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首望天,不知今日是何黄道吉日。百十年来,我上天入地不见一个,今日却赶集一般全戳到目前。
犹记万载前匆匆一面,金母一袭茜裙,一弯金刀,已是明晖眩目,风华绝代。
此刻重逢,她服缕金,发戴胜,威煊仪隆更胜往昔,眉目间,纵言笑晏晏,仍似萦绕着一缕不分不明的郁气,难道这西方之主亦有许多不如意事?
我自顾出神,不觉金母目光厉电般射来,衣襟亦是一坠,却是重琏暗中拉扯。
我一怔,瞥见跪了一地的仙灵,猛然回神,仓猝拜下。
待众仙起身,金母方歉然道:“老身在府中接到小殿下口讯,得知梼杌现世,心焦不已。急急点兵赶来,不想竟还是迟了。累众仙经此大劫,皆是老身之过。”
重琏与监兵神君连声道:“事起突然,怎怪得金母。”
金母仍不心安,一叠声道:“钿儿、钰儿,快扶起小殿下与监兵神君回宫寻右英疗伤。青鸟、螣蛇,留在此处照应,稍事休整,亦返回玉山医治。金乌速去天庭禀报,好叫帝后宽心。”
分派毕,也不容辩驳,径自坐回辇中。重琏与监兵神君无法,只得应命,婉拒了侍女搀扶,各自与所领兵将交代数语,便随金母法驾先去了玉山。
重琏百忙之中仍不曾将我混过,临行前特邀我随他回宫一叙,又指了个伤势无碍的女仙看顾我方罢。
但那女仙心中目中皆是伤势颇重的御杵汉子,直到他被玉山府兵抬走,才与我攀谈起来。
我观那女仙虽忧思满目,娴柔意态不减,倒也生出几分亲近之心。
女仙自称是朱雀宫轸宿星官,夕元仙君。我仍假作“阿朝”,先道出重琏救我一节,方询问起今回之事,不料闲谈之间又牵扯出许多天界旧闻。
原来虽道六帝御宇,地位却也有别。
紫微大帝因执掌兵权,声势仅在帝后之下,却在其余三帝之上。
而他座下之四象神宫,二十八宿,十万天兵,便驻守于天界四方九霄,威名赫赫。
重琏成年后,虽被天帝送去紫微大帝手下历练,毕竟年少,不好派什么重差,且由朱雀宫宫主陵光神君教导,任其宫下游弈灵官一职。
千年前,陵光神君忽然失踪,众仙又都谦让,十分推辞,紫微大帝索性命重琏代理起宫务。
重琏数次三番坚辞不过,只得生受,但宫主之位却是死活也不肯接,幸好大帝并不勉强,以致他至今仍在游弈灵官位上。
也因此重琏总理宫务之余,三不五时仍下界捉妖。
今回之事,起自一旬前,白虎宫的监兵神君终于访查出妖界所在,面奏紫微大帝。
恰逢重琏归位,也去大帝处销假。听闻此事主动请命,大帝也素知重琏下界捉妖之事,便钦点了朱雀宫协办。
他们这才借得乌金血文杵等厉害法宝西来,本以为准备万全,谁知却撞上梼杌。
我心念电转,怪道他百年前竟追着金猊跑去忘川,机缘凑巧将我惊醒,也难怪他从天上一见夔牛便追了下来,不禁摇首失笑。
忽而想起一事,眉峰大蹙,他竟是个除妖的天官!怕且……,不,他年纪尚幼,断难敌过烛照之妖鬼。
只是几仙合力围捕夔牛的一幕浮现目前,此时再不觉有趣,却生出一丝自己也不甚分明的不安。
一时收殓毕,军中传令起行。我缀在夕元身后,顺口问道:“不知这西灵金母又主理甚事?”
夕元不徐不疾道:“万器万兵,天下武,出玉山,‘玉山锻’闻名遐迩,想必汝亦有所耳闻。”
我还当真不知,面上一赤,讷讷摇首,心中白白琢磨了半晌,偏品出些旁的意思。
金母之职属俨然一天庭武备总管。如今八方安定,兵器法器千载百载也不见得多少损耗,怕不是闲差中的闲差,与紫微大帝一比,正经差得远哩。
玉山颇近,须臾已至。五色烟霞乍开乍合,现出山门前含笑相迎的男女仙侍。
三路天兵杀气徒散,尽收刀兵。
玉山众率先在半山腰处降下云头,毕恭毕敬步行上山。白虎宫众与朱雀宫众自然依样而为。
眼见就要入了山门,远处忽传来一片嗡嗡怪响,玉山众闻之色变,皆道:“不好,钦原来了,快聚拢。”
二宫闻言亦是大惊,匆忙挤在一处,一面扯起结界,一面昂首望天。
这钦原乃是种鹌鹑大小的怪虫,只生长在玉山一带,群居暗穴,百千只同出同入。因之毒性甚烈,所过之处,鸟兽皆绝,便是仙灵,蜇中也不是好顽。
结界甫一结成,钦原也自天上乌云般掠过。待再不闻鼓噪之声,群仙方松下一口气来。
一仙君道:“这钦原不是夜晚方外出觅食么,如何青天白日——” 话到半途,猛然栽倒于地。
我亦嗅到一股甜香,因大家聚拢一处,以为是谁的熏香也不为意,此刻察觉不好已然迟了,眼前一黑,也一头栽倒。
朦朦胧张开眼,面前是一面铜镜。我端坐镜前,身后一群锦衣仆妇,全与我一道听着阿娘絮语。
阿娘道,那琰烑好生福气,竟要娶走她的掌珠。我望着娘亲,生疏中又意外亲切,欢喜起来,却不知如何接口。
娘亲又道:“火神已提了亲,你阿父亦允了,如此可遂意了罢。” 何止遂意,我喜不自胜道:“阿父在此?”
