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魔狂怒,随侍仙妖们随黑气一拥而上。这黑气与昔年不死国中所见仿佛,我心下一坠,老贼必是又起了那逆天害命的百孽化怨阵!
那几个随侍仙妖更是处处诡异,似生非生、无言无语,我无端猜测,这些仙妖许便是当年种了不死蛊吊在铁桥下的蛹中仙妖,亦是方才重琏口中的甚‘尸魔’。
果然,几仙妖全不畏死,我一愣神的功夫,重琏已身中数招。
据比也不甘寂寞,暗地里又连挥数道黑气,重琏不提防,被一道黑气拍出丈许,昏死过去。
搜宫的鬼君们桀桀怪笑,我匆忙游上前去查看生死,忽听据比道:“可是朝浦侍君?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
我心头一跳,手下一抖,当下挟起重琏,头也不回地落荒而走。
数息上了岸,回想方才,仍是心悸难止。
望着茫茫暮色,半晌方觉出委屈来。在水中,我与据比输赢还未可知,何必畏惧如斯。
只是当年不死国之惊惧太深,他今日面色又着实不善,一时丧了心魂。
转而忆起君上昔年之语,心中暗道,也罢,待金玉宫事了,我便去寻他此番起阵之巢,毁阵诛魔,绝此祸端,也算不忘君上之志。
再看掌下重琏,已然现出形来。他这真身好生明艳,似鹄而大,朱冠白颈,身披五采,爪若金钩,通身斑斓而有文,翅翎丰壮,尾羽修长,瞧着便不由心生欢喜,倒不枉我一番相救。
不过此刻皮毛间血色斑驳,气息微茫,情形危殆。我忙施术为之止血,不料血虽止,凤鸟却益发奄奄。
我这才想起自己属水,与重琏属性相克,一揉额角,将乱七八糟的心思一收,风驰电掣地回了滟飖谷。
入谷先拾柴生火,将凤鸟置于火旁,自己却向兰溪村而去。
入村时,夜色已深,我略一张望,便潜入西首的粗陋医舍。
医舍主人已然是那个自小常在山中采药的稚子,其师早去,将十里八乡唯一一间医舍留给了他。
我忆着无忌仙君旧年为我疗伤之方,摸黑在前屋柜笼中轻手轻脚地翻抄出十数味药草与一个瓦罐,又自一户农舍门前顺了个气息略清淡些的腌菜大盆,方回到谷中。
过了谷口一株歪脖子老树,抬首便望见一只山猫在深草中匍匐欲扑,顺着它目光望去了,竟看到了那濒死的凤鸟。
我唬了一跳,忙出声将之惊走。惊走了猫,心下才觉出好笑来,倘若我来迟一步,堂堂百鸟魁首,天帝之子,便要殒命山猫腹中,岂非成了千古笑谈。
摇头一笑在火旁坐定,先将药草六分,放一分入罐,添水煮沸。待煎出药力,将汤倒入盆中,又置凤鸟于汤,静待片刻,却是全无动静。
我不由搔首,心道:“内服之方虽记不得,这外敷之方料不会错,莫非单以此方不能凑效?”
一面想着,一面又添水换药煎上。如此反复,直到天光大亮,药草用尽,那鸟儿竟还卧在盆中动也不动。
我只觉得此鸟怕是不成了,琢磨起后事来。暗道,重琏若死在我谷中,可是大大不妙,倒不若此刻将他送回东海,许便不与我相干了罢?
我不欲与天界再起纷争,起心动念间,已将凤鸟提起。忽觉掌下脉搏较昨日实了两分,心下一喜,这鸟怕且死不去了。
将冷水一泼,拢了拢火,才又将凤鸟放在火旁。转身要走,忽然想起山猫来,又回身在凤鸟身遭设下一重结界,才仍向村中行去。
一路踱到村西,恰医者出门问诊,只一小童坐在门槛上瞌睡。
见我来到,揉目起身,怔然半晌道:“女郎美,何处来?”
