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到方国因在三途河东岸,又名东埠,国主是怨憎之主,天魔爰秋。此地鱼贸发达,饮食之物与我大致相合,但国民好熟食,却又我相异。
我在河边吃了几日生鱼,为食肆中飘来的异香所引,前往观看。只见乡民烹煮鱼肉时多佐盐梅香叶,尝之,竟比我自煮的羹肴美味许多。几餐后,也便易了食活鱼的旧习。
除饮食外,其国另有一事我从未经验,一度引之为开天辟地乐事之首,魔界胜过另两界的至要明证,便是——听书。尤其是众灵一齐听书,一众忽而目眦欲裂,忽而额首称庆的痴态已是难得,与书中悲喜相通之感则更玄妙。
在魔界中说书,先生自然是讲天魔旧事,而听书却要付一种名为刀币之资。
话说此界不好以物易物,反将可炼法器之乌金、金、银铸成贝形,大的小的皆称通宝,又将精铁铸成刀形小片,唤作刀币。
两类金属统称为钱,可以以物易,也能换衣食,携带甚便。我初见时,因喜其趣致,也用海陆界的稀罕物什淘换了些。茶坊的茶资和先生的打赏按说不多,怎奈我不懂行情,不过月余,书尚未听完一卷,钱袋便被哄得见了底。
那时我尚不知天魔行事之准,又不识坑蒙拐骗等江湖救急法门,只好山水迢迢重回海陆,采集珍珠,玉石,兽皮和灵芝等物。
一晃三载。等我背着数倍于身长的海陆奇珍重回东埠时,茶坊听书客早换了个干净,从前的旧相识尽皆影踪全无。我不由在满是生面孔的茶坊长嗟短叹,先生依旧,精怪全非。
而我的一番辛苦拢共在市集上换得了弎乌,廿金,百银宝。看着收我东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反舌,不知何故,我很想冲上去打他。
幸而除去听书、饮食、两身衣衫外,我别无花销,连睡觉都是城外三途河中仰天一躺,这回一听便好有六年,两耳中已灌满了十魔的丰功伟绩。
甚至在众魔君中,也生出喜好来,总论八字,敬崇摩罗,尤慕琰烑。
若说此界至尊,自然是毁灭之力化生,群魔之首,摩罗。传他有倾天之能,十万年前每逢大战,必左持浩劫杯,右披金刚甲,统御万妖,梼杌开道,凡所经过,血流漂杵。
可惜此等盛况却再难一见,盖因自众神殒身后,摩罗性情大变,两千年前他连国名都改作为善,自称为善国主。
据说书先生之言,此君乃是因无敌而自苦,终日泛舟赏月,闲坐宫中,好不气闷。听到此处,我都不禁替他一叹,呜呼,无敌奈何,希一败而不得。
而若论风月,却无魔能出堕魔的前火神,现今烛照宫主琰烑君之右。有妖说他与亡嫂先风神飞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有精怪说他心系胞姐羲和,还有邪灵说曾见他在海陆与雄妖断袖。
总而言之,琰烑魔君直如在生之传说。其时我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自己竟能有与传说相见的一日。
不过那是后话,说回我六年刚过囊空如洗,这时我已非十年之前,在十魔师表和六年市井见闻熏陶下,硬起心肠,决意效法先贤,去抢通宝。
将这个主意和这二年间茶坊新友朱朱一道,她立刻颔首称善,豪爽地答应帮忙。
朱朱也生于海陆,是这两年才到的东埠。真身明明是只山乌,却极喜赤,成日一身红衫红裙,连名字都取作朱朱。我们相识于她有一回听书忘记带通宝。恰坐在我邻桌,海陆装扮极好辨认,散场时又讲到十分尽兴处,我就手便替她付了。
次日,她提了个绣活鲜亮喜庆,乍看像女娃娃荷包的钱袋来茶坊寻我,抬手就是一枚银宝摁在桌上。
