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玉墨犹以喙翅啄击,甫入了水,便没了声息,反在我掌下抖如秋叶。他是飞禽,天然畏惧这幽幽水底,我眉间寒意这才散去两分,熟门熟路地寻至金玉宫外。
分水而入,却见结界中金沙覆路,丽藻倾颓。放眼望去,远处宫室也亦塌了一二间,水波隐隐动摇,显是结界之力已颓。只不知是结界之主久逝,还是我上回出入扰其制衡所致。
我不忍此处就此而逝,施法巩固,又以避水之术将界中之水迫出。故意不重定器物,扔下玉墨,冷冷笑道:“你一心要走,便走罢。若你有能耐自此处逃出,我绝不再与你为难。”
言罢甩袖欲走,一缕异香忽打鼻端掠过。我精神一振,寻踪而去,果见酒瓮数埕。
异香便自其中一破瓮飘出,应是新毁不久,陶片仍存馥郁之气。我深嗅数回,断定此地必父母旧居无疑,早闻水神善酿,此等奇香竟难作他想。
一想到若将这几埕献与君上,他必万火皆消,便忙忙起出几瓮,抱之而出,欢天喜地回了海陆之谷,将玉墨抛到天外。
回谷之时,瑞雪仍然酣睡。酒香透瓮而出,芬芳扑鼻,嗅而愈醉。我垂涎半晌还是忍不住拍开一瓮酒封,浅啜一口。
哪知神酿过喉,余韵三叠,通体舒泰仿佛升仙。我忍不住口,举瓮便饮,连灌了二大口。仔细咂摸,愈喜,还待再饮,突觉酒劲上涌,再睁不开眼目,晃也没晃软倒在地。
这一觉真个淋漓尽致,醒时只觉周身松泛,灵光奕奕。
只不知为何瑞雪目赤如兔,坐在我身旁喜极泣道:“仙主何故沉眠,推摇不醒,术法无用,唬得仆寻来九尾狐救命。不料他们无心相帮只顾捧腹,末了,反窃了瓮酒去。”我面上一红,讷讷无语。
暗道,此番颜面恐怕不保,不过两口老酒竟就醉成这般模样。瑞雪又问:“仙主,这几瓮酒何处而来,仆醒来不见玉墨,您可知其去向?”
我朦胧忆起醉中之事,惊得一跃而起。急问我昏睡了几日。得知竟三日有余,心中一沉,疾风般刮去了东海。
入得结界,见界中无水,心已安了一半,我醉后施术,并没个准头,若水这几日涌进来,溺死了玉墨,可是我大大罪过了。
行近几步,忽觉宫门阶下暗影中有团白影。一看,可不正是玉墨。他蜷在那方寸之地纹丝不动,两目发直,惊怖之情倒唬了我一跳。
不想他见我来到,全不似上回疾声厉色,反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滚带爬扑上来攥住我衣角不放。
天籁之声一开口竟喑哑如锣:“仙主开恩,奴知错了,再不敢逃。仙主要打要罚,只求出了水底,此处有鬼,有鬼!”
我慌忙拉他,歉疚道:“使不得,快快起来,原是我酒后失德,这便带你出去。“ 触手如冰,他亦恍若未闻,仍满口自轻自贱和嚷着此地有鬼。
我被他喊得脊背发寒,恐他真撞着了甚邪祟,匆匆将之胡乱抱起,欲上去一看究竟。
谁知他虽满口嚷着要离此地,等真出了结界,却愈发惊恐。身僵目掩,不敢见一丝水下景象,双臂紧箍着我颈项,只管下死力缠我。
体温透衣而来,引得我心中一动,此景此情委实新奇,便顺口安抚了他数语。
也是后来方知,玉墨所见黑影原就在结界之外,常数道巡游,似待结界一破便要冲入,三日间将他委实吓得不轻。我闻言亦惊疑不定,后来几回留意,却始终未见其踪。
御行回谷途中,玉墨体温渐渐滚烫起来,口中再次呓语不断,翻来覆去有鬼求饶等语。我将驱邪术法试了个遍也不见丝毫起色,只好承认他并未中邪,确然病了。
只是三千岁余之鹤精,基未筑好,尚且会病,在烛照恐当得一桩奇事了。便是瑞雪,也已不为外邪所侵多年。如此看来,之前几个闭门羹抑或也不全是托词。
又悔又愧,对照料之事更上了三分心。继而惊觉谷中茅屋于他这身子骨而言,诚然辛苦了些,无怪乎他之前要逃。
好将之前懒散的心思一收,让瑞雪不拘哪里快去淘换床铺盖回来。自己又将茅屋修葺一番,施了法术使风雨不入。
待一切停当,移了早先消闲打的一张矮榻入内,铺上铺盖,方搬玉墨躺入其中。但见他浑身汗湿,面颊潮红,在榻上蹭动不休,瑞雪又说须得去采些散寒辛温的草药回来。
瑞雪去后,我见玉墨十分辛苦,召了团水来为他发散。不想方覆其额,他便似受了巨大惊吓,自梦魇中强睁开双目,目中血丝密布,十分凄厉。
认出我后,倒不再挣动,身子却在我手下渐渐僵直。忽有怪声入耳,寻声一望,竟是他齿间颤不能抑。
我忙缩手回来,温言抚慰。他似有片刻清醒,压着嗓子道,不敢劳烦,寐一阵便好,但额鬓虚汗愈发频密。
我蹙眉半晌,自犄角旮旯处翻出一方布巾,以巾蘸水拭其头面手足发散。他这回倒无甚反应,恹恹望我一眼,须臾又迷糊过去,仍不时蹙眉梦呓。
瑞雪顿饭功夫便归,然看着他带回的数株药草,我们先是互相对望,继而冥思苦思。怎奈我从未染过寒疾,瑞雪早已生疏,读过之医书药典亦无一见录,便是抓破了头也记不起该使哪几味药草,是何煎法。
只好又劳瑞雪走一趟涂山,九尾狐家子嗣繁多,料想幼时难免病痛。忙忙乱乱直至月上中天,才将汤药送到玉墨榻前,玉墨服过药,终于踏实睡去。
我和瑞雪才得空沐浴更衣,一洗日间折腾出的风尘汗迹。
玉墨此病来势汹汹,又一昼夜热方渐退。我自觉理亏,忙中偷闲想出一补偿之法,传帛尹玗,求她寻套风系筑基之经卷来。
此书于烛照虽不常见,但宫中风系宫侍却有数名,讨个交情誊抄一本,量非难事。
果然,于玉墨可自行服药的次日,一封坠了书册的雁帛便在屋外徘徊。我先取下书卷一展,见起首《初法·八风篇》几字,不由喜动颜色。
又来瞧信,却是尹玗抱怨她抄书抄得手酸,回宫很不必谢借书者,单谢她便是。我将信递给瑞雪,笑道:“这促狭鬼,惯会叫苦骗我好物。”
瑞雪亦笑:“岂非仙主自己乐意,改日仆也试试,仙主可不许偏心。”我似笑非笑瞟他一眼,忽觉出一丝不对。我现下灵芒是妖,瑞雪知道,自然还唤我仙主。玉墨近日亦唤我仙主,他却是如何知晓?