娘亲诧异道:“我儿怎糊涂了,你父自然还在天上理事,怕要黄昏方归。”
我一跃而起,欢喜道:“我去宫外等阿父回来”,便风一般奔出殿门。
娘在我身后连声道:“走慢些,看摔了,成甚样子。” 依稀又听她和仆妇抱怨,都要出嫁了,还这般风风火火。
我吐舌作了个怪样,却不停步,一路与往来仙灵招呼,在宝光琳琅的宫中穿来游去,片刻便到了宫门。
法术下,深渊恍如青冥,天光透入,碧波金沙粲然悦目,宛如梦幻。
玉道左右,水族兵将肃立持戈,道外种着丈高的珊瑚、丽藻,更远处灵贝奇石巍巍,五色游鱼游戏其间,竟是不曾见之绝景。
我怔然半晌,才在门将询问中回过神来,闲话了几句,便倚在门房外等阿父归来。也不觉多久,天光渐暗,只见几仙拥着一神光荟蔚的身影破浪而来。
顿时群鱼俯首,仙灵折腰,无须细看,我已迎出宫外,来的正是阿父。
他见我一声长笑,摆手免了众仙灵之礼,上前问我又闯了甚祸。我心道,父神果然独得了水之三味,水魄冰骨,神如静渊。
我猴在他臂上,扁嘴道,何曾闯祸,却是挂念阿父。阿父大笑,由着我胡闹,作别了随侍仙君,便拖着我去寻阿娘。
阿娘闻讯迎出,见我模样大摇其头,直呼要罚我去重修仪礼。我悻悻然从阿父身上滑下,一面瞧着阿父,一面瞧着娘亲,欢喜无尽,恨不能大笑大叫起来。忽觉血气一涌,胸腹间一阵刺痛。
再探,又不觉如何,便仍兴高采烈随父母去偏厅用膳。
席间阿父果然说起琰烑求娶,我心头狂跳,脱口道:“君上——”
二字出口,自己倒疑惑起来。奇哉,我想提火神,怎的却唤出这么个古怪称呼。
父母恍如不觉,只道三日后便是吉期,要我安心待嫁。一厅目光皆投注我面上,我羞恼难当,离席而去,却在闺房偷乐了一宿。
此后三日,宫中各处张灯结彩,喧嚷非常。我欢喜之中又舍不下爹娘,种种承欢尽孝自不须言。
婚娶之日,侍女一早便将我唤醒,沐浴朝食,理妆穿衣,十分忙碌。
阿娘朝食后亦至,与仆妇们打点物什。待一切停当,握着我手且喜且忧,千般叮咛万般嘱咐,搅得我心绪不宁,也生出些许惧意。
又半晌,仙乐细细随波入,恭喜声声催离别,却是迎亲队伍到了宫外。阿娘闻声递过一柄上绣锦鳞成双,莲开并蒂的湖色纨扇,我瞧着,心中悲喜莫辨。
及至前殿拜别爹娘,不知何故,一时悲恸莫名,泪落如雨。阿娘忙忍泪道,大喜之日,可莫哭花了妆,我才渐渐止住。
终于行出殿外,我以扇覆面,被引至宫前登车。隔扇望见两列吉服前那熟悉的大红身影,一眼成痴,泪如涌泉,物我不知,将妆彻底溶了个干净。
水神嫁女,何等热闹,一路上仙乐袅袅,花飞漫天,不知引来三界多少仙妖人鬼围观。
至火神宫,自然又是一番吵嚷。婚车好半晌入了门,即住。我下车时偷瞄,门内门外贺客如云,霎时间面如火烧。
依着指引七拐八绕地停在一高台下,望见一袭喜服,面目模糊,当是新郎。新郎牵我拾阶而上,一时金石齐鸣,祥光万道。我心中无限欢喜却又委屈不胜,茫茫然与他行礼受封。
礼成,恍恍惚惚被送入新殿,而后又一番琐碎礼仪。待得床前却扇,我望着那琰琰君子,烑烑清辉,笑着笑着竟呜咽起来,心中酸苦,一片难舍。
琰烑柔声劝慰,缱绻数语,便又被催促着去陪宾客。见他要起,我不知怎的心下一急,伸手牵住他衣摆不放。
他笑起来,在我耳旁哄道:“浦儿莫急,孤去去便回。” 我闻言大羞,才放手让他去了。
坐于婚床,摸着嫁衣锦衾,我几疑此间一梦。只是君上甚少入梦,我亦不曾作过如此荒唐之梦。
心中一凛,又是君上,琰烑几时作过我君上。仆妇却在此时摆好碗筷,我一见皆是素日所爱,食指大动,早将称呼一事抛之脑后。
夜色渐浓,殿外语声零星。殿门开阖间,琰烑念着净身诀,绕过门口的红木围屏,浅笑而来。
我嗅着他身上万旬的醇香,不饮已醉。他亦星眸如火,随手挥退侍女,哑声道:“花烛易冷,良辰难再,朝浦,孤唐突了。”
我听罢,自不禁横波婉转,面若芙蓉。巫山重重,暮雨骤过。正正是骨软筋消,眼饧神摄之时,下腹陡然大痛。
冷汗涔涔间,猛然惊醒。一瞬间业力如针,直刺得我险些惊呼出声。痴然张目,眼前哪里还有君上,却是自己倒伏在玉山山门之前!
本章小虐,笔者逃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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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