我连说太过,昨日不过十几个刀币的账。她一笑也不勉强,又拿出廿枚刀币递了过来。此后,我还听我的书,她隔三差五过来,便寻我同坐,或听一节书,或聊些东埠旧事,倒也投契。
我们盯上的,乃是城中富户瑞鳖汴家的幼子。他亦喜听书,隔几日便要来一回,常常未时入座,直到申初仆役来寻,方不舍而去。一看就是家下不严,偷溜出门顽耍的小公子。此子灵力低微,又常独来,俨然一个出类拔萃的打劫对象。
约定后,朱朱便日日来陪我听书。劳她付账之事,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幸好不过几日,那个小公子便又来了。
朱朱让我引他去僻静处,我略定一定神,起身凑到小公子桌上。拿了仅余的两个海陆珍奇引逗,又言我住处珍宝甚丰,全是魔界少见之物,邀他同去。
小孩子好奇心重,又在茶坊中见得熟了,顿时书也不听,拉了我便走。
我们一路行至街尾,就要转进窄巷,不料他家仆役今日寻他却早,在街头瞧见我们,一迭声地呼喝起来。我闻声变色,扯着那小公子,运起灵力一气不停冲出城外十里。
直到身后再无声息,才敢停步,一边急喘着粗气,一边没好气地抬眼一觑小儿:“你,交出身上资财!”
见那小公子愣着不动,索性自己动手将他腰间玉佩拽了下来。谁知等小公子缓过神来,却笑道:“你这珠灵可知我父是谁,我兄是谁?不想东埠国中还有想劫我的蠢货,速速放我离去,还可免你一死。”
这回轮到我怔住了,日前托朱朱打听,汴家便只是东埠一寻常富户,难道有何不妥?
我犹犹豫豫,还想再问,朱朱已从后面赶了上来,展眉而笑道:“你行得倒快,叫我好找。” 边说边望向了汴家小儿。
汴家小儿眼色却高,一见她红衣式样,眸底杀机,惊呼一声拔腿就逃。却哪里来得及,朱朱双目一冷,一捧乌针便从她骤然变青的指间激射而出,小瑞鳖应声倒地。
只不肯就死,牙齿颤颤,恨恨向朱朱道:“邪赤鬼!你就是阿爷近日抓捕的邪赤鬼!你竟非男妖?” 又猛一转头,瞪住我目眦欲裂:“你这珠灵竟为邪赤鬼作伥,必无好死,死无全尸!”
什么?!我一顾两茫然,竟是一字不懂。
朱朱却不理他,望着我舒雅一笑:“这小鳖精本身灵力微末,不值甚么。然瑞鳖之血却是大补,妹妹既想抢他财资,这个首尾便由阿姊代你收拾干净罢。”
说话间,濒死的小瑞鳖已然显出原形,只见朱朱缓步上前,一个寸劲便将鳖头拔下,痛饮起了鳖血。
我见之毛发耸然,心中惊惧几形于色,却全凭着一时气盛,不肯露怯。嘻嘻一笑,学了说书先生口气:“愚妹糊涂,竟不晓贤姊大能。从今往后,甘服牵马坠蹬之役,但求得结伴同行之幸。” 言讫,还施一礼。
朱朱眉眼间异色一转,略有些笑意道:“你这珠灵有趣,倒也投我的缘法,可惜灵力忒差。与我同行,于你于我俱非善事,不若就此别过。”
我惋惜一叹:“也罢,我知自己怠惰,难成大事,不敢强求。此一别不知再见何期,只能遥祝阿姊神功早成,威名远播。”言罢,便要举步。
“且住!” 这一声直将我遍体冷汗又凝作千万冰针,重新刺回肌骨。
“不知阿姊还有何赐教?” 朱朱在小瑞鳖遗留的衣饰中翻捡一回,随手扔了钱袋给我。“你忘了此物,” 她最后投来一眼,意味难明:“再莫回东埠,也莫那般迷听书,勤加修炼才是正途。” 说完,转头向城门踱去。
其实便她不说,我亦知东埠再不可回,这小瑞鳖一命怕是要算在我头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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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其妙莫名