一楞之下追溯起来,我自逃离嬿婉,心神不属,由头至尾竟从未与他提及来历。
顿时额汗涔涔,若他已然忘了我们夜宴后一面之缘,于他目中,我莫不成了个无缘无故水淹嬿婉,又无缘无故将他掳来海陆,逼他欢歌取乐的疯妖?
这般想来,他要逃走更是理所应当,而问也不问便以“仙主“呼之,岂非认定我与瑞雪神志皆失,只是顺着我们话头讲去。
想通此节,一时哭笑不得。偷瞄玉墨,见他果似留神偷听,连忙郑重面色与瑞雪道:“近日琐事缠身,竟忘了向玉墨公子自报家门。”
瑞雪“咦”了一声,搔首一笑道:“可是忘了,不过回来便忙着为仙主打听善后,仆亦不及理会您与嬿婉过节。”我怒目而视下他好歹把笑容一敛,垂首道:“确实失礼了。”
我们一齐走到玉墨面前,当面一揖。他侧身未受,我只作不见,起身道:“小仙朝浦,生自东海,虚度光阴三千又六百载有余,便是此谷之主。身上妖芒是为在魔界行走之便,服用了颠倒灵力丹药之故。”
一指瑞雪,“此子名唤瑞雪,虽说是小仙之坐骑,却也不曾正经骑他。只千岁有余,还顽劣得很。”
心中暗想,以后须得为我这山谷亦取个如涂山、蓬莱般响亮的名号方好,如此居住谈及之时滋味怕且还多些。
玉墨讶然道:“尊上名曰朝浦?却不知与烛照之朝浦是何干系?”“便正是小仙,小仙不才,前时也曾旅居烛照,领过国主随侍之职。”
玉墨口中已能塞下一枚鸡子,他脱口道:“谁谓此姬貌可倾国?”
说完自悔失言,拿眼瞄我。我不尴不尬道:“坊间传言之不经,现下玉墨公子可知了?且我已脱出烛照,往事莫提,莫提了罢。”
他本将信将疑,听我之言却不知触动了哪根心肠,沉了面色道,莫唤公子,只呼玉墨可矣。我从善如流,相询可愿筑基。谁知他面色愈发冷淡,断然摇首。
我实未料到这世上还有不思筑基者,拿着那卷《八风篇》进退无据。僵持片刻,玉墨却陡然发问,我问此作甚。我道出原想助他筑基赔罪等语。哪知他全然不信,反言他必不敢再逃,我亦无须作此言哄他。我老脸一红,掷卷于榻。
他狐疑片刻,忽然间便激动起来,展卷而观。又猛然放下,盯着我问此书可真,筑基之言可真?
我估摸尹玗应不至真假不辨,略一颔首。见他似仍不信,我不自在地伸手夺卷道:“不学也罢,我再想别的法子赔罪便是。“ 哪知玉墨反手将书护在怀中,强撑滑下榻来,竟向我稽首。
我哪敢受他这等大礼,一跃丈远。玉墨费力昂首道:“若仙君肯指点仆修行之法,仆愿披肝沥胆,侍奉终生。”我不由傻眼,弗知他何以前倨而后恭。
却原来嬿婉优伶者众,嬿娘恐他们作乱,莫说修行之典籍从不许他们碰,便连字、符,除谱中常见者,他们亦不识多个。
何况嬿婉之民虽无心修行,这筑基经书却是必要的,往往一部竟达天价。而我本性属水,玉墨以为这教习一说不过强留他之藉口,自不欲随我戏耍。待发觉我竟是真意,如何不叩谢不迭。
我亦大喜过望,心道:“已想着过两日如何送你出谷,正自惋惜。这双耳得闻天籁,可怎生再听凡曲?不想竟有这番转折,怕是今生耳福不浅。” 索性夸下海口,倘他资质犹可,筑基之后我仍愿助之成仙。
玉墨愈发感戴,瑞雪却在一旁眼角直抽。
此章一鳞半甲,不见峥嵘。
本来以为我可以是港剧的更新速度,然后渐渐变成韩剧的更新速度,现在发现还是美剧的更新速度比较适合自己,未来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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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