回天,还请圣君先解了身上幻术咱们说话。”
我见二女目光灼灼,只得硬起头皮,又化了个蜃龙真身。狐女眸光再转:“嘘气成台,残影摄魄,蜃龙真异兽也。谈笑间破我三梦殁,幻身幻相以假乱真,小妖钦佩无极。”
我记挂嘉和,装作不闻她弦外之音,又向金母道:“本君欲寻妖界,无意间卷入今日之事,不知金母为何布此杀局,又与嘉和有何宿怨。”金母神色几番变幻,终将牙关一咬,道出一桩故事。
原来昔年结界一破,仙界伐魔国大胜,群仙无不喜极。谁知月余不过,群妖为复魔君之仇,血洗青帝府,屠戮仙灵三百余口。
其时黄帝正客居青帝府中对弈,二帝双双战至力竭而亡。此祸事一出,天界哗然,妖族为诸仙深恶痛绝,几乎诛杀殆尽。
而金母更是闻妖必出,却于一回诛妖之时听到一则流言,她疑心大作,势要查个明白。为便宜行事,不惜将仙府搬到下界。
其时妖族尽皆蛰伏,她广布线眼,暗访千年,查到两妖头上,这二妖一名紫玉,一名姼,皆为昔年烛照宫中侍君,而其主便是其时烛照国君,当今天后,六帝之一的嘉和。
再查二妖下落,紫玉于仙界下手剪除天后羽翼前已然失踪,而姼亦在清算中亡故,金母便知自己无论如何再难追究此事主使。
这里自己爱侣早亡,那厢仇雠鹣鲽情深,子女成双,滔天恨意下,遂起了反心。
这一章信息量颇大,不过下一章信息量更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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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新仇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