我笑道:“吾自城中来,往东海去,欲易药草。”
小童苦恼道:“师傅出门诊症,吾不识铢两,女郎可等得?”
我一笑道:“我有金,百倍于药,不令尔短。” 言毕,将袖中金宝掐了个角,放在小童手中,迈步行入医舍。
因遭了夜盗,今日医舍便有几味药不足。我心中一算,其中百解藤与草灵芝仅够今日分量。倘若那凤鸟今日仍旧不醒,倒当真不知明日如何了。
不过此刻金玉宫之事还没个分晓,我哪顾得了那许多,点清了药草,揣进乾坤袋中,便又蹙眉往东海飞去。
及至金玉宫,鬼魔一行早已不见踪影,幸而结界残存,半壁宫室仍悬在界中将坠未坠。
昔年玉栏金殿一朝而毁,只余残垣墟莽,寂寂无依。
我心中懊恨,以全力补起结界。结界博大,颇耗业力,直到我百骸之中又现奔突之兆,方勉强补全。
因明珠失落,结界方合,瞬间便灰蒙一片。我又一气潜入深渊,将珠玉、珍玩捡回不少,草草理了个大概,才回了陆上。
途径兰溪,望着夕照中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竟觉出七分疲乏,三分落寞,不因不由叹了口长气。
转而想起谷中那只半死不活的凤鸟,一抚腰间的乾坤袋,又一声长叹,疾疾而去。
一入谷中,我先一愣,继而“扑哧”一笑。
重琏小仙已然醒了,竟化不成神形,仍以凤鸟之态困在我随手布下的结界中。似乎受惊不小,正扑棱着翎毛和结界较劲。闻得笑声偏头瞧来,见是我,启口欲言,脱口却是一声嘹亮凤鸣。
我一面行,一面挥手撤了结界。见凤鸟欲飞,忙将他按住,道:“翅羽有创,当心迸开。”
随后伸手一捞,欲查其伤势。不想这鸟儿不知好歹,枉自挣扎不休。
我连番劳顿,已有两日不曾阖眼,又忧他现下灵力尽失,连个神形都化不出来,随手便似旧年瑞雪闹性子时,在他头颈哄拍了两下。
两下一落,我与重琏一齐怔住,凤鸟在我手中宛若木鸡,我亦猛然一醒。
我自醒后便总将此时仙妖全视作晚辈,但重琏却非海陆之山精野怪,认真计较起来,他年纪实比我醒时加起来还长上许多,一时好不尴尬,两腮滚烫。
佯装镇定地探过他丹田,讪笑道:“弟子一时走神,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见谅。”
重琏目中犹疑丝毫未散,我只得轻咳一声,续道:“弟子昨日见殿下一行牵着夔牛往东海去了,心下好奇,也跟了去。不想水下昏暗,不多久便丢了殿下踪迹。才要转头回来,深处忽传来打斗之声,循声过去,却是殿下遇袭,被一道黑气击中,正落到弟子面前。弟子见势不好,忙带着殿下逃了回来。其时殿下伤势危殆,弟子也只能尽力救治。不过此刻看来,此伤古怪,虽未伤及灵根,灵力却几乎散尽,殿下此时与凡兽无异,恐怕要将养几日方可渐复。”
犹豫片刻,方不情不愿道:“殿下不如暂且在这谷中将养,弟子反正无事,便侍奉您几日,待您稍愈自行返回上界疗伤便是。”
凤鸟终于从我腿上挣下,对天长啼,我一撇嘴道:“那里规矩比天还大,我不去。” 他凶恶地紧盯着我,我不为所动。
未几,他 “笃笃”啄地,如鸡啄米,我倒不解其意了。估摸他许是腹饥,便道:“殿下稍待,弟子寻些果子来。”
此时仲春,哪有甚果子,在山中徘徊许久,只好在潭里插起了条鱼,架到火上烤了起来。不知怎的,那鸟儿愈发光火,巨翼一展,又要飞去。
我这回阻止不及,只见他方一振翅,已痛得一个哆嗦滚落于地,翅上伤口迸裂,血流不止。我不敢再用法术,忙扯下条衣摆去缠。
谁知衣摆一挨上伤处,转眼竟被烧成飞灰,余血滴入土中,土亦被灼得焦黑,升起缕缕青烟。
我才知凤鸟之异,血竟可化火。没奈何,明知业力相克,仍施术将他伤口冻结。一番折腾,鱼也烤得黑炭一般。
我扔了鱼,不觉叹道:“知您回天心切,不过欲速则不达,且您此刻重伤不宜多动,还是与弟子委屈几日罢。”
言罢,不去理他,又烧起药汤。不知重琏是累得狠了还是疼得狠了,也不再乱来,萎顿于地,怏怏地瞧我煎药。
我煎好了药,先与他言明此汤功效,才又将他放入其中。他不过老实了半刻,便又要挺身出来。我伸手阻拦,反被溅了一身药汤。
药草本就不多,且我不眠不休劳神费力煎了这半晌,见他如此作践,顿间怒不可遏。扬手一指,将他定在汤里。醒过神来再看,小仙君亦动了真火,凤目一觑,眸中刀光隐隐。
我心下后悔不迭,只是势成骑虎,转念又想,三界茫茫,我若决意躲藏,他又如何寻得到我。
索性横下心来,将目一翻道:“弟子久居东海,便在牛妖之侧,未必一心向善,梦寐成仙。殿下还是安生些,否则伤势既重,仙丹又希罕,难保我不一时想左了。”
凤鸟目光更利,直要将我身上烧出个洞来,我却若无其事地摇肩甩膊,又煮起药汤。
重琏似乎十分厌恶药汤气味,浮在盆中恹恹欲绝,我心中大乐,动作发殷勤。
夜半,待水凉透,我方将他提出炭盆,摆到火前,随手解了定身诀,却又另布下一重结界,免他为虎豹所食,自己亦沉沉睡去。
次日,重琏便闹起脾气,不饮不食,而这事,我亦不当一回事,他既不吃,我便将烤好的白鱼插在地上,给他罩了个结界,自己出谷采药去了。
回来时烤一烤再递给他,他便鼓目刨地地吃了。
如此三日,十分太平。
谁知这日食时我烤好白鱼,顺手一递,火旁却已空空如也,那只斑斓大鸟,居然逃了!
不由恼火,真真不识好歹,我好意相救,他竟一心要逃。罢了,既他不顾性命,我何苦多事。
自己气咻咻将鱼一丢,熄了火堆,卧在树下胡思乱想起来。
先揣测了一番据比与金玉宫的瓜葛,顺着据比又想起君上,这一想,心便又痛起来。忙将念头一转,忖度起邪阵之所和重琏提过的隐匿于东海的夔妖一族。
顺着夔妖,这便又想起重琏。他伤势未愈,也不知要如何回天,不过他上了天必思报复,怕且已到了弃谷潜逃之时。
不过此刻阳春煦煦,竟是骨绵筋消起不得,思思量量间却睡了过去。
须臾黄昏,山中野了半日的顽童们陆陆续续出谷。一童子额上鼓着个大包,哭闹不休,身旁几童子口中愤愤:“她还能躲到天边去不成?” “明日定要那个癞巴子好看。”
不久,我亦翻身坐起,才决意要再下东海去寻夔妖一族,忽见一个额角流血的癞头女童,“吭吭哧哧”喘着粗气,斜提一活禽而来。
我初时只当女童善掷,逮着了山鸡,无意中一抬眼,却见她手中哪里是山鸡,竟是日间逃走的重琏。
那鸟双足皆以草为绳捆得结实,被女童倒提在手中,满面潮红,欢欢喜喜。
我一眼看罢,当着凤鸟的面,身一仰,又阖眼躺了回去。
耳旁听着踢踢沓沓远去的足音,鼻尖一动,扭头望了眼一路上点点焦痕,还是“啧”了一声